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就这么有把握,你家二郎决然不会涉足夺嫡之事?”

  “臣……臣担保,犬子他……他没有这个胆量。”

  “他没胆量,可你有啊!”李世民敛起笑容,身子微微前倾,“房爱卿,其实你也别急着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朕知道,满朝文武介入夺嫡之争的人多的是,绝对不止你们父子二人。以朕看来,如今我大唐朝廷,可谓是‘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大臣们老早就都选好边、站好队了。房爱卿贵为百僚之首,应该比朕看得更清楚吧?”

  房玄龄的额头上早已是冷汗涔涔,却又不敢伸手去擦,神情极是狼狈。

  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心中不觉生出阵阵快意。

  其实他和房玄龄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反而有多年共事之谊——早在李世民跟随高祖起兵打天下的时候,他们二人便是李世民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后来又在玄武门之变中一起辅佐李世民夺嫡继位,一路走来也算和衷共济、志同道合。然而,恰恰因为二人都是资格最老的功臣元勋,所以近来便暗暗形成了角力之势。毕竟一山难容二虎,随着大唐国力的日渐强盛,谁最终会成为贞观一朝的首席宰相而名垂青史,就成了二人心中最大的念想。加之眼下又处在夺嫡的节骨眼上,长孙无忌一心想拥立李治,自然对拥护李泰的房玄龄父子心存敌意。今日皇帝借着讨论士族之机突然对房玄龄发难,虽然令长孙无忌有些始料未及,但却是他一直暗暗期盼的事情。

  此刻,房玄龄已经不知如何答言,只好扑通一下跪伏在地,颤声道:“臣细行不检,教子无方,有负圣恩,实不堪为百僚之首,还请陛下恩准,即刻罢去臣之相职。”说完,双手微颤地取下乌纱,然后端端正正地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岑文本没想到这场廷议居然会引出这个结果,慌忙躬身道:“启禀陛下,房相公虽细行不检,然大节无亏,若遽然罢职,恐人心不安,还望陛下念其有功于朝,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罢职?朕说过要罢他职了吗?”李世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御榻上,“你也看见了,这是他房玄龄自己想撂挑子嘛,朕还在寻思怎么挽留他呢。”

  房玄龄闻言,越发窘迫:“陛下,臣犯了大错,不敢再贪恋禄位,只求早日致仕、闭门思过,万望陛下成全!”

  “玄龄兄,”长孙无忌不咸不淡地发话了,“圣上是就事论事,又没说要责罚你,你何必反应这么大,动辄就请辞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房玄龄当然知道长孙无忌是在猫哭耗子,遂无声冷笑,也不答言,只坚决地把乌纱又举高了一些。

  “房爱卿,你真的想回家闭门思过吗?”李世民看着他。

  “回陛下,臣意已决。”

  “那也好。”李世民点点头,“《尚书》有言: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你多年高居相位,戒慎恐惧之心或许早已淡薄,所以才会忘记这句话。而今,你既然愿意反躬自省,朕也不拦着你,就给你一点时间,让你回家好好思过吧!”

  房玄龄苦笑了一下:“谢陛下。”

  “岑文本。”

  “臣……臣在。”岑文本没料到皇帝真会走这一步,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你即刻拟旨:经查,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不矜细行,有失臣节,故暂停其职,勒归私邸,由侍中长孙无忌检校尚书省事。”

  “臣遵旨。”岑文本难掩无奈之色。

  长孙无忌受宠若惊,忙跪地叩首:“谢陛下隆恩,臣诚惶诚恐!”

  检校尚书省事,便是代理尚书左仆射一职,同时仍兼门下省侍中,就等于一人身兼二省长官之职。如此,长孙无忌不仅一跃而成首席宰相,且是大唐建国以来权力最大的宰相,自然是令他喜出望外。

  “无忌,你今日所献二策,朕以为完全可行,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你尽快拟个详细条陈上来,朕审阅之后,立即予以全面推行。”

  “臣领旨。”

  “另外,你一人身兼二省之责,又要推行此事,恐怕担子会很重,朕希望你推荐一人出任侍中,好帮你分忧。你看什么人合适?”

  唐代的侍中、中书令,均可由一到二人出任。长孙无忌略为思忖,道:“回陛下,臣以为黄门侍郎刘洎沉稳持重、勤敏于事,可任侍中。”

  李世民中意的人选其实也是刘洎,却又问岑文本道:“文本,你认为呢?”

