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下船后,萧君默先是陪辩才和米满仓找了家客栈,然后借了一盏灯笼,便与楚离桑一起送那红裙女子和侍女回家。一路上,女子不断没话找话,自称姓华,名叫灵儿,然后又打听萧君默姓名。萧君默随口说自己叫周禄贵。华灵儿一听,不禁莞尔:“看周郎气质如此脱俗,不想这名字倒起得十分家常。”
萧君默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家常不好吗?”楚离桑冷冷接过话,“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朴实敦厚,平易近人。倒是你华姑娘说话有些不知分寸,一听人家的名字便出言取笑,这便是你的待人之道吗?是不是令尊小时候没教过你?”
“姑娘这张嘴真是可以杀人了!”华灵儿咯咯笑道,“这一路有姑娘做伴,不但热闹有趣得紧,而且让人走起夜路来都不害怕了。”
“你什么意思?”楚离桑不解。
“你身怀利器呀!”华灵儿道,“不管这路上是碰见坏人还是恶鬼,姑娘只要利嘴一张,那是人来人死、鬼来鬼亡啊,奴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侍女闻言,不禁掩嘴哧哧而笑。
“是啊,诚如华姑娘所言,”楚离桑也呵呵一笑,“我这利器厉害,可惜这世上却有一物,我还是刺它不穿。”
“敢问何物?”华灵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华姑娘的脸皮呀!”楚离桑笑道,“此物之厚,堪比城垣,世上还有什么利器能把它刺穿呢?”说着又看向萧君默,“你说是吧,禄贵?”
萧君默心里哭笑不得,只好含糊地“嗯嗯”两声,继续埋头走路。
华灵儿终于想不出什么反击之词,便冷笑作罢。萧君默走着走着,但见道路两旁灯火渐稀,感觉越来越荒僻,而脚下的道路也慢慢陡了起来,抬眼一望,不远处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萧君默心中疑窦顿生:难道华宅是在山上?
“华姑娘,你不是说贵府就在镇上吗?可这眼看就要出镇子了,怎么还没到?”萧君默停住了脚步。
“马上就到了。”华灵儿忙道,“敝宅是个独门独户的大院,就在那边的山脚下,绕过前面那棵娑罗树就到了。”
萧君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三五十丈外,果然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矗立在清朗的月光下,正是极为罕见的娑罗树。
“既然前面就是了,那我们就送到这里吧。”楚离桑冷冷道,“华姑娘请自便,我们告辞了。”说完拉起萧君默的胳膊,扭头就走。
“哎哎……”一路上都不曾说话的侍女慌忙拦住去路,急道,“回我们家的路就数这一段最黑,我们娘子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小段。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两位既然都送到这儿了,还请劳驾再走几步吧!”
华灵儿也是一脸忧惶,走上前道:“周郎,姑娘,不怕二位笑话,我们这归安镇的后面有一座乌梁山,山上有一个千魔洞,洞里盘踞着一伙山贼。虽然他们自己号称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但也不时会到山下抢人,前不久便有几个镇上的人在娑罗树那儿被劫走了,所以奴家才会害怕,就劳烦二位再送奴家一程吧!”
萧君默低声对楚离桑道:“反正也没几步路了,就送她们过去吧?”
楚离桑见她们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也有些不忍,便道:“走吧走吧,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华灵儿大喜,连声道谢。
片刻后,四人来到了那棵有着巨大树冠的娑罗树下。萧君默抬头一看,此树约莫有十丈高,树干粗大,至少要四个成人才能合抱,树龄当在七八百年以上。时逢夏季,正是娑罗树开花的季节,只见满树盛开着洁白的花朵。花如塔状,又似烛台,而叶子则如手掌一般托起宝塔,在柔美的月光下隐隐透着一种安详与圣洁之感。
“这树好大,这些花儿好美啊!”楚离桑不禁赞叹,“这叫什么树?”
