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你看,它会如何反扑?”

  “这就不好说了。”李治思忖着,“或许,它会孤注一掷也不一定。”

  “孤注一掷?”长孙无忌微微一惊,“何以见得?”

  “您想啊,本来只是螳螂和蝉的争斗,蝉只要把螳螂弄死就赢了,可现在黄雀也进来了,而且暂时还是跟螳螂一头的,那蝉得怎么想?它要是一个一个对付,那得多麻烦?所以说喽,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依我看,东宫不会就这么铤而走险。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仍是储君,只要什么都不做,老实待着,到头来他就是最后的赢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险呢?”

  “舅父说的也没错,可这是您的想法。因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么大错,父皇便不会轻易废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这么想。他现在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比谁都患得患失,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草木皆兵。就比方说这次吧,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出现了对大哥不利的证据,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给软禁了。您说说,他会不会担心,万一再出个什么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废了呢?”

  长孙无忌听罢,不禁暗暗惊讶于李治心思的细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表面仁弱、与世无争的外甥,其实比他的那几个兄长更工于权谋。从夺嫡的角度讲,这当然是好事,但若是将来夺嫡成功、顺利即位,这么聪明的皇帝却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职是之故,长孙无忌就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翘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聪明,这是你的优点,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势是什么吗?”

  “请舅父明示。”

  “你太年轻,没有半点从政的资历和经验,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这场争斗中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渔翁’也不会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吴王。前几天圣上还跟我提过,说吴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潜质,只可惜是个庶子。你猜我对圣上怎么说?”

  李治见长孙无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心中不免惴惴,轻声道:“舅父怎么说?”

  “我说,问题其实不在于吴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来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圣上很诧异,问为什么。我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虚怀纳谏,对内宽仁治国,对外开疆拓土,缔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来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够保住陛下基业、延续贞观政风的天子,而不是所谓的雄主。因为既是雄主,便不会满足于守成,而会着意于开拓。正如前朝的隋炀帝杨广一般,一心缔造属于自己的帝王功业,结果却走上了一条野心膨胀、穷兵黩武的不归路。所以,我最后便对圣上说,相比于雄主,未来的大唐其实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谦恭谨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圣上当然是赞同我的话了。”

  李治听明白了。

  长孙无忌说了这么一大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李治再聪明都没用,因为他年纪太小了,父皇根本不会考虑他;但父皇现在却很重视长孙无忌的意见,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听长孙无忌的话,才有机会在这场夺嫡大战中笑到最后。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读你的书,除了我以外,尽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触,尤其是你那位李师傅。”

  “舅父是担心,父皇知道了会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圣上现在最信任的当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让圣上知道你跟他来往过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是,雉奴谨记。”

  看着李治温顺恭谨的样子,长孙无忌心中颇为满意。

  他现在必须牢牢控制住这个年轻人,才能紧紧抓住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贵。

  萧君默和楚离桑找到袁公望的当天,袁公望便决定追随萧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几天时间安顿生意上的事情,于是萧、楚二人便暂时在丝绸庄的后院住了下来。

  一连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饭盛情款待,本人却再也没有露面,只让掌柜作陪。萧君默心中狐疑,问了几次,掌柜都说东家在忙着处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终于再次露面,告诉萧君默事情都处理完了,翌日便可随他一同启程。

  萧君默闻言,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当晚袁公望亲自作陪,请二人吃饭,并连连向萧君默敬酒。萧君默不便推辞,便多喝了几杯,连楚离桑也被劝着喝了不少。酒过三巡,萧君默忽然感觉脑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不胜酒力时,坐在他身旁的楚离桑扶着脑袋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在了食案上。

  被下药了!

  萧君默大为惊愕,努力想让自己恢复清醒,但眼前的一切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他看见袁公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萧君默十分困惑:凭自己的经验判断,袁公望应该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可他为何要对自己和楚离桑下黑手?

  紧接着,萧君默眼前一黑,颓然栽倒在了食案上,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被一桶冷水泼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袁公望和五六个手下正站在面前。

  “楚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萧君默甩了甩满头满脸的水珠,焦急问道。

  “放心,那丫头还睡着呢,不到明天早上她醒不了。”袁公望冷冷道。

  萧君默心中稍安,瞟了袁公望一眼:“袁先生,你是不是这两年生意不好,手头缺钱了?”

  袁公望不解:“什么意思?”

  “朝廷悬赏二百金要我人头,你若不是想要赏金,为何给我下药?”

  袁公望冷哼一声:“不是老夫自夸,那点钱我还真瞧不上眼。不过,倘若让老夫知道你是不轨之徒,顺手赚个二百金我倒也不会拒绝。”

  “不轨之徒?”萧君默哈哈一笑,“袁先生经商多年,又是舞雩舵主,这辈子阅人无数,怎么会这么没眼力,把我看成不轨之徒了呢?”

  “正因为老夫阅人无数,才不会轻易相信你这个素昧平生之人。”

  萧君默苦笑:“没错,咱们之前是不认识,可朝廷的海捕文书你不会没见过吧?我营救左使父女之事,难道还有假吗?”