  “回陛下,臣亦推荐刘洎。臣与刘侍郎二十多载同僚,对其知根知底。此人老成干练,行事审慎,思虑周详,的确是侍中的不二之选。”

  刘洎和岑文本当年同在南梁萧铣朝中任职,刘洎是黄门侍郎,岑文本是中书侍郎,萧铣败亡后又一同归顺唐朝。二人不仅同僚多年,且私交甚笃,所以对这项任命,岑文本当然不会有异议。

  “那好,就这么定了!”李世民朗声道,“打压江左士族、迫使天刑盟现身一事,就交给你们三位了,朕希望尔等不辱使命,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在安邑坊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行。

  车中坐着李恪,一身商人装扮。

  他闭着眼睛,看上去面无表情,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从前天夜里得知萧君默入宫劫走了辩才父女到现在,李恪的内心就没有一刻平静过。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萧君默那天出宫时莫名其妙丢下的那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居然是这个。

  “李恪,假如有一天你找不着我了,会不会闷得慌?”

  这小子居然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告别,实在可恨!原来他那几日天天吵着要出宫回家,目的便是要劫走辩才父女。可他身上的多处伤口都未痊愈,如何经得起折腾?

  昨天一大早听说宫里出了大事,李恪便慌忙入宫去跟父皇打听消息。赵德全说父皇彻夜未眠,这会儿正在安寝。李恪不敢打扰,便去找李世勣,正赶上李世勣在奉旨清查玄甲卫人员。当时李恪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又赶到萧君默家,却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应门。

  李恪的心一下就沉了。是日午后,宫里终于传出准确的消息,果然是萧君默伙同宦官米满仓劫走了辩才父女。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恪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喜欢上了那个叫楚离桑的女子,为此不惜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倘若如此,那这家伙真是傻到家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万,什么样的找不到?何苦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想到这些,李恪就恨不得立刻找到这个浑蛋,狠狠扇他几巴掌,让他清醒过来。可是,现在萧君默到底在哪里却没人知道,甚至是死是活都不好说。听禁军说,事发当晚禁苑里发现了很多血迹,李恪想,那里头肯定有萧君默的。太医早就说了,他身上那些伤口才刚刚愈合,不能剧烈活动,可这小子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去干劫人的事,简直是不要命了!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救治,这小子现在说不定已经横尸荒野了……

  就在李恪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外面御者轻声道:“殿下,到了。”

  李恪掀开车帘,迎面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门匾上写着“醉太平”三个烫金大字。身着文士常服的李道宗从门口大步迎了出来。

  “人到了吗?”李恪问。

  “早到了,就等三郎你了。”

  李道宗领着李恪来到二楼一间僻静的雅室,里面早已备好酒菜,身着便装的尉迟敬德正与一名五十多岁、满面红光的大汉聊得起劲。一见李恪进来,二人赶紧起身见礼。

  “在下孙伯元,见过三郎。”大汉身材魁梧,一开口更是声若洪钟,一望可知是武学功底相当深厚之人。

  “孙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李恪回礼,“快快请坐。”

  四人入座,略加寒暄之后,李恪便了解了孙伯元的背景。他是一个大盐商,掌控着天下各道州县的数十座盐井和盐池,在京城的东、西两市也开设了数家大盐铺,此外又经营赌场、当铺、酒楼、田庄等,家财亿万,手下伙计足有五六千人之多。这家醉太平酒楼,便是孙伯元在京城的诸多产业之一。巧的是,这家酒楼所在的安邑坊,与吴王府所在的亲仁坊只有一街之隔,又毗邻东市,所以便成了孙伯元在长安的最佳落脚处。

  孙伯元的表面身份是富商巨贾,不过真正让李恪感兴趣的,还是隐藏在这些东西背后的真实身份——天刑盟九皋舵舵主。

  不出李恪之前所料,这个孙伯元,正是兰亭会上东晋名士孙绰的后人。

  孙伯元相当豪爽,一阵寒暄之后便直接向李恪表了忠心,声称愿为他赴汤蹈火,可见尉迟敬德之前已经跟他交过底了。李恪闻言,淡淡笑道:“先生盛情,我心领了。不过,眼下倒不需先生去赴汤蹈火,只需帮我找一个人。”

  “三郎尽管吩咐,孙某在京师的手下,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全听三郎调遣。”

  “如此甚好!”李恪说着,给了李道宗一个眼色。李道宗当即取出一纸海捕文书,放在孙伯元案上。

  “杨秉均?”