“娑罗树。”萧君默道,“这种树也被佛教誉为圣树,在天竺很多,在我们这儿却非常罕见。”
“为什么叫圣树?”
萧君默对佛教素有研究,便道:“相传,当年佛陀的母亲摩耶夫人便是在一棵娑罗树下诞下了佛陀,而佛陀最后又是在娑罗双树之间入了涅槃。因为有此渊源,娑罗树在佛教中便获得了极大的尊敬,与佛陀成道时的菩提树并誉为佛教的两大圣树。”
“原来如此。”楚离桑道,“可惜我爹没来,要不他一定也会欢喜赞叹。”
两人光顾着欣赏这棵树,却没注意到华灵儿与侍女的神情已然有些异样。
清风吹过,一阵清冽的异香扑鼻而来。
“怎么这么香?”楚离桑吸着鼻翼。
“娑罗树的树脂和木材可做熏香,果实和种子则可入药或作为香料……”萧君默说着,猛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又下意识地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凑到鼻前,顿时恍然大悟,凌厉的目光立刻射向华灵儿,眼中已有强烈的警惕和怀疑。
华灵儿没有躲避,而是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与萧君默对视。
萧君默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下:“华灵儿,你的家根本不在这里,对吗?”
楚离桑闻言,这才发觉不对劲,诧异地看着萧君默,又看向华灵儿。
华灵儿嫣然一笑:“没错,可惜你到现在才明白,已经晚了。”
这时,十几条黑影正从镇子方向慢慢朝他们围了过来,而更多的黑影则从附近的树林中拥出,快步朝这边逼近——两拨人马显然对娑罗树形成了合围之势。
萧君默意识到一场恶战已无可避免,刚想开口叫楚离桑准备应战,华灵儿与侍女同时右手一扬,两道银光便闪电般分别射向二人。“离桑小心!”萧君默闪身躲避的同时厉声一喊,但楚离桑根本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出暗器,猝不及防,一道银光当即没入了她的脖颈。楚离桑两眼一闭,晃了一下,旋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离桑!”萧君默怒目圆睁,想要冲过去,但华灵儿的第二枚银针转瞬即至。他不得不拔出佩刀,锵的一声将银针撞飞。可当他再度想冲向楚离桑的时候,却见华灵儿的侍女已经抢先一步抓住了晕厥的楚离桑,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咙上。
萧君默生生刹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第三枚银针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他的后颈。
华灵儿在他身后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此时,来自两个方向的数十条黑影已经全部聚拢了过来,将萧君默团团包围。
萧君默用刀拄地,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缓缓旋转了起来,大地、天空、娑罗树、星星……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从镇子方向慢慢走来十几个黑影。他们越走越近,面目逐渐清晰。最后,萧君默看见了老艄公和船上那些“乘客”的脸。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萧君默这么想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最后的知觉前,萧君默恍惚听见华灵儿附在他耳旁温柔地说:“奴家已经在千魔洞为你铺好了床榻,萧君默。”
苏锦瑟失踪后,王弘义和李泰便同时启动了遍布长安的所有眼线,花了好几天时间,各自得知了一些零星消息,最后汇总了一下,终于拼出了一条完整的线索:那天苏锦瑟离开夜阑轩后,曾一连走访了四座祆祠,目的是寻找祆教的一位女性祭司黛丽丝;而苏锦瑟最后失踪的地方,便是祆教在长安的总部——普宁坊的祆祠。
王弘义与李泰商量了一下,决定亲自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随后,李泰通过朝廷专门负责管理祆教的官员“萨宝”,与祆教在长安的大祭司索伦斯打了招呼。于是这一天,王弘义来到了普宁坊的祆祠,自称姓许,以仰慕祆教为由拜会了索伦斯。
索伦斯留着一把大胡子,头裹白巾,面目慈祥,一口长安话说得十分地道。他在一间净室接待了王弘义一行。一番寒暄后,王弘义便直奔主题:“听闻贵祠有一位叫黛丽丝的祭司,具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异能,在下仰慕已久,不知大祭司可否请她出来一见?”
