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起来吧。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行差踏错在所难免,只要能吸取教训便可,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谢陛下!”萧君默重新站起身来。

  “朕再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才想为社稷立功以赎前罪?呢?”

  “回陛下,臣是逃出了江陵之后,才慢慢想通这件事的。”

  李世民看着他,又问:“那,辩才父女现在何处?”

  “微臣与辩才父女在越州取出《兰亭序》后,辩才说要去齐州拜访故友,于是我等便动身北上,不料在半路遭遇山贼打劫,辩才父女在打斗中与微臣失散,至今……至今下落不明。”

  “哦?这么巧?”李世民半信半疑,“若是未遇山贼,你原本又做何打算?”

  “微臣已决定取走《兰亭序》,回京向陛下自首请罪。”

  李世民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你对那个楚离桑已经没有感情了?”

  萧君默故意迟疑了一下,道:“不瞒陛下,微臣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变。”

  “既然还钟情于她,你又为何舍得背弃她?”

  “因为微臣对我大唐社稷忠心未泯,终究不敢为儿女私情而忘却家国大义。”萧君默眼中闪射出真诚的光芒,“这也是微臣在逃亡路上经过冷静思考,又在内心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痛定思痛做出的抉择!”

  李世民显然感受到了他的真诚,遂不再疑心,转而问道:“你和辩才到江陵的目的,是不是去跟天刑盟的分舵接头?”

  “是。”

  “那你们总共找了几个分舵?”

  “三个。”

  “除了裴廷龙抓到的那个谢吉之外,另外两个分舵的人现在何处?”

  “回陛下,微臣离开江陵之后,便再没见过他们了,是故也无从知其下落。”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也罢,那你告诉朕,你和辩才找这三个分舵的目的是什?么?”“取回天刑盟的圣物‘三觞’。”

  “三觞?!”李世民不明所以,“三觞又是何物?”

  时至今日,曾是天刑盟核心机密的“三觞”已然没有了保密的价值,所以萧君默便将三觞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对皇帝做了解释,包括王羲之那句“三觞解天刑”所隐含的深意,也对皇帝做了详细说明。当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盟印“天刑之觞”。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几百年来,无数士人读过王羲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这首五言,可又有谁能想到,‘三觞解天刑’这五个字中,竟然隐藏着这么深的玄机!”

  “是的陛下,微臣对此也深感震惊。”

  “照此看来,天刑盟的所有秘密,应该都藏在《兰亭序》真迹中了吧?”

  “是,想必定是如此。”

  “想必?”李世民目光狐疑,“你拿到《兰亭序》真迹后,就没有仔细做一番研究?”

  “陛下圣明,微臣确实花了些心思揣摩,只可惜天资驽钝,终究没有任何发?现。”

  李世民本来还想追问下去,可转念一想,《兰亭序》真迹既已到手,日后大可从容研究,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沉默少顷,又问道:“你与辩才父女失散之后,为何不拿着《兰亭序》直接回京,而是跑到齐州去了?”

  “回陛下,这是微臣的一点私心。与他们失散之后,微臣心中仍惦记着楚离桑,心想他们若还活着,可能会按原计划去齐州寻访故友,所以微臣就想过去碰碰运气,打算找着他们后,私下带楚离桑走……”

  “哈哈!”李世民忍不住大笑,“你是想诱拐人家女儿,让她跟你私奔?”

  萧君默赧然道:“也……也算是吧。微臣是想,倘若既能将《兰亭序》献给陛下,又能与佳人长相厮守,岂不是两全其美?当然,万一到头来,二者实在不可兼得,微臣也只能舍私情而保大义了。”

  李世民点点头,似乎觉得这几句话还算老实,又道:“辩才要寻访的所谓友人,就是那个畏罪自杀的庾士奇吧?”

  “正是。”

  “此人是不是天刑盟成员?”

  “据微臣判断,应该不是。”

  李世民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其因有三:一、若庾士奇是天刑盟的人,行事必然低调缜密,绝不会用自家的青铜箭镞去射杀权万纪;二、事变当夜,庾士奇前来齐王府时,微臣已经让杜行敏控制了门禁,若他真是训练有素的秘密组织之人,必然会有所察觉,从而逃之夭夭;三、天刑盟分舵众多,彼此之间自然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庾士奇是天刑盟之人,想要起兵造反,必会联络其他分舵以壮声威,可事实上也没有。综上所述,庾士奇应该只是当地的豪猾而已,不大可能是天刑盟之人。”

  此前,萧君默已经把齐王叛乱的主要案情在奏疏中做了禀报,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庾士奇,不过只大致提及他与齐王勾结造反,暗杀了权万纪,在萧君默诱捕之际畏罪自杀,其余并未详述,所以李世民才有此一问。此刻,听完他的陈述,李世民也觉得无可辩驳,便道:“即使庾士奇不是天刑盟之人,可刺杀朝廷命官、企图谋反也是灭族之罪,你怎么就让他的儿子和家人全都溜了呢?”

