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怎么不备匹马?骑驴多慢啊。”萧君默注意到孟家的毛驴虽然壮实,却有些无精打采。

  “别提了。”孟大郎苦笑,“原来养着两匹,一公一母,本来还寻思着下崽卖钱呢,可前阵子都被三郎那臭小子给输掉了。”

  “三郎好赌?”萧君默有些意外。孟家三个儿子,就数小儿子最为精明、脑子活泛,萧君默对他印象不错,没想到却是个不上进的。

  孟大郎叹了口气:“为这事,那浑小子没少挨我爹的揍,每回都说要改,可每回都是放屁!这不,昨天半夜一声不吭又溜了,我寻思可能是赌瘾犯了,又跑县城去赌了,今儿也打算顺道寻他一寻。”

  “要不,骑我的马去吧,反正那马闲着也是闲着。”萧君默道。他们骑来的那四匹马,这些天都在屋后的马厩里养着,天天喂着孟家自己栽种的苜蓿,明显都长膘了。

  “不了不了,这头驴我使惯了,生马反而骑不来,多谢萧郎好意。”孟大郎憨笑着推辞,牵驴出了院门,抬头望了眼阴晴不定的天色,便匆匆骑上驴走了。

  “山道泥泞,路上小心。”萧君默也走出院门,冲着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

  孟大郎挥了挥手,然后便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萧君默蹙眉目送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浮出一丝隐隐的不安。正沉吟间,辩才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今日天晴雨歇,草木清新,萧郎可愿陪贫僧到山上走走?”

  雨后的秦岭山脉黛蓝如洗。群山逶迤,把夹峪沟环抱其中。远近高低的草木翠绿葱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花草树木的清香。

  萧君默与辩才信步走在山间树林中。他闭上眼睛,翕了翕鼻翼,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与大自然如此亲近过,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种久违的安详与静谧之感。辩才站在他身边,手里摩挲着一片青翠欲滴的树叶,冷不防道:“不知萧郎有否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我的未来?”萧君默睁开眼睛,笑了笑,“我的未来不是早已跟法师绑在一起了吗?”

  “贫僧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形同瑟瑟秋风中的槁木,可萧郎正值大好青春,生命正如这绿叶般生机盎然,何苦被贫僧拖累呢?”

  “也许这就是佛说的宿业吧。从当初朝廷派我到洛州调查法师的那一天起,我的未来就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

  “不,人生从来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就比如萧郎冒死营救贫僧父女,难道不是一种主动选择吗?”

  “但我只能这么选,因为法师一家人遭遇的不幸皆因我而起,我无法选择袖手旁观。”

  “纵然如此,可你现在仍有的选。”辩才认真地看着他,“你可以选择与贫僧一起继续逃亡,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惶惶若丧家之犬,也可以选择与贫僧分道扬镳,寻找一个可以隐居的地方,躲开一切纷争,重新过上安宁的生活。”

  “法师一再要赶我走,到底是顾及我的安危,还是不想让我知道更多《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萧君默盯着辩才的眼睛。

  辩才没有躲闪,而是迎着他的目光:“萧郎难道没发现,这两者是一回事吗?”

  “可法师自己的安危呢?为何法师就从来不为自己考虑?”

  辩才一怔,下意识地挪开目光:“人活于世,各有天命,贫僧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此去若能了却先师遗愿,再安顿好小女,贫僧也就没有任何苟活于世的理由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法师一定是想到荆楚的某个地方与贵盟的人接头,目的是阻止冥藏重启组织。对吧?”