索伦斯捋着大胡子,淡淡笑道:“真是不巧,黛丽丝目前不在本祠。”
王弘义暗暗和韦老六交换了一个眼色。既然他承认了有黛丽丝这个人,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哦?那她现在何处?”
“黛丽丝从小在本祠长大,缺乏对市井生活的了解,故一直想到外面游历,以便增长见闻,所以老夫便派她到江淮一带传教去了。”
王弘义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便追问道:“请问大祭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索伦斯回忆了一下:“大概……一个月前了吧。”
“是吗?这就奇了!”王弘义故作惊讶。
“许檀越何故惊讶?”
“不瞒大祭司,在下也有几位祆教的朋友,听我那些朋友说,他们几天前还在贵祠见过黛丽丝啊!”王弘义说完,便注视着索伦斯的脸。
索伦斯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摇摇头道:“不可能,许檀越的朋友一定记错了。”
王弘义又看了他一会儿,才笑笑道:“那或许是他们记错了吧。看来,在下想一睹黛丽丝祭司的神迹,得等她从江淮回来之后了?”
“真是抱歉,让许檀越失望了。”索伦斯道,“日后黛丽丝回来,老夫一定及时通知许檀越。”
“那就多谢了!”王弘义拱了拱手,“对了,素闻贵祠宝相庄严,在京师四座祆祠中首屈一指,在下神往已久,不知大祭司能否领着在下四处瞻仰一番?”
“如果是一般人,那是不允许的。不过,许檀越是萨宝介绍来的朋友,自然另当别论,老夫肯定要给这个面子。”索伦斯微笑着站了起来,“诸位请吧。”
王弘义、韦老六等人跟着索伦斯在祆祠里走了一圈,做出一副虔诚恭敬之态,不时问东问西,其实目光却四处打量,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索伦斯似乎毫无察觉,非常耐心地向他们讲解了祆教的历史和相关教义。最后,众人来到一片庭院之中,索伦斯道:“本教是北魏年间才传到贵国的,迄今不过两百多年,与源远流长的佛、道二教无法比拟,寺院规模更是远远不及。因此,本祠虽说是京师四座祆祠中最大的,但其实也就这么大而已,剩下的已无甚可观……不知许檀越还有什么需要?”
这便是下逐客令之意了,王弘义却佯装没听懂,依旧饶有兴致地四处观望着。忽然,他注意到庭院北边有一排平房,平房东侧有一扇略显生锈的拱形铁门,便开口问道:“大祭司,不知那扇铁门后面是何所在?”
“哦,那下面是个酒窖。”索伦斯平静地道,“除了窖藏圣酒,还堆放一些杂物,有专门人员负责打理,连老夫也很少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扇铁门,王弘义忽然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苏锦瑟一定来过这个地方。
“听说,贵教的圣酒窖藏之法与众不同,在下慕名已久,却无缘得见,今日承蒙大祭司盛情,不知可否让在下一睹为快?”王弘义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架势。
索伦斯面露难色:“这个……不瞒许檀越,本祠的酒窖,从未有让外人参观的先例……”
王弘义闻言,笑而不语,只暗暗给了韦老六一个眼色。韦老六会意,便上前道:“凡事总有
第一回嘛。我家先生只是想看一眼罢了,别无他意,更何况有萨宝替我家先生作保,大祭司还怕我等把贵教的圣酒抢了不成?”
“这位檀越说笑了,老夫怎会这么想呢?”索伦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本教规矩如此,实在不宜破例,想必诸位檀越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这话已经有点不客气了,但王弘义寻女心切,又岂会跟他客气?于是仍旧闭口不言。韦老六便接着道:“大祭司,区区一个酒窖,您便如此为难,这不免让人心生疑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