  当时庾士奇自杀后,萧君默赶着要去找楚离桑,匆匆离开了齐王府,不过临走前便已叮嘱罗彪暗中把庾平放跑,并让他带走庾士奇的遗体。由于当晚的齐王府异常混乱,谁也顾不上谁,所以庾平便在罗彪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并连夜带着家人离开了齐州城,随后又遵照庾士奇的遗嘱远走他乡,躲进了深山老林。事后,萧君默虚张声势进行了一番搜捕,结果当然是什么人都没抓到。

  “回陛下,虽说当时齐王府混乱不堪、诸事繁杂,但庾士奇自杀、庾平携家人潜逃一事,亦属微臣疏忽所致,微臣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责罚。”萧君默说完又跪了下去。

  李世民沉吟半晌,道:“罢了,齐州这场叛乱,全赖你机智果敢、应对有方,才得以迅速平定,即便有些过失,那也是功大于过,朕恕你无罪。”

  既然庾士奇不太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李世民也懒得再深究了。

  “谢陛下!”

  今日这番廷对,君臣二人一问一答、语气平和,皇帝间或还发出朗声大笑,若在外人看来,气氛似乎颇为融洽,可只有萧君默心里清楚:今日皇帝所提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一道凶险的关隘,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怀疑,乃至暴露自己目前的真实身份。

  所幸,面对皇帝巨细靡遗、刨根究底的追问,萧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无一露出破绽。最终,他还是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胆魄一一跨越了这些生死关?隘。

  此刻,随着盘问的结束,萧君默才蓦然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了。

  “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平定了齐王叛乱,有大功于朝,朕本欲擢升你为中郎将,不过今日你又献上了《兰亭序》,再立一功,朕决定给你一个更高的官职……”

  李世民故意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那个官名。

  萧君默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会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楚离桑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心甘情愿地与冥藏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可事实正是如此。

  眼下,在青龙坊这座大宅的后花园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把一切景物都染成了凄惶的白色。楚离桑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望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怔怔出神。

  她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时候跟娘一起在尔雅当铺的后院堆雪人的情景。她记得娘每回都能堆起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雪人,可她堆的雪人却总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那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有一天也能堆一个比娘的更大更漂亮的雪人。去年冬天——也是她跟娘在这个世界上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娘突然来了兴致,就来拍她的门,邀她到庭院里堆雪人。当时她正和绿袖躲在屋里说悄悄话,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年轻郎君评头论足,被娘打断了,便有些不耐烦。她把门拉开一条缝,意兴阑珊地说:“娘,我长大了,不想玩那种幼稚的把戏?了。”

  她记得当时娘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然后就笑着说:“对,桑儿长大了,娘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娘说完这句话后伸手想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了。

  她讨厌人家摸她的头。

  娘怔住了,手僵在半空。她急着想跟绿袖继续刚才的话题,便忙不迭地把门又关上了。然后她和绿袖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说到开心处两人都咯咯大笑。她不知道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也无从知道娘走的时候,心里是否带着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感伤。

  那时候她和娘在一起,经常会有不耐烦的感觉,因为她觉得娘老了,听不懂坊间最新的笑话,更不懂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当然更不可能像绿袖一样跟她聊一些私密的话题。所以,她记不得自己给娘甩了多少次脸色,类似堆雪人这样当面拒绝娘就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之情。

  然而此刻,无边的愧悔和内疚却强烈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她把每一次甩给娘看的脸色,都变成灿烂的笑容,再把每一次对娘的拒绝,都变成开心的应承;哪怕只给她一个瞬间,让她能够抱着娘说一声“对不起”也好,这样她的心就不会如此疼痛了……

  泪水不知何时爬了楚离桑一脸。

  绿袖站在一旁轻轻帮她抹眼泪:“娘子,你是不是……又想主母了?”

