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越此言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贵祠这酒窖里面,除了藏酒,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

  “老夫方才说了,除了圣酒便是杂物,还能有什么?”

  “既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那让我等看一眼又有何妨?”韦老六直视着索伦斯,不论目光还是语气都咄咄逼人。

  饶是索伦斯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气了:“这位檀越,请你把话说清楚,何谓不可告人?老夫是看在朝廷萨宝的面子上才敬你们三分,请你们不要得寸进尺、逼人太甚!”

  “老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弘义做出呵斥之状,“咱们是客人,正所谓客随主便,哪能这么强迫人家?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简直是无理取闹!还不赶紧跟大祭司道歉?”

  韦老六配合默契,当即出言致歉。索伦斯无奈,也只能摆手作罢。王弘义笑了笑,道:“今日有幸瞻仰贵祠,又聆听大祭司教诲,在下十分感激!虽然与黛丽丝祭司缘悭一面,连贵祠酒窖也无缘一睹,有些美中不足,但毕竟来日方长,说不定很快,许某便会再来叨扰,想必大祭司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索伦斯一边随口敷衍,一边寻思着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瘟神”显然是在暗示他不会善罢甘休,今日见不到酒窖,明日便会想别的法子,总之便是缠上你们祆祠了,看你能奈他何?

  “在下叨扰多时,这就告辞,咱们改日再见。”王弘义拱了拱手,便带着韦老六等四五个手下转身离去。

  “且慢。”索伦斯终于叹了口气,“既然许檀越这么有心,老夫怎么能让你失望而归呢?请随我来吧。”

  王弘义停住脚步,无声一笑。

  铁门开处,一条石阶径直通向地下,旁边的石壁点着一盏盏长明灯。众人步下阶梯之后,却见这里果然是个四四方方的酒窖,除了一些杂物之外,四壁都是多层的高大木架,架上放着一排排椭圆形的木桶,桶里装的显然就是祆教的“圣酒”了。王弘义看了半天,却没有丝毫发现,又见韦老六等人也都是一脸失望之色,只好干笑几声,对索伦斯道:“多谢大祭司让在下得偿所愿,这圣酒如此精心窖藏,其味必然馥郁醇厚,改日得闲,一定要跟大祭司讨几杯尝尝。”

  “干吗改日呀?若许檀越想喝,今日便可开它几桶,让老夫陪诸位畅饮一番。”索伦斯淡淡笑道,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想掩饰的嘲讽。

  王弘义连忙推辞,然后拱拱手便告辞了。出了祆祠,韦老六悻悻道:“先生,这家伙就是个老狐狸,我看这祆祠一定有鬼!”

  “我也知道它有鬼,可鬼在哪儿呢?”

  韦老六语塞,挠了挠头,道:“要不,索性让属下带上一些兄弟,今晚就把他们祆祠给端了!”

  “不能蛮干,事情闹大了对咱也没好处。”

  “那怎么办?”

  王弘义沉吟半晌,回头盯着祆祠金色的穹顶:“如果黛丽丝还在长安,她就不可能永远躲着,总有抛头露面的一天。”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韦老六反应过来:“是,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十二时辰盯着这个地方!”

  “不只是这个地方,四座祆祠都要给我盯着。”

  自从得知杨秉均躲藏在魏王府,李恪便陷入了思索。

  如果把这个情报如实向父皇禀报,李泰立马完蛋,可在如今的形势下,李泰完蛋对自己有好处吗?

  思前想后,李恪还是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为了审慎处理此事,他特意把李道宗和尉迟敬德约到了府中。此刻,二人听说魏王居然敢藏匿杨秉均,不禁相顾愕然。

  “依我看,倒一个算一个!”尉迟敬德粗声粗气道,“反正扳倒东宫之后,回头也得对付魏王,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扳倒,也省得日后费劲。所以,我的意见很简单,如实禀报圣上,让魏王见鬼去吧!”

  “我未尝没有这么想过。”李恪缓缓道,“只是,如果魏王倒了,咱们和东宫马上就是对决之势,虽说父皇现在不太喜欢我这个大哥,可他终归还是太子,咱们若主动跳到台前与他对决,恐怕胜算不大。此外,在太子与魏王势同水火的这个节骨眼上,除掉魏王,就等于帮太子巩固了储君之位,我又何苦做这种傻事呢?”

  “殿下所虑甚是。”李道宗接言道,“眼下不论是圣上还是朝野,都不知道殿下有夺嫡的心思,一旦魏王垮掉,殿下就得在明处和东宫过招,别的不说,首先便会引起圣上的猜忌和防范。”

  尉迟敬德想了想:“你们说的倒也是。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李道宗想了想:“依我之见,不如暂时留着魏王,让他跟东宫去斗,不管最后胜负如何,对咱们都有两个好处:一、帮咱们除掉了一个障碍;二、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太子和魏王谁赢了,都得付出代价。所以,只有放过魏王,殿下才能坐收渔人之利。”

  “照你这么说,这杨秉均就不抓了?”尉迟敬德斜着眼问。

  “这个嘛……”李道宗看向李恪,“这就得看殿下的意思了。”

  “抓,当然得抓!”李恪不假思索,“杨秉均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不仅制造了甘棠驿血案,还差点杀了萧君默,实属罪大恶极!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这家伙逍遥法外。”

  “那该怎么办?”尉迟敬德不解,“你们既说要放过魏王,又说要抓杨秉均,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表面上的确是个矛盾,”李道宗呵呵一笑,“不过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难解开这个矛盾。”

  “我是有个想法,”李恪也笑了笑,“二位不妨帮我参谋参谋。”

  “殿下快说!”尉迟敬德急不可耐。

  “我打算,亲自去拜访我这个四弟,跟他摊牌。”

  “你的意思是,让他主动交出杨秉均?”尉迟敬德又问。

  “正是。”

  “可魏王要是抵死不认呢?”