  辩才闻言,不禁再度惊讶于这个年轻人敏锐的洞察力,就像当初在洛州屡屡见识过的一样。他苦笑了一下:“不管贫僧要做什么,都与萧郎无关。”

  “法师错了。”萧君默正色道,“家父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死,晚辈这些日子经历的所有事情也都跟《兰亭序》之谜有关,而我的未来,无论是福是祸,一定还是与《兰亭序》纠缠在一起!法师刚才说到天命,也许,这就是我萧君默的天命。所以,不管法师要做什么,只要与《兰亭序》有关,便与我萧君默有关,我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萧君默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不自觉便提高了音量。他和辩才都不知道,此时,楚离桑和孟家二郎恰好从附近走过,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由于前几天阴雨连绵,孟家早先储存的食材消耗一空,今日好不容易雨停了,楚离桑便早早起床,拉着擅长打猎的孟家二郎到山上打野味。不消半个时辰,二人便打了十来只山珍,有狍子、山鸡、野兔、穿山甲等,肩扛手提,满载而归。二人都很高兴,一路说说笑笑,不料刚下到半山腰就撞见了萧君默和辩才。

  楚离桑听他们说得有些激动,心下诧异,躲到一棵树后看了看,低声对孟二郎道:“你先回吧,把这些东西处理一下,我后脚就来。”

  孟二郎“哦”了一声,脚步却没有挪动,而是跟着楚离桑的目光探头探脑,见不远处是萧君默,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阵醋意。

  早在他们四人来到孟宅的那晚,第一眼见到楚离桑,孟二郎的魂就被勾走了。他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他原以为这个仙女肯定是矜持冷傲、不搭理人的,没想到那么率性随和,一来便和他们哥仨打成了一片,真是令他分外惊喜。楚离桑每次嫣然一笑,他就立刻感觉浑身酥软;若是楚离桑再瞟上他一眼,孟二郎的心就会扑通乱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跟楚离桑在一起的这几天,无疑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最激动的日子。

  然而,他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个仙女的心在萧君默那里。每天,楚离桑都会精心为萧君默熬汤煲粥、制作药膳,还殷勤备至地端到他面前,好像恨不得亲手喂他似的。而楚离桑注视萧君默的目光,就更是柔情脉脉,恍若阳光下的一江春水。孟二郎每次一见到这目光,就感觉像有一把刀剜在了自己心上。当然,孟二郎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楚离桑。平心而论,他也觉得萧君默和楚离桑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越是被迫承认这一点,强烈的醋意就越是啃噬着他的内心,令他痛苦不堪……

  楚离桑见孟二郎呆愣着不走,催促道:“想什么呢?没听见我说话吗?”

  “这山里虎狼出没……”孟二郎支吾着,“我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

  楚离桑拍拍背在身上的弓箭:“刚才咱们都比试过了,你射的野味没我多吧?真要碰上虎狼,指不定还得我保护你呢!快走吧。”

  孟二郎无奈,只好叫楚离桑自己小心,然后三步一回头,磨磨蹭蹭地下山去了。

  楚离桑猫着腰又摸近了一些,躲到一棵树后,接着偷听二人说话。

  “萧郎,”辩才一声长叹,“说心里话,贫僧劝你不要卷进来,是有一点私心的。”

  萧君默一听,就知道他肯定又要提楚离桑的事了,心中的压力陡然一升,只好佯装听不懂,把头转开,假意欣赏周遭的景色。

  “想必萧郎也明白贫僧的意思。”辩才看着他,“桑儿这丫头,虽然与贫僧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生骨肉。贫僧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她……”

  楚离桑远远听着,眼圈蓦然一红。

  “我和英娘从小就把这丫头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样样都宠着她、惯着她,从没让她吃过一星半点的苦,岂料世事无常、祸从天降,害她一下就吃了那么多苦头……”辩才声音哽咽,“每当想起这些,我这心里就如刀绞一般。都怪我啊,是我害了她们娘俩!如今她娘不在了,我若再不能好好保护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日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桑儿她娘?!”