  楚离桑强颜一笑,握住绿袖的手:“我们去堆雪人吧。”

  不消片刻,一个漂亮的雪人便立在了后花园的雪地上。绿袖拿来两枚黑色的围棋子给它当眼睛,楚离桑捡了一根弯弯的小树枝做它微笑的嘴,正想再给它安上一个鼻子时,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心里摊着一颗鹅卵石。

  “那时候你娘堆雪人,鼻眼都是我帮她找的。”

  王弘义站在一旁微笑道。

  楚离桑面无表情地接过那颗石子,摁在了雪人的脸上。

  “桑儿,你知道吗?”王弘义把那个“鼻子”又摁紧了一点,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堆雪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跟你娘一模一样。”

  从齐州到长安的一路上,王弘义跟楚离桑说了很多话,几乎都是关于虞丽娘?的。

  他带着一半欢笑和一半泪水,回忆了无数琐碎的往事。而就是这些碎片般的东鳞西爪的回忆,帮楚离桑拼凑起了母亲青春时代的完整模样——那是母亲从来未曾告诉过她的,却在王弘义的讲述中渐渐生动和清晰了起来。

  楚离桑明明知道,王弘义是在用亲情的绳索对她进行温柔的捆绑,而她之前也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便要从他身边逃离,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王弘义的讲述仿佛拥有强大的魔力,自始至终牢牢吸附着她,让她不仅忘记了逃脱,甚至还听得如痴如醉。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便跟他一起回到了长安,并随他住进了青龙坊的这座宅?子。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直到此刻,楚离桑依旧没有逃跑的打算。

  除了还想听到更多与娘有关的事情外,她隐隐察觉似乎还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正在令自己逃跑的意愿渐渐消散。

  她因这样的发现而不安,甚至有些愤怒和自责。可奇怪的是,原本坚定的意愿依旧像战场上的溃军一样无可挽回地瓦解了。

  楚离桑为此苦思多日,终于在几天前豁然省悟——这份情愫其实就是血缘,就是无论她对王弘义多么深恶痛绝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

  其实,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王弘义在她心目中的“恶人”形象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尽管楚离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由于对母亲的思念而导致的“爱屋及乌”,并不等于对王弘义的印象已经改观,可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在每一次讲述母亲的故事时,王弘义的笑容和泪水都是无比真诚的,以至一次又一次感染并打动了她。所以在内心深处,楚离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和恶棍了。换言之,楚离桑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个父亲,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把这个称谓叫出口。

  “桑儿,雪下大了,回屋吧。”王弘义柔声道。

  “冥藏先生……”楚离桑为自己竟然能平静地叫出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你一直希望我能留在你身边,现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有两个条件。”

  王弘义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说!别说两个,就算是二十个、二百个,爹都会答应你。”

  “第一,不要再为难萧君默。”

  “这个容易。”王弘义笑道,“只不过,我不为难他,就怕他会来为难我?啊。”

  “这你放心。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会劝他,让他不要与你为敌,纵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甚好!”

  “第二,我虽然暂时寄你篱下,但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一概不准干涉。”

  “当然,当然。”王弘义满脸堆笑,“你是我女儿,又不是犯人,爹怎么会干涉你的自由呢?”

  “我说的自由,是包括我什么时候想要离开,你也不得阻拦。”

  “离开?”王弘义一怔,“桑儿,你别忘了,现在朝廷还在到处通缉你,你可不能随便出门。再说了,爹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离开爹,又能去哪儿呢?”

  这几个月,楚离桑一直足不出户,她根本不知道,萧君默在齐州立功后,早已上表奏请朝廷,赦免了他们两个和辩才、米满仓、华灵儿。现在大街小巷的布告榜上,早就没有了他们五人的海捕文书。王弘义其实也早已从玄泉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可他当然不会把这事告诉楚离桑。

  “不管怎么样,总之你别想留我一辈子。”楚离桑板着脸。

  “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弘义赶紧赔笑,“爹只是替你的安全着想。倘若你指的是终身大事,那日后要是碰上合适的机会,爹自然要帮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我不是指终身大事。”楚离桑冷冷道,“不过真要谈婚论嫁,也无须你来替我操心。我想找什么样的郎君,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是,爹只是表个态罢了,不是要替你做主。”王弘义感觉自己一辈子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可无论如何,只要楚离桑愿意跟他说话,他就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桑儿,爹也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行了。”楚离桑打断他,“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楚离桑扔下这句话,便带着绿袖离开了后花园。

  王弘义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过心里却没有一丝不悦。因为楚离桑能答应他留下来,就足以让他感到万分欣慰了。至于楚离桑对他的恨意,只能用时间、耐心和亏欠了她二十多年的父爱去慢慢化解,眼下王弘义也不敢奢望太多。

  “娘子,你既然恨他,咱们为什么不走?”

  绿袖随着楚离桑转过一个月亮门,走进一座幽静的小院落,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