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暗暗一笑。连李治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却强忍着不敢流露笑意。

  李泰大为尴尬,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今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涉足平康坊半步!”

  “雉奴,”李世民看向李治,“你的两个兄长,其所作所为,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朕的态度如何,你也都看见了,从今往后,该如何立身处世,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李治忙道:“父皇一片苦心,儿臣自然明白。请父皇放心,儿臣今后一定小心为人、谨慎处事,绝不敢给父皇增添烦恼。”

  李世民微微皱眉:“雉奴,小心谨慎固然是对的,但你的问题不是不够谨慎,恰恰是太过拘谨,偏于柔弱了。凡事过犹不及,倘若你什么事都不敢做,那便是缺乏担当,日后又如何作为一个藩王屏卫社稷、侍奉父兄呢?”

  李治有些蒙:“那,那请父皇示下,儿臣该做些什么事?”

  “重要的不是现在马上去做什么事,而是要在平素的语默动静、言行举止之间,培养起一个皇子、一个藩王该有的胆识、魄力与担当。换言之,你该做的,不是不给朕增添烦恼,而是要主动帮朕分忧,听明白了吗?”

  李治似懂非懂,只好点了点头。

  李世民叹了口气,转头对赵德全道:“瞧瞧朕这三个儿子,一个是有胆识,却失之于鲁莽;一个是很聪明,却失之于算计;还有一个是太仁厚,又失之于老实暗弱。朕心实无聊赖啊!”

  李承乾、李泰、李治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一句话把三个人的优缺点全部点明说透,既肯定了他们的长处,又不留情面地揭了他们的短,不免令三人都有些震动。

  赵德全忙道:“大家目光如炬、洞彻人心,老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三位皇子都还年轻,璞玉尚待雕琢,真金亦需火炼,只要大家耐心调教,假以时日,必可使三位皇子扬长避短、各成其美!”

  李世民似笑非笑:“你倒是会说话,就是太过八面玲珑,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德全嘿嘿笑着,俯首不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殿,奏道:“启禀大家,太子太师魏徵求见。”

  李世民冷然一笑:“朕估摸着,他也该来了!”

  赵德全瞟了眼殿门,只见外面大雨如注,忍不住小声嘀咕:“雨下这么大,太师他……”

  “雨大?”李世民又冷笑了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天上下刀子,他魏徵也会来。”然后对着殿门口的宦官道:“让他进来吧。”

  宦官领命退出。李世民环视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吧,青雀和雉奴都记着朕今日说的话;承乾先别出宫,在偏殿等候裁决。”

  承天门,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灰蒙。

  一群守门的甲士都缩在门洞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厚重的雨幕。

  突然间,雨幕中冲出了一骑白马,马上之人通身盔甲,胸前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直直朝着宫门冲来。

  甲士们大为惊诧。为首队正神色一凛,一声令下:“挡!”众甲士纷纷把手中长矛指向来人,瞬间便结成了一道长枪阵。

  “我是吴王李恪,都给我让开!”马上之人厉声高喊,不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奉旨入宫,挡路者死!”

  甲士们都慌了神,赶紧看向队正。队正也犹豫了,不知该拦还是该让,因为即使奉旨入宫,也从未有人拿着这样一副拼命的架势来硬闯的。

  转瞬之间,白马距宫门已不过三丈之远。甲士们只听马蹄嗒嗒,后面俨然又跟着一队飞骑。为首的白马骑将见他们不让,唰地抽出了佩刀,身后众骑也跟着全部抽刀在手。

  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在宫门爆发,甲士们全都一脸惶急。

  就在李恪即将跃入门洞的一刹那,队正终于大喊一声:“让!”

  众甲士唰地一下收起长矛,向两边闪开。李恪犹如疾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紧接着那队飞骑又嗖嗖嗖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直到李恪跟他的飞骑消失在宫城的雨幕之中,守门队正才吞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这吴王莫不是疯了?!”

