楚离桑忽然止住脚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苦笑了一下:“咱们现在还能去哪儿?”
“天地之大,哪儿不能去?”绿袖不服,“我就不信,离开这老头咱们就活不了了。”
“是啊,咱们到哪儿都能活……”楚离桑依旧望着天空,喃喃道,“可是,我要是走了,萧郎找不到我怎么办?”
绿袖眉头微蹙:“这么久都没有萧郎的消息了,他能不能回长安都不好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
“会的,他一定会回来。”楚离桑回过头来,目光笃定,“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醉太平酒楼的雅间里,李恪、尉迟敬德、孙伯元三人坐着,气氛沉郁。
数月前,李恪得知朝廷要打压士族的消息后,便再三暗示孙伯元赶紧把盐业生意盘掉,以免遭受重大损失。孙伯元虽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一来他的盐场规模都很大,短时间要找到出得起价钱的下家并非易事,二来盐业利润着实丰厚,孙伯元终归有些舍不得,便心存侥幸,所以几个月来只盘掉了一部分规模相对较小的盐场,其余大部分都没动。
结果,就在一个多月前,朝廷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他名下的数十家盐场开刀?了。
有唐一代,盐业与铜铁一样,允许公私兼营。不过与此同时,大唐律法也明文规定:“山泽陂湖,物产所值,所有利润,与众共之。其有占固者,杖六十。”也就是说,朝廷虽然允许民间私营盐业,可一旦发现“占固”,即占山固泽的私人垄断现象,便视为非法,可处以“杖六十”的刑罚。而要判断某私营盐业是否属于“占固”,其标准、依据和解释权自然全都操在官府手中。
此次,由长孙无忌主导的这场打压行动,本来便不是单纯的整肃经济之举,而是出于“打压士族”的政治动机,所以各州官府接到朝廷敕令后,便不分青红皂白,纷纷以涉嫌“占固”为由,仅以市场价一到两成的价格,强行将孙伯元名下的盐业通通收归官营。于是几乎在一夜之间,孙伯元辛苦大半生攒下的家业便化为乌有了。
有个别州县甚至还发出了缉捕令,准备逮捕孙伯元并施以“杖六十”的刑罚,所幸尉迟敬德四处奔走、上下打点,才把人给保住了。但那些被朝廷巧取豪夺的数十口盐井和盐池,则任凭尉迟敬德如何施展手段,终究一口也没能讨回。
“我尉迟好歹也是开国元老、当朝重臣,没想到这回竟被长孙无忌玩得这么惨!”尉迟敬德恨恨道,“我这张老脸算是没处搁了,传出去让天下人耻笑啊!”
“敬德叔也不必这么说。”李恪劝慰道,“谁都知道,朝廷这回干的事情,表面上是长孙无忌主导,实际上还不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想做的事,又有谁能阻?拦?”
尉迟敬德苦笑长叹,不作声了。
“此次多亏了敬德兄,才保住孙某一命。”黯然良久的孙伯元终于开口,“敬德兄这回的损失,我一定会设法补上……”
“你打住!”尉迟敬德眉头一皱,满脸不悦,“我说老孙,你把我尉迟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让你弥补我的损失?”
尉迟敬德在孙伯元的盐业生意中占有两成的干股,这些年一直充当他的官场保护伞,自然也没少分红。
“不不不,敬德兄误会了。”孙伯元连连摆手,“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就闭嘴。”尉迟敬德没好气道,“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老孙都血本无归了,我尉迟若还惦记那几个铜钱,那我还算人吗?”
