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走进偏殿的书房时,看见李治正静静坐在案前,独自微笑,案上放着一卷书。

  “雉奴何故独自发笑?”长孙无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舅父来了?”李治打着招呼,“我在笑那天,父皇召见我们兄弟三人的事。”

  那天的大致经过长孙无忌也听说了,知道李治因老实仁厚出了糗,还被皇帝责备说过于柔弱、缺乏担当。长孙无忌以为此刻李治是在自嘲,忙道:“雉奴,你年纪还小,不必跟几位兄长去争风头,很多事情现在不会,可以慢慢学,不必自惭形秽,更不必妄自菲薄。”

  “舅父何时看见我自惭形秽、妄自菲薄了?”李治笑着问。

  “那你刚才这是……”长孙无忌有些不解。

  李治笑了笑:“舅父以为我独自一人在此发笑,是因自惭形秽而自嘲吗?”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李治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心性仁厚,性格安静,为人谨慎,质朴无华。他自认为还是了解这孩子的,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他有时会觉得看不太懂李治,好像这孩子忽然间便长大了,有了很多他不了解的心思。

  “那你倒是说说,因何发笑?”长孙无忌问。

  “我是在笑,大哥和四哥看不懂我倒也罢了,现在连父皇也看不懂我,想想便觉有趣。”

  长孙无忌越发迷糊,差点说对呀,此刻就连我也看不懂你了,但还是忍住,道:“你这么说是何意?什么看懂看不懂的?”

  李治笑笑不语,却把书案上的那卷书往前一推。

  长孙无忌拿过来一看,是先秦纵横家鬼谷子所著之书,不禁眉头一蹙:“雉奴,你什么时候也看起这种权谋书来了?”

  “怎么,舅父不喜欢我看这种书?”

  “我朝以仁政治天下,有空还是要多看看儒家圣贤的经典。”

  “儒家经典只是面子上的书,当然要看,不过我从小就看过不少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我得换换口味,看看这些藏在面子背后的书。”

  长孙无忌听明白了,这小家伙现在也懂“阳儒阴法”这一套了,看来果真是长大了。“雉奴,这纵横家的权谋书,倒也不是不能看,只是得善学善用。”

  “舅父难道不认为,我那天在甘露殿的表现,就是善学善用的好例子吗?”李治看着他。

  长孙无忌和他对视着,却捉摸不透他眼中的东西:“你到底想说什么?”

  “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李治指了指案上的书,“鬼谷子先生说的。那天在甘露殿,人人都觉得我雉奴仁厚得过头了,尤其是我陪两位兄长一跪,大哥居然说我老实得可爱。舅父,您说说,如果天下人都认为我雉奴老实,这不是挺好的事吗?这样就没有人想到要来害我了,反正我对他们又没有威胁,对不对?那些聪明能干的人,自己就去斗得你死我活了,我雉奴只需在旁边看着就好。我想,鬼谷子先生说的‘圣人之道阴’,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相反,我那几位大哥,把他们的心思全都露在了明处,这不就是‘愚人之道阳’吗?”

  听完这一番话,长孙无忌忽然感觉后背隐隐生寒。

  他万万没想到,李治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把这套权谋术理解得如此透彻,且运用得如此纯熟,完全不露痕迹,连皇帝都被他瞒过了——原来那天在甘露殿上,他是故意以老实柔弱、不谙世事的面目示人,其实背地里,恰恰是他的心机最深!

  仅此一点,便不知要让多少仕宦多年的人望尘莫及了。

  “雉奴,你长大了!”长孙无忌看着他,眼中似乎充满了万千感慨。

  “还早着呢!”李治笑着摆摆手,“顶多就是长了一点点,还需舅父多多调教。”

  长孙无忌笑:“就你现在这七窍玲珑的心思,还有这大智若愚的手段,连舅父恐怕都要甘拜下风了,还如何调教得了你?”

  “舅父谦虚了。”李治眨眨眼道,“凡是当年辅佐父皇决胜玄武门的人,哪个心思不比我玲珑?”

  长孙无忌摇头笑笑:“时移世易啊!想当年,我辅佐你父皇,对手只有隐太子和巢王这一党,只要诛此二人,大功便可告成!可现如今,你看看你这些大哥,太子、魏王、吴王,甚至是那个远在齐州的齐王,哪个是省油的灯?”

  “舅父不必多虑。”李治反倒劝慰起长孙无忌来了,“目前朝局是挺复杂,不过以我看来,形势应该很快便会明朗了。”

  “哦?”长孙无忌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李治笑道,“愚人之道阳,那些把自己全都暴露在明处的人,又岂能长久相安无事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决出一个胜负。到那时候,局势不就比现在明朗多了吗?”

  “那他们在那儿决胜负,你做什么?”长孙无忌故意直言相逼。

  “我吗?”李治深长一笑,“我就在这安仁殿里,老实做人,安静读书。鬼谷子先生说了,‘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道,在隐与匿’。我就学习天地与圣人,躲着就好,不跟他们瞎掺和!”

  长孙无忌哈哈大笑:“老这么躲着,好像也不是办法吧?”

  李治淡淡一笑:“对了舅父,我前天读到刘向在《说苑》里写的一个小故事,挺有意思,我说给您听听?”

  “好,我洗耳恭听!”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舅父,这个故事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听完,不禁拊掌而笑:“妙,甚妙!那你说说,你那几位大哥,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我不知道。”李治摇摇头,表情看上去纯真无邪,“我只知道,我不会在树上陪他们玩,那多危险!”

  长孙无忌忽然收起笑容,身子前倾,下意识地压低嗓音:“照你的意思,你就是树下那个人喽?”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依旧一脸纯真:“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孩子,不敢上树,当然只能在下面玩玩小弹弓喽!”

  长孙无忌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重重拍了下书案:“好!既然你心怀此志,那舅父便陪你一块儿,跟他们玩!”

  李世民赐给李恪的宅子,位于亲仁坊的西北隅,若从府邸的北门出来,往右一拐就是东市;若从西门出来,便是笔直宽阔的启夏门大街,往北过两个坊可直达皇城,过四个坊便是宫城,交通非常便捷。这座新赐的吴王府,虽然占地面积不如魏王府大,但殿阁之富丽、装饰之华美却也不遑多让。

  是日午时,两驾不起眼的轻便马车先后从东市方向驶来,从北门悄然进入了吴王府。两驾马车之前都在东市转悠了好几圈,显然是为了防止被人跟踪,而且各自抵达吴王府的时间也间隔了一刻左右,明显也是故意错开的。

  第一驾马车上,下来了一位脸膛黑红、眉毛粗浓的大汉,一身商人装扮。此人虽已年近六旬,但走路依然虎虎生风,他就是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敬德。

  作为玄武门之变的主要功臣之一,尉迟敬德早在贞观元年便已担任这个职务,后来相继出任同州刺史、鄜州都督、夏州都督,三年前却被人密告谋反,虽然查无实据,但李世民似乎已对他有所猜忌。尉迟敬德心中不悦,便托疾回京。李世民顺势免了他的都督一职,仍授以右武候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