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在仕途上绕了一大圈,尉迟敬德居然又回到了原来的职位上,心中的不甘和怨愤自不待言。

  第二驾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目光灼灼的男子。此人虽然也是商人装扮,但气质与一般的平民百姓明显不同。他就是李唐宗室成员之一、李世民的族弟——江夏王李道宗,时任礼部尚书。

  武德初年,李道宗曾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贞观初年又率部屡破突厥、吐谷浑等,被誉为当时名将,历任灵州都督、刑部尚书等职,五年前首次出任礼部尚书,却因贪赃纳贿被人告发,旋即下狱免官。两年前,即贞观十四年,吐蕃国主松赞干布遣使入朝,请求通婚,李世民遂指定李道宗之女,以公主身份嫁给松赞干布,这个女儿就是享誉后世的文成公主。由于此举有功于国,李世民便让李道宗复出,仍任礼部尚书。

  尉迟敬德与李道宗一入吴王府,便立刻有人上前迎接,先后将二人领到了王府东边的李恪书房。

  李恪自幼喜欢武艺和兵法,对尉迟敬德与李道宗的赫赫战功素来仰慕,遂从少年时代起便经常向二人求教,往来甚密,所以三人关系非同一般。

  三人在书房落座后,李恪也不寒暄,一下便直奔主题:“今日请二位前来,主要是想请教,如今太子与魏王水火不容,父皇又恰在此时召我回京,在此情势下,我当如何自处?”

  “依我看,殿下也不必谦让。”尉迟敬德粗声粗气道,“他们二人我都看不惯,要说这储君之位,还是只有殿下来坐最合适!”

  李恪笑:“大将军倒是快人快语。不过男儿立身,以建功立业为要,也不是非争这个太子位不可。”

  “不当太子算什么建功立业?”尉迟敬德眉毛一竖,“你以为你把皇位让给他们,日后便能安安心心当你的亲王了?除非你打小就是个窝囊废,否则像你这样一身文韬武略,他们日后岂能容得下你?”

  “大将军谬赞了,我不过就是个逍遥亲王,身无寸功,怎敢奢谈文韬武略?”

  “王爷,瞧瞧你这个侄儿!”尉迟敬德指着李恪对李道宗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儿温良恭俭让!”

  李道宗笑笑:“敬德兄不必心急,殿下只是还没想好而已,不等于他就一心想让。”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皇位就一个,你要我要他也要,那怎么办?只能抢喽,看谁本事大嘛!”

  李恪和李道宗闻言,不禁相视而笑。

  “敬德兄,”李道宗道,“那依你之见,倘若殿下真想抢的话,这皇位又该怎么抢?”

  尉迟敬德一怔:“这事你别问我!老夫又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能负责动手,动脑子的事还得你们来。”

  李道宗又笑了笑,这才把脸转向李恪:“殿下此番免职回京,可猜得出圣上的心意?”

  “免职不过是个幌子。”李恪一笑,“为了避免大哥和四弟猜疑,父皇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父皇以免职为由召我回京,应该是有意要考察我。”

  “聪明。”李道宗点点头,“那殿下作何打算?”

  “这就是我请二位来的原因,想听听你们的高见。”

  “我没啥高见,还是一个字:抢!”尉迟敬德又瓮声瓮气道,一看李恪和李道宗又在偷笑,便想了想,“当然,若要把话说漂亮一些,那就是四个字:当仁不让!”

  “我赞同敬德兄这四个字。”李道宗忍住笑,然后看着李恪,“不过,眼下太子和魏王争得鸡飞狗跳,殿下暂时还是不要入局,先冷眼旁观,等时机成熟再出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恪点点头道,“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完成父皇交办的差事,抓住刺客杨秉均。可恼人的是,这家伙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不知所踪。”

  “想抓杨秉均,用咱们官府的老办法行不通!”尉迟敬德道,“对付这种江湖之人,还得找江湖上的朋友。”

  “哦?莫非敬德兄认识江湖上的朋友?”李道宗大感兴趣。

  尉迟敬德嘿嘿一笑:“不瞒二位,当年老夫在鄜州当都督,被人诬告谋反,便是因为与江湖朋友过从太密所致。”

  李恪与李道宗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对尉迟敬德道:“大将军能否说仔细一些?”