  “对,原洛州刺史,其实是冥藏的手下。”尉迟敬德插言道,“说起来,也算是跟你同盟的兄弟。”

  “同一个盟是没错,但兄弟二字就扯不上了。”孙伯元冷冷一笑,“自从武德九年本盟盟主下达了‘沉睡’指令,大伙就各干各的了,谁跟谁是兄弟?”

  李恪和李道宗交换了一下眼色。天刑盟盟主竟然会选择“武德九年”这个时间点命令组织沉睡,似乎颇为耐人寻味。

  尉迟敬德哈哈一笑:“这敢情好,三郎本来还担心让你去抓这家伙,会坏了贵盟的规矩呢。”

  “坏不了,本盟现在的规矩就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寻各的活路。”孙伯元笑道,然后把目光转向李恪,“敢问三郎,这个杨秉均犯了何事?”

  “光天化日下刺杀玄甲卫郎将。”李恪道,“我奉旨捉拿此人,费了不少力气,可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三郎如何知道此人还在长安?万一他早跑了呢?”孙伯元问。

  “此人犯案那天我恰好在场,便命手下追捕,结果手下追到城里才被他脱逃,随后朝廷便封锁了所有城门,严查一切过往行人,直至今日。所以,他逃出长安的可能性很小。另外,有可靠情报显示,杨秉均和冥藏舵主此次来京,主要目的绝非刺杀玄甲卫郎将,而是有更大的图谋,因而后续必然还有行动。据此可知,杨秉均一定还在长安。”

  孙伯元点点头,盯着文书上的画像看了片刻,道:“三郎,孙某有一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以三郎的身份都找不出此人,可见他藏匿的地方定不寻常。依在下之见,直接追查此人恐非上策,不如从他身边的人入手。三郎可知,这个杨秉均是否有常年追随左右的心腹之人?若有这方面的线索,便不难顺藤摸瓜找到他。”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李恪不禁暗骂自己不动脑筋,同时也佩服孙伯元,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话便让事情有了转机。李恪回想了一下,杨秉均在洛州任上时,身边似乎有一个叫姚兴的长史,而且一同参与了甘棠驿事件,之前朝廷也曾发布对此人的海捕文书,只是时间一长,他便淡忘了。

  李恪随即把姚兴之事告诉了孙伯元,然后对李道宗道:“承范叔,你回头便把姚兴的画像交给孙先生。”

  李道宗字承范,李恪从小就这么叫他。李道宗点头答应,看向孙伯元的目光也有了几分敬佩之色。尉迟敬德见自己的结拜兄弟一来便令李恪和李道宗刮目相看,不觉也有些得意。

  “三郎,请放心,只要杨秉均和姚兴还在长安,孙某一定有办法把他们揪出来!”孙伯元信心满满地道。

  李恪一笑:“好,我相信孙先生。”

  萧君默四人在夹峪沟安顿下来后,一晃就过了十来天。

  楚离桑作为这群人中唯一的女性,责无旁贷地掌起了勺,不仅天天给萧君默做各种羹汤药膳滋补身体,给父亲做素菜,而且拿出看家本领,每天都做五六道菜给大伙吃,还花样翻新、顿顿不同。

  孟怀让和三个儿子已经过了好多年没有主妇当家的清苦日子,这下可算是享福了,每顿都吃得满嘴油光、肚子滚圆。三个儿子便不自觉地围着楚离桑转,天天争先恐后到灶屋给她打下手,或者照她的吩咐到山上打野味。楚离桑也乐得支使他们,还不时跟他们打打闹闹。

  萧君默在楚离桑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很快,伤口基本上都已愈合。这些天来,萧君默都有意无意地躲着楚离桑,因为辩才那天说的事着实给了他莫大的压力,所以这些天他一看到楚离桑,心里就总是有障碍。楚离桑显然也察觉到了,却不知是何缘故,又不敢开口问,因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既客气又别扭。

  时值初夏,正是多雨季节,连日淫雨霏霏,孟怀让腿上的旧伤复发,疼得下不了地。这日清晨,阴雨终于止歇,孟家大郎牵着一头毛驴准备出门。萧君默也起了个大早,正在院子里舒展筋骨,见状便问:“大郎这是要出门?”

  “到县城去给我爹抓药。”孟大郎憨憨一笑,“家里的药没剩几服了,这雨季还长,今儿好不容易放晴,我得赶紧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