  萧君默听得心里阵阵难受,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抚了抚辩才的后背,以示安慰。

  楚离桑躲在树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怕自己哭出声来,便紧紧捂住了嘴。

  “对了萧郎,离桑她娘最后究竟遭遇了什么,你能否把详情告知贫僧?”辩才悲戚而恳切地望着萧君默。

  楚英娘在甘棠驿松林遇害那晚,其实辩才也在甘棠驿,只可惜随罗彪先行一步,遂与楚英娘擦肩而过,从此天人永隔。忆起这些,萧君默不免伤感,但也只能如实对辩才讲述了起来……

  

第三章 告密

  蓝田县的街头,瘦弱的孟三郎像只瘟鸡一样被两个彪形大汉从一家赌肆扔了出来,在大街上滚了几滚,吓得路人纷纷躲闪。

  “小子,有多远滚多远,没钱就别在这里充大爷!”一大汉骂骂咧咧,还朝孟三郎吐了口唾沫。孟三郎闪身躲过,接着一骨碌爬起来,梗着脖子道:“老子家里有的是钱,别狗眼看人低!”

  “真是皮痒痒了,还敢嘴硬!”大汉一撸袖子上前要打,孟三郎撒腿就跑,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两个大汉追了几步,见这小子跑得快,便咒骂着放弃了。

  孟三郎在街上晃了一阵,闻到街边小吃摊飘来的阵阵香味,不禁舔了舔嘴唇,肚中咕咕作响。他昨天大半夜从父亲那里偷了几十贯钱,没想到今早一进赌肆便输个精光。他心中一恼,便借故撒泼,结果就被轰了出来,此时饥肠辘辘,可身上却半文钱都没有。

  一想到回去又要挨揍,孟三郎就特别沮丧。

  十字街头,一大堆人聚在一座木牌前围观着什么,嘤嘤嗡嗡。孟三郎心下好奇,凑近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木牌上贴着四张海捕文书,上面的画像赫然正是萧君默他们四人!孟三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细看告示上的文字,旋即弄清了原委。

  乖乖,老头子窝藏的这些人居然是朝廷钦犯,这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呀!

  孟三郎一阵心惊肉跳。

  “五百金啊,我的天!”旁边一人惊叹,“谁要是知道这四个人犯的下落,赏五百金啊,这得几辈子才花得完?”

  孟三郎心里蓦然一动,又定睛一看,果然,海捕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赏格:萧君默二百金,辩才二百金,楚离桑五十金,米满仓五十金。

  五百金?!

  奶奶的,老子要是有这么多钱,别说进赌肆了,盘下它几家都绰绰有余!

  孟三郎这么想着,心脏开始怦怦狂跳,连额角都沁出了汗珠。

  不远处站着几名捕快,正一脸警惕地看着过往路人……

  辩才听完萧君默的讲述,泪水早已溢满眼眶,连忙别过身去。

  楚离桑虽然亲身经历了母亲惨死的一幕,但此时听萧君默重述一遍,心中结痂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忍不住躲在树后潸然泪下。

  “萧郎,”辩才稳了稳情绪,又恳切地看着萧君默,“贫僧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将小女托付给你。你就听贫僧一句劝,带着桑儿远走高飞吧!”

  楚离桑一怔。

  托付?怎么突然就要把我托付出去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凭什么要“托付”给谁啊?!

  萧君默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才道:“法师,请恕晚辈直言,如今晚辈自身尚且难保,此外还有杀父之仇未报,有什么资格应承您呢?”

  “杀父之仇?”辩才诧异。他只听萧君默提过他父亲的身份,也知道其父是因《兰亭序》而死,但具体是何情由却一直未及问明。

  萧君默把养父死因简要说了一下,辩才不禁愕然。躲在一旁的楚离桑也听得有些惊骇,一想象有人在水牢中被一群老鼠咬死的画面,顿觉毛骨悚然。

  “杀父之仇,自当要报!”辩才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萧郎大可以先躲起来避避风头,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动手。”

  “这种事自然是急不来的。”萧君默苦笑,“我告诉法师这个,主要是想说,我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又见不得天日的逃犯,没有资格保护令千金。”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答应贫僧?”辩才有些失望。

  楚离桑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回事?一个硬要把自己托付出去,另一个又不情不愿,这算什么?我楚离桑又不是什么物件,非得在你们这些男人手上倒腾不可?你萧君默有什么了不起?难不成我楚离桑离了你就不活了?

  楚离桑越想越气,正想冲过去说个明白,忽又听辩才道:“萧郎,贫僧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