孙伯元大为动容,冲尉迟敬德拱了拱手。
“孙先生,盐场的几千个兄弟,你打算如何安置?”李恪关切地问。
孙伯元的主营生意是盐业,不过名下尚有不少赌肆、当铺、酒楼、田庄等。他略微沉吟,叹了口气道:“少数跟随我多年的兄弟,倒是可以转入别的行当,可大部分年轻后生,委实是难以安置了,只能发一笔遣散费,让他们各寻活路去。”
李恪知道,孙伯元的手下都不是一般的伙计,而是天刑盟九皋舵成员,如今迫于无奈把他们遣散,无异于在自毁长城。可见遭遇这番打压,孙伯元最难承受的还不是经济上的惨重损失,而是势力上的极大削弱。
想到这里,李恪也颇有些无奈,只能缄默不语。
“殿下,如今这形势是越来越不妙了。”尉迟敬德打破了沉默,“我这回为老孙出头,估计已经被圣上和长孙无忌盯上了,日后怕是不宜再跟殿下私下见面,否则必会连累殿下。”
“我也得到消息了。”李恪眉头深锁,叹了口气,“已经有朝臣把我跟你,还有承范叔过从甚密的事捅给了父皇。接下来,咱们是得格外小心,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
“眼下魏王失势,东宫肯定会把矛头转向殿下,不知殿下可有应对之策?”孙伯元问。
“以不变应万变吧。”李恪微微苦笑,“目前的朝局云谲诡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与其轻举妄动,不如等别人去破局,咱们再后发制人。”
孙伯元点点头,然后想着什么,欲言又止。
李恪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道:“孙先生有话尽管说。”
孙伯元又犹豫了片刻,才下决心道:“殿下,经此重挫,孙某已然元气大伤,加之手底下那么多兄弟的活路,也得重新计议安排,是故……孙某打算先回一趟老家,把这些麻烦事处理一下,而后再来为殿下效力,不知……”
李恪当即明白,孙伯元这是迫于朝廷压力想要退出了。虽然颇觉遗憾,但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便笑笑道:“孙先生不必为难,该办什么事就去办。我这边自有主张,你就放心回去,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跟我说。”
孙伯元面露赧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谢殿下,孙某如此半途而废,实在是愧对殿下!”
李恪一摆手:“先生切莫这么说,要说‘谢’字的应该是我,去年抓捕姚兴和杨秉均,若无先生鼎力相助,我又岂能如愿?”
孙伯元苦笑:“那只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对了孙先生,你离京之前,派人到我府上一趟,我想送先生一份薄礼,略表寸心。”李恪决定赠他一笔重金,一来答谢他的相助,二来也是帮他渡过眼前难?关。
孙伯元一怔,慌忙摆手:“不不不,这我绝对不能收……”
“先生切勿推辞。”李恪正色道,“你再推辞,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孙伯元大为感动,只好郑重地抱了抱拳。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对过暗号后,孙朴推开门,只见李道宗大步走了进来,面带喜色对李恪道:“殿下,萧君默回朝了。”
李恪转过脸来,原本暗淡的眼眸蓦然射出了一道光芒。
此前他已得知萧君默平定叛乱、被父皇赦免的消息,所以早就在翘首期盼他的归来,今天终于等到了。
萧君默走出承天门的时候,看见李恪正站在宫门口,显然是在等他。
去年初夏,李恪就是在这里送走了萧君默。
两个男人互相朝对方走近,相距三步开外站定,然后四目相对,寂然无言。
许久,李恪才冷冷道:“我以为你死了。”
“阎罗王看我不顺眼,不收我。”萧君默一脸风轻云淡。
“你这人太不讲义气。”
“你指的是我不告而别吗?”
“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那是迫于无奈。”
“你为什么要救辩才父女?”
“因为良心不安。”
“你撒谎。”
“你爱信不信。”
“你不就是被那个楚离桑迷住了吗?”
萧君默一笑:“你若硬要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就算是又怎么样?”
“我替你不值。”
“值不值,难道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吗?”
“早知道你的命这么贱,当初在白鹿原就不该救你。”
“你那是还我人情,别说得好像我欠你似的。”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李恪冷笑,“只是不知当了大半年逃犯,功夫有没有长进?”