  李恪冷然一笑:“那他就是找死。我想,他没那么傻。”

  尉迟敬德想了想,便没再说什么。

  “对了殿下,姚兴这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李道宗忽然问。

  “我今日便将他交给刑部,然后入宫向父皇禀报。”

  “这家伙不会乱说话吧?”李道宗不免担心,万一姚兴向朝廷供认杨秉均一事,那不但魏王跑不掉,连李恪也得背上包庇的罪名。

  李恪知道他的顾虑,淡淡笑道:“放心,我跟姚兴做了个交易,他什么都不会说。”随后便将郭艳一事告诉了二人。

  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闻言,不禁相视一笑。

  随后,李恪便亲自带人把姚兴押解到了刑部,办理了交接手续后,立即入宫向李世民奏报。李世民龙颜大悦,自然是一番勖勉,然后又赏赐了不少金帛。末了,李世民问李恪:“这个姚兴,有没有交代出杨秉均的下落?”

  “回父皇,姚兴虽然交代了,但杨秉均极其狡猾,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儿臣昨日带人搜捕他的藏身之处时,却已然人去屋空,又让他给溜了。”

  李世民眉头一蹙:“这么说,线索又断了?”

  “父皇放心,儿臣既然找到了他的落脚点,便不难顺藤摸瓜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李恪胸有成竹道,“儿臣敢担保,十日之内,必能将杨秉均缉拿归案。”

  “好!”李世民大喜,“恪儿,朕曾经说过你‘英武类我’,果然没有说错!可惜啊,你大哥和四弟,要都能像你这样替朕分忧就好了。”

  “多谢父皇夸奖,儿臣愧不敢当。”李恪露出有节制的喜色,“大哥和四弟其实各有所长,只是父皇对他们的期待更高,所以要求也更高而已。”

  “是啊,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呀!”李世民微微苦笑,“不过话说回来,朕对你的期望也不低嘛,你不就没让朕失望吗?”

  李恪赧然一笑:“失望的事也是有的,比如儿臣在安州游猎无度、滋扰百姓之事,便是一例。”

  “朕又没说你,你就这么急着自贬自抑了?”李世民含笑看着他,“是不是朕罢了你的安州都督一职,你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啊?”

  “父皇明鉴!”李恪赶紧跪下,“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无论父皇怎么做,都是对儿臣的历练。”

  “哦?那你说说,朕对你是何用心?”

  “回父皇,您授予儿臣官职,那是在锻炼儿臣的能力,促使儿臣奋发有为;您罢去儿臣的职务,则是在磨炼儿臣的心性,砥砺儿臣沉潜自省。父皇的用心就是要告诉儿臣:身为皇子和藩王,上有屏藩社稷之任,下有抚驭万民之责,各方面的修为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因为儿臣明白这些,所以非但不会心存怨怼,反而对父皇充满感激。”

  听完这番话,李世民的眼睛亮了亮,却很难说是赞许还是别有深意:“恪儿啊,你能有这样的体认,朕心甚慰,但愿这些都是你发自内心的诚实之言,而不是说来让朕高兴的。”

  “请父皇明鉴,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敢有丝毫矫饰。”

  “嗯,朕相信你。若无别事要奏,你就去忙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儿臣告退。”李恪行礼退出。

  不知为什么,自己方才的表现明明无懈可击,但李恪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从甘露殿出来后,李恪一直在思考这样的不安来自何处,差不多快走到承天门时,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问题不在于表现得不够完美,而恰恰在于表现得太过完美!

  这就叫过犹不及,结果很可能就是适得其反。

  李恪暗暗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在父皇面前说话一定不能用力过猛,得学会适可而止,否则即便不是阿谀谄媚,也有刻意迎合、急于邀宠之嫌。

  苏锦瑟的突然失踪打乱了谢绍宗的计划。

  他原本想通过对苏锦瑟的跟踪,摸清冥藏的秘密,同时拿住魏王的七寸,却没想到突然所有线索全都断了。

  首先,他让谢谦启动波斯人眼线追查莫哈迪,可一问才知道,在长安的波斯男人中至少有上千个叫莫哈迪的,这样的“线索”显然没有任何价值。紧接着,他让谢冲去盯住夜阑轩的老鸨,说必要时可以把她抓回来,没想到谢冲给他带回来的却是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最后,他在普宁坊的手下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那天手下在祆祠外盯了很久,却始终没看到苏锦瑟的马车,不知是根本没去,还是早已离开,所以苏锦瑟这条线也断了。

  尽管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且貌似已经山穷水尽,可谢绍宗并未气馁。他还是命谢谦、谢冲继续追查夜阑轩,看十年前夜阑轩的东家到底是谁,并尽快找到此人,弄清苏锦瑟去夜阑轩的目的。

  所幸,几天之后,谢谦便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

  谢谦称,夜阑轩的老东家的确是个波斯人,不过不叫莫哈迪,而叫西赛斯。此人十年前便把夜阑轩盘给了老鸨秀姑,然后举家迁移到了广州,后来据说又漂洋出海了,从此下落不明。正当谢谦一筹莫展之际,谢冲却从夜阑轩的一名妓女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消息——这个妓女透露说,那天苏锦瑟找到秀姑时,她出于好奇,在隔壁偷听了一会儿,得知苏锦瑟是在打听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名叫徐婉娘。

  凭直觉,谢绍宗便认定这个徐婉娘身上很可能藏有重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正是冥藏想要的。意识到事态重大,谢绍宗立刻赶到东宫向李承乾做了禀报。

  听完他的讲述,李承乾也颇为讶异:“冥藏找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