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请官爷稍候,我们东家马上就到。”掌柜说着,恭敬地奉还了腰牌,赶紧退了出去。
见萧君默把掌柜吓成那样,楚离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说,你一副找碴的样子来见袁公望,合适吗?”
萧君默一笑:“不这副样子,岂能见得着这位扬州头号丝绸商?”
“头号丝绸商有什么了不起?”楚离桑不解,“一介商贾而已,说到底不还是末流吗?”
“你有所不知,在这种商业繁盛的地方,大商贾的实际地位向来很高,说是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这等身家的商人,别说一般官吏,就是扬州刺史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这是为何?”楚离桑从小到大都待在伊阙,很少出来见世面,自然不太懂这些。
“官商交易呗。官员用权力换取金钱,商人用金钱谋求权势,各取所需,自古皆然。”
楚离桑恍然,不禁眉头一皱,对这种龌龊的交易心生嫌恶。
片刻后,一位脸庞方正、衣着华贵的六旬老者推门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萧君默。萧君默起身,面含笑意与他对视。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老者率先开言:“老朽便是袁公望。听说阁下是长安来的,专程到敝号来谈大事,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啊?”
“在下姓萧,名逸民,忝任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微笑着,又介绍楚离桑,“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遗音。”
“逸民”和“遗音”,都是萧君默刻意从袁峤之五言诗中的“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化用而来,目的便是暗示并试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应。
袁公望当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萧将军,失敬了。不知萧将军此来,是要查案呢,还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误会了。”萧君默察觉到了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淡淡笑道,“萧某此来,一不查案,二不抓人。”
“既然不是办案,那老朽怎么听下人说,萧将军方才颇有些咄咄逼人呢?”
萧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见谅,萧某若不如此,您岂肯现身?”
“如你所愿,老朽现在现身了。”袁公望有些不悦,“敢问萧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萧君默忽然悠悠道,“萧某说的‘现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应该懂吧?”
听到对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绝对机密,袁公望瞬间变了脸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萧君默终于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前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我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离桑。数月前,在下冒死营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杀,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吧?”
通缉他们的海捕文书传遍天下,袁公望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绝没想到他们二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现在何处?”
萧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击,左使失踪,目前仍下落不明。”
袁公望沉吟片刻:“萧郎,请恕老夫直言,仅凭你这几句话,让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萧君默笑笑,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
楚离桑从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觞,走到袁公望面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顿时一脸肃然。
“袁先生,您看仔细了。”楚离桑道,“这是不是本盟的盟印?”
袁公望仔细端详一番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本盟有一条规矩,见此盟印,便如亲见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离桑曾听辩才说过这事,现在自然是要加以强调了。
“我知道。”袁公望笑了笑,“那你们二位,谁是盟主?”
“当然是萧郎了,他便是家父亲自指定的新任盟主。”
袁公望转向萧君默,刚要行大礼,萧君默赶紧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萧某此次冒昧前来,是想跟先生商讨一下本盟的大计,咱们还是议事要紧。”
袁公望随即恭请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从当年智永盟主下达沉睡指令后,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唤醒的命令,只是一等就是这么多年。老夫本以为天刑盟从此要消泯于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本盟复兴之日,真是令人欣慰啊!”
萧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复兴,恐怕还不好说。”
“为何?”
“因为本盟内部有个极大的障碍。”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说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组织颠覆社稷,窃夺朝权,掌控天下,以图恢复琅琊王氏的昔日荣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兰亭序》真迹便差点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为了保护这两样东西才失踪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离桑听着“琅琊王氏”四个字,想到自己其实也是王氏后人,但生父王弘义的所作所为却又令她深恶痛绝。置身于这样的矛盾中,她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还好萧君默正专注于交谈,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袁公望对冥藏也略有所知,闻言更为义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护天下,岂能变成他冥藏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盟主尽管下令吧,若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老夫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君默一听,心头顿时涌过一阵热流。
辩才说得没错,这个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义之士。
太极宫,安仁殿。
天上骄阳似火,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夏蝉刺耳的嘶鸣声响成了一片。
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仰着头,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忽然,他似乎发现了目标,赶紧举起弹弓,拉长了皮筋瞄准。嗖的一声,一粒石子飞出,旋即便有一只蝉啪嗒落地,却只剩身体,头部都被射飞了。
“雉奴,”身后蓦然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这么大热天不在屋里头躲着,跑这儿玩弹弓来了,当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状。”
李治回头一笑:“舅父来了?”