  “这事说来话长。圣上这些年,不是到处搜罗王羲之真迹吗?按说这都是刺史的活,跟老夫无关,可当年吕世衡给圣上留那几个血字的事,老夫也参与了,所以这些年一直好奇,想查个究竟。恰好当时鄜州有个姓孙的大户,家中藏了几幅王羲之草书字帖,被人举报了,刺史去要,不料这姓孙的在当地竟颇有势力,一番软硬兼施,刺史便不敢动了。老夫心里惦记着吕世衡那个谜团,料想这姓孙的既然藏有王羲之真迹,又是当地一霸,说不定跟吕世衡的事有关系,便亲自带兵去抄他家,结果跟此人见面之后,居然甚为投缘,非但没抄他,一来二去反倒成了朋友。那姓孙的感念老夫手下留情,便送了老夫不少土地田庄,还主动提出跟老夫拜把子,老夫看他豪爽仗义,便应允了。”

  李恪眉头微蹙,忽然想到什么:“此人叫什么?”

  “孙伯元。”

  “他的先人,是不是东晋名士孙绰?”

  尉迟敬德一怔:“这个老夫倒是不知。不过好像听他提过,说他先祖当年跟王羲之私交甚笃,所以家中才藏有王羲之真迹。”

  李道宗察觉李恪脸色有异:“殿下为何会问这个?”

  李恪俯首沉吟,脑中不断回忆着萧君默告诉他的有关兰亭会的一切。李道宗和尉迟敬德见他忽然沉默不语,不禁面面相觑。

  如果这个孙伯元真是孙绰后人,那么根据尉迟敬德的描述,他显然也是天刑盟中的一个分舵舵主。李恪想,倘若自己迟早要介入夺嫡之争,那么身边绝对不能没有江湖死士。正如当年父皇与隐太子相争时,秦王府蓄养了八百死士、东宫私蓄了二千长林兵一样。如今这个孙伯元既然是尉迟敬德的结拜兄弟,那正是天赐良机,自己完全可以将其纳入麾下,以备不时之需。

  主意已定,李恪抬起头来,看着二人,然后便将萧君默告诉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顿时大为惊异,相顾愕然。

  至此,尉迟敬德总算解开了埋藏在心头十六年的有关吕世衡血字的谜团。

  “约这个孙伯元见面。”李恪一脸凝重,对尉迟敬德道,“告诉他,若他不辞,本王必当重用!”

  李道宗一听,便知道这个英武果敢的李恪已是决意入局了。

  深夜,大雨瓢泼。

  长安城东南角有一座青龙坊,坊内东北隅有一条石桥,桥下之水引自曲江,因近日骤降暴雨,水位明显抬高了许多。

  此刻,石桥下的渠水边站着一个黑影。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片刻后,雨中驶来一驾马车,缓缓停在石桥上。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打着油纸伞,借着远处人家昏黄的灯火,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桥下,然后有意找了个背光的地方站着。

  “先师有冥藏。”看到黑影后,打伞的人沙哑着嗓子念道。他的声音经过刻意掩饰,显得过于低沉,差点就被哗哗啦啦的雨水和渠水声淹没了。

  “安用羁世罗。”黑影转过脸来,正是王弘义。

  “见过冥藏先生。”来人深长一揖。

  “玄泉,咱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王弘义微笑道。

  “是的先生,应该快三年了。”

  “听说这几年你在朝中,做得挺有声色,而且马上要入阁拜相了?”

  “这都要拜先生所赐。”

  王弘义笑着摆摆手:“这是你自己能干,就不必过谦了。想当年,在昭行坊,我曾经对你说过,你的任务便是潜伏在李世民的朝廷中,把官当得越大越好。如今看来,你终究没让我失望啊!”

  “属下谨记先生教诲,一刻不敢忘失。”

  “很好!本盟的弟兄要都能像你如此能干,又这般忠诚,何愁大业不兴!”

  “先生此来,要给属下什么任务?”

  “要让你做的事很多。第一件,便是辩才之事。他近况如何?”

  “据说已经开口,不过说得很慢。”

  王弘义眉头一蹙:“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倘若让他把所有秘密都捅出去,对本盟极为不利。”

  “是的,属下也有此虑。”

  “有没有办法,把他劫出来?”

  玄泉略加沉吟,摇摇头:“虽然宫中有属下的人,但想把人劫走,恐怕很难。”

  王弘义眉头深锁,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就做掉他!宁可咱们得不到《兰亭序》,也不能让它落到李世民手里。”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玄泉一拱手,转身就走。

  “玄泉。”

  玄泉停下来,却没有回头。

  “凡事都要小心。接下来,会有很多大事要你去办,你可不能有丝毫闪失。”

  “属下谨记。”玄泉说完,便径直走进了大雨之中。

  他居然背对着我说话?!

  在王弘义的记忆中,这似乎还是头一次。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玄泉的语气还是那么恭敬,每次任务也都执行得干净利落,但今天这个前所未有的反常举动,还是让王弘义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尽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很多时候,细节往往会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