“长没长进不敢说,但跟某人过招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恪眸光一聚:“非逼我出手是吧?”
萧君默笑:“光说不练,怕你不过瘾。”
话音刚落,李恪便已欺身上前,双拳虎虎生风,频频朝萧君默面门招呼。萧君默背起双手,连连躲闪,脸上却带着笑意:“当初不告而别是我不对,为表歉意,就先让你几招。”
李恪一怒:“谁要你让?快点还手!”说着又是一阵急攻。
萧君默被逼得连退十几步,突然腾身而起,一个急旋绕到李恪身后,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李恪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顿时怒目圆睁。
萧君默呵呵一笑:“是你让我还手的,可别怪我。”
李恪一声暴喝,出招更为凌厉。萧君默这才敛起笑容,全心应对。双方拳打脚踢,你来我往,转眼便打了几十个回合。
大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二人拳脚带起的劲风把周遭的雪花搅得团团飞舞。承天门的守门队正和手下军士无不看得目瞪口呆。队正很清楚他们的身份,也知道二人关系匪浅,起初还想睁一眼闭一眼,不敢打搅他们,可眼见两人越打越凶,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而且此起彼伏的叱喝之声已经飞进了宫墙,顿时慌了神,连忙带着手下跑过去“劝架”。
“吴王殿下,萧将军,请二位行行好吧!”队正愁眉苦脸,“你们要练拳脚也找个别的地儿啊,公然在这宫门之前打斗,这不是要害死卑职吗?”
两人转瞬之间又过了几招,然后四掌相击,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各自震开数步,却看也不看队正一眼,仍旧四目相对。
“还以为你长进了。”李恪冷哼一声,“真让我失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不想让你难堪。”萧君默反唇相讥。
“那你是想再接着打喽?”
“来日方长,你急什么?”萧君默笑,“我千里迢迢回来,你也不给我摆个洗尘宴,太不够意思了吧?”
“也对。那就郎官清吧?”
“这还差不多。”
说完,两人同时朗声大笑,然后相互走近,非常默契地击了一掌,最后肩并着肩,在队正和军士们错愕的目光中走远了。
“这两个家伙,有毛病吧?”一个军士忍不住道。
“闭嘴!”队正回过神来,拍了他脑袋一下,“再瞎咧咧,老子把你舌头割?了!”
第二章 深谋
王羲之的深谋,谋求的绝不是一时或一朝的势力,而是一种掌控历史走向、操纵王朝更迭的可怕力量!
在郎官清酒肆的雅间中,萧君默与李恪痛快畅饮,然后各自诉说了离别后的遭?遇。
萧君默回顾了大半年来的逃亡经历,虽然有意轻描淡写,但在李恪听来却格外惊心动魄,尤其是听到萧君默仅用一天时间便挫败了齐王李祐的叛乱图谋,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绝。
当然,萧君默并未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他隐去了有关天刑盟的部分,包括自己已然成为盟主的事实。
李恪也讲了自己破获杨秉均案并升任左武候大将军的经过,但同样隐去了与九皋舵孙伯元联手及逐步介入夺嫡之争的事情。末了,他忽然盯着萧君默道:“你这大半年跟着辩才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挖出天刑盟的什么秘密?”
“圣上刚把我盘问了一遍,吓得我汗流浃背。”萧君默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怎么,现在吴王殿下打算再审我一回?”
“你要是心里没鬼,又何必害怕?”李恪玩味着他的表情。
“圣上赫赫天威,谁人不怕?”
“去去去,少跟我来这套!我还不了解你?就算天塌下来,我看你也不带眨眼?的。”
“呵呵,殿下这么说就太抬举我了。”
“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不回答呢?你还想唱跑调的军歌来恶心我呀?”
萧君默说着,喝光杯里的酒,伸手要去拿酒壶,却被李恪一把抢过。
“不回答,休想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