  李恪抱着浑身是血的萧君默冲进太医署的大门时,着实把里头老老少少的太医全都吓了一跳。

  “赶紧救人,都愣着干什么?!”李恪一声怒吼。太医们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七手八脚地把萧君默抬进了屋里。

  “救不活他,本王唯你们是问!”李恪扔下这句话,又大踏步走进了雨中。

  太医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瞬,然后便各自冲向自己的药箱……

  “朕命你教导太子,可你就教出了这么个结果?”

  甘露殿里,李世民冷冷地对站在下面的魏徵道。

  雨水浸透了魏徵的乌纱和官袍,又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片刻之间便在他脚边积成了一小摊水。

  “臣失职,有负圣恩,还请陛下降罪!”魏徵说着,扑通一下跪在那摊水上。

  李世民皱了皱眉,有些不忍,给了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搬了一张圆凳过去,低声道:“太师,地上凉,大家让您坐着回话。”

  魏徵却执拗地跪着,朗声道:“启禀陛下,臣知此次太子犯了大错,理应严惩,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惩戒?”

  赵德全尴尬,只好把圆凳放在一边,悄悄走回李世民身旁。

  “朕正在考虑,是否该废黜他。”

  魏徵知道皇帝肯定会这么说,便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此时废黜太子,有三不可。”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原来你冒着大雨入宫,不是来请罪的,而是来劝谏的?”

  “回陛下,臣的本职便是直言进谏,这么多年都是如此,陛下可以不听,但臣不能不说。再者,事有先后,臣把该说的说了,然后陛下再治臣的罪,臣绝无怨尤!”

  “也罢,那你且说说,何谓三不可?”

  “谢陛下!毋庸讳言,近年在诸位皇子中,魏王最蒙圣眷,所获荣宠一度超过东宫,以至对储君之位渐生觊觎,此乃朝野共知。若陛下此时废黜太子,改立魏王,则无论此次娈童事件是否与魏王有瓜葛,都会给朝野上下造成一种印象,认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设若陛下后世子孙皆纷起效法,必不利于我大唐之长治久安,故臣以为不可。”

  事实上,这也正是李世民的顾虑之一,但他却不动声色,道:“接着说。”

  “此次事件牵连陆审言谋反案,事涉宫闱之秘,暂且不论这个秘密是什么,若因此而废黜太子,必然会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令万千臣民对此秘密皆生好奇探求之心,这定非陛下所乐见,故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更深的一层担忧。当年武力逼宫囚禁高祖之事,所知之人甚少,若因此次娈童事件而被掀开,的确是极大的不智。纵使朝野皆不知真相为何,但仅仅是臣民之间口耳相传或心存腹诽,便是李世民无法接受的。

  “那第三又是什么?”

  “储君乃为国本,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言废黜。此次太子所犯之错,归根结底只是德行不修,并非真的意欲谋反,若予以废黜,则有因小失大之嫌。如前朝隋文帝,因小事而废黜太子杨勇,另立包藏祸心、矢志夺嫡的晋王杨广,以致社稷倾覆,二世而亡,此殷鉴不远,来者可追,还望陛下三思,切勿重蹈覆辙!”

  魏徵说完,李世民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他发现,魏徵的这“三不可”,无一不切中他内心的隐忧。因此,与其说魏徵是在劝谏,不如说是在帮李世民说出在心里想却不便说出的话。换言之,这是给李世民搭了张梯子,好让他下台。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屡屡接受魏徵的犯颜直谏,非但不为之恼怒,反而还觉其言“妩媚”,原因就在于魏徵的谏言总是能够击中要害,让李世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就在李世民的沉默中,魏徵突然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喷嚏。

  一时间,大殿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李世民忍不住笑出了声,赵德全察言观色,也赶紧放声而笑,最后,连魏徵自己也不得不跟着笑了起来。于是,尴尬的气氛便在君臣三人的笑声中涣然冰释,而这场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的储君危机,也就在这阵笑声中悄然消散、化为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