长孙无忌看着地上那只被射得身首异处的蝉,眉头微皱:“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弹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这些该死的东西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烦死了,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长孙无忌看着他:“人人都说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杀心还蛮重的嘛。”
“杀几只蝉而已,怎么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的弹弓,是专门用来射黄雀的吗?”长孙无忌意味深长道,“这么早把蝉射下来,你就不怕惊走了螳螂、吓飞了黄雀?”
“呵呵,舅父还记着呢?”李治笑道,“可我这安仁殿里既没螳螂也没黄雀,我只好拿蝉来练练手喽,等哪天黄雀真出现了,我才能一射一个准。您说对吧?”
二人说着话,回到了偏殿书房。李治接过宫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总揽门下、尚书二省大政,可谓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政务就像家务,只要你想做,永远都做不完。”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所以啊,上你这儿来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闲了。”
“舅父来找我,恐怕不只是偷闲那么简单吧?”
“算你小子聪明!”长孙无忌一笑,“我是想问你,最近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当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说,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其实已经开场了。”
“哦?”长孙无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杜荷遇刺案,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其实就是螳螂做了一个局,想把蝉给装进去。为了把这个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黄雀帮了忙。只不过父皇圣明,生生把这个局给破了,结果蝉平安无事,螳螂反倒差点玩火自焚。依我看,现在这只蝉肯定憋着劲想反扑。您说,这好戏算不算是开场了?”
长孙无忌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雉奴啊,你连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却对朝中大势如此洞若观火,跟舅父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舅父谬赞了,洞若观火谈不上,只能说略知一二罢了。”李治话虽谦虚,脸上却露出不无得意的笑容,“我在这安仁殿里,除了读书之外,闲来无事便喜欢瞎琢磨。您也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经不起仔细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馅露,啥都看清楚了。当然,话说回来,要看透这些事情,光靠在屋里瞎琢磨也不够,得时不时出去转转。”
“你都上哪儿转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师傅外,不是还有另一位吗?”
长孙无忌恍然:“你是说,李世勣?”
李治笑着点点头。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旧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师傅”。
早在贞观七年,年仅六岁的李治就被授予并州大都督一职。这么小的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实际到任,只能“遥领”,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职权。在并州任职期间,每次回朝述职,李世勣总要依例向李治汇报并州军务,虽然早些年李治听不懂,但一来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关系和感情。随着李治慢慢长大,开始学会咨询和思考,李世勣便无形中成了他的“师傅”,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贞观十五年,李世勣调回朝中担任兵部尚书,李治依旧跟他时有走动,两人虽算不上过从甚密,但关系不疏。
“李大将军政务之余,也会来安仁殿坐坐,我闷得慌的时候,就去南衙找他说说话。”李治道,“所以,该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会知道,而且还会比一般人早一些。”
长孙无忌拈着下颌短须,若有所思道:“听你的意思,就算不该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会透露给你喽?”
“那不能。”李治赶紧摇头,“我这位师傅是多谨慎的一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这话蒙蒙别人就算了,还骗得了我?”长孙无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谨慎我当然知道,不过,再怎么谨慎,话里话外总是能漏点口风的,对不对?”
李治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舅父。对,他确实漏了一些口风给我,可是都很隐晦,不仔细琢磨啥也听不出来。”
“那经过你琢磨之后,接下来的局势又会如何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螳螂没把蝉咬死,这蝉肯定得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