  “这事我可以相信。不过,谁敢保证你之后不会对《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心生觊觎?万一你为了窃夺盟主之权而暗害了左使呢?”

  萧君默闻言,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是没有看走眼,这个袁公望的确是忠于天刑盟之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罢了。

  “袁先生,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么不堪,是我杀害了左使,那楚姑娘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真是左使之女?”

  萧君默哑然失笑。是啊,若真的需要证据证明,自己还真拿不出来,就连楚离桑她自己都拿不出来。萧君默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旋即一笑:“袁先生,其实证据不需要我们自己提供,你这几天不是一直都在找吗?”

  袁公望一怔:“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肤色告诉了我。跟四天前相比,你明显晒黑了。”

  “这种热死人的三伏天,我晒黑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因为像你这样的大商人,平常出行一定是乘坐马车,根本晒不着太阳。这回晒得这么黑,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急着要赶到某个地方,又嫌马车太慢,只好骑马在大日头底下奔跑。那你这几天到底在奔波什么呢?鉴于你现在这么对我,可知你所谓的安顿生意纯属谎言。既然不是为了安顿生意,那自然就是在寻找证据了。”

  袁公望一听,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玄甲卫出身,让你猜对了。”

  “只可惜,你奔波了这些天,却仍旧没找到能证明我和楚姑娘身份的东西,是吗?”

  “很遗憾。”袁公望摊了摊手,“萧君默,说实话,老夫也很想证明你是左使指定的新盟主,可你除了盟印之外,却拿不出任何别的证据。就比方说,号令分舵所用的阴印,你就自始至终没有出示过,这你怎么解释?”

  “智永盟主在武德九年向组织下达沉睡指令前,便已将所有分舵的阴印悉数销毁,你不知道吗?”

  “这我当然知道,这是本盟在非常情况下的一个自保措施,但与此同时,本盟也有重启组织的相应办法……”

  “你说的办法就藏在《兰亭序》里,这一切我也知道。”萧君默打断他,“可眼下冥藏和朝廷都在追杀我,我怎么有时间去重新铸造一枚阴印,然后再来跟你接头?”

  “还不只是阴印的问题。”袁公望道,“就算你重新铸造了阴印,可要是没有人能证明你新盟主的身份,我还是不能听从你的号令。”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办?”

  “说实话,老夫也没什么办法。或许,你和楚姑娘只能在老夫这里长期作客了。”

  萧君默陷入了思索。

  他知道,这是一个几乎无法破解的僵局,因为除了辩才,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刚刚下定决心要接过天刑盟的这副重担,便落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心里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空有一腔济世救人的热血,却连袁公望的一个舞雩分舵都没办法收服,又如何去领导天刑盟这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组织?

  如果无法破局,自己和楚离桑都会变成袁公望的囚徒,而且几乎没有被释放的可能。因为唯一的知情人辩才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又有谁能来证实他们的身份?

  当然,暂时接受这个境遇,过后再伺机脱逃也是一个办法,但萧君默稍一思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二:一、要想脱逃必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假如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会担心太多,问题是现在还有楚离桑,倘若她在脱逃过程中有什么闪失,萧君默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二、即使脱逃成功,他们也会与袁公望变成敌人,如此非但不能凝聚组织、对抗冥藏,反而会加剧天刑盟的内部分裂,这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也有负于辩才的嘱托。

  所以,无论是为了保护楚离桑还是顾全大局,萧君默眼下都只剩下一个选择——牺牲自己。

  如果牺牲自己可以换取楚离桑的自由,还可以让袁公望挺身而出去对抗冥藏,萧君默想,那么自己的死便是值得的。

  主意已定,萧君默平静地看着袁公望,道:“袁先生,事到如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自证清白了。”

  “什么办法?”

  “很简单,把我交给官府。”

  袁公望一愣,不禁和手下对视一眼,然后又看着萧君默:“此话当真?”

  “难道我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萧君默语气淡然,却隐隐透着一种坚定,“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三个要求,如果你还自认为是天刑盟义士的话。”

  “好,你说。”

  “一、放了楚姑娘,不许为难她,给她自由;二、妥善保管《兰亭序》和盟印,千万不可让它们落入冥藏手中;三、你要是还记得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那就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凝聚本盟弟兄,对抗冥藏,守护天下!”

  袁公望看着他,似乎有些动容:“萧君默,其实你不一定非走这一步,你和楚姑娘完全可以留下来,容老夫查明真相……”

  “让我们当你的囚徒?”萧君默冷笑,“在查明真相之前,你会给我们自由吗?如果你永远查不出真相,那我和楚姑娘岂不是要被你关一辈子?算了吧袁先生,咱们没必要这么为难彼此。把我交出去,让楚姑娘走,《兰亭序》和盟印归你,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袁公望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说得没错,从组织安全的角度考虑,他的确不会轻易放了他们。

  萧君默看着他,从容一笑:“袁先生,除非你选择相信我,或者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否则就没必要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