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还有这种事!”李泰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窃喜,“不过,这个陈雄会这么有胆识吗,敢为了几个老百姓就上表参奏太子?”

  刘洎一笑:“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山实兄稍微解释了一下,我便释然了。”

  李泰赶紧看向杜楚客。

  杜楚客也忍不住笑了:“那十三个人里头,有五个是陈雄的小舅子。”

  “五个?!”李泰诧异,“哪来那么多小舅子?”

  “陈雄外放刺史之前,在朝中跟我是同僚,此人好色成性,总共娶了十二房妻妾,您说他小舅子少得了吗?”

  李泰不禁哑然失笑,问刘洎道:“那陈雄有没有说,这群小舅子是怎么得罪封师进的?”

  “据说,是彼此车马在路上冲撞了。陈雄那些小舅子在伊州霸道惯了,肯定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惹上太子的人。”

  “这回有好戏看了。”李泰笑道,“赶紧把此事上奏父皇。”

  “这是自然。”刘洎依旧沉稳地道,“审验四方章 奏,及时上报天子,本来便是刘某职责所在。”

  “光陈雄这道奏表还不够分量。”李泰道,“依我看,最好由你再参一本,就说古人有言,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下太子如此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实不堪为臣民表率,当予惩戒,以安朝野人心。”

  刘洎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谨遵殿下之命。”

  萧君默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作为客人,被魏徵邀请到忘川茶楼的雅间中喝茶。

  魏徵亲自煮茶,手法娴熟,可见这家茶楼作为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已经有些年头了。萧君默一边喝着茶,一边环顾房间中的一切,恍然觉得父亲正坐在旁边,三人正一起品茗谈笑。

  刹那间,萧君默的眼睛湿润了。

  “这现煮的茶,姜味太浓,有些辣眼睛。”萧君默极力掩饰。

  “君默,在我面前,你又何须掩饰呢?”魏徵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长者特有的慈祥,“想哭就哭一场吧,没有人会说你软弱。”

  萧君默被识破,却丝毫没有尴尬之感,反而忽然放松了下来。这么一放松,眼泪果然便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落在了衣襟上。

  “君默,你爹的事,我要负主要责任。”魏徵刚一开口,眼眶便红了,“我早就该想到,魏王府是个危险之地,不应该再让他回去……”

  “太师,我爹跟随您多少年了?”萧君默用力抹了一把脸,岔开话题。

  “屈指数来,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魏徵回忆着,泛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当年你爹跟随我时,差不多也是你这般大。年轻,果敢,勇于任事,志向远大……”

  “您和我爹,除了官员以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徵沉默片刻,缓缓道:“君默,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和你爹,都只是瓦岗旧人而已。当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等追随魏公李密,誓以拯济苍生、除暴安良为己任,在瓦岗寨树起义旗,逐鹿中原,后来又随魏公一起归顺大唐。然而,魏公入朝之后,却遭到了排挤,故而暗中将我等旧部组织了起来,以防不测……”

  “这个旧部包括哪些人?”萧君默蹙起眉头,“据我所知,我师傅李世勣大将军,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等军中大将,也都是瓦岗出身,莫非他们也都加入了?”

  魏徵摇摇头:“当时世勣还在河北黎阳,尚未归顺,秦叔宝和程知节则投了洛阳的王世充。所以,被魏公重新召集起来的,其实只有我这一系,以及王伯当他们……”

  “据说,当年李密以招抚中原旧部为名,降而复叛,从长安出走,结果与王伯当一起被斩杀于熊耳山,那个时候您在哪里?为何没有跟他一道走?”

  魏徵苦笑了一下:“这正是我要说的。当年魏公出关招抚旧部,也是征得高祖同意的,但高祖毕竟对他心存猜忌,所以没让他把麾下部众悉数带走,而是命我这一部留在华州,只让魏公带着王伯当一部出关。结果正如你所知,他们遭遇了不幸,而我则躲过了‘降而复叛’的罪名,也侥幸活了下来。”

  萧君默微微有些心惊:“这么说,当年您和我爹其实也有‘复叛’之意,只是阴差阳错才躲过了一劫,最终反而成了我朝的忠臣和元老?”

  魏徵自嘲一笑:“是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尽准确。事实上,当年魏公归顺后又起反意,我内心并不赞同,因为我已看出大唐乃人心所向,终究会定鼎天下,若再反叛只能是自取灭亡。然而,我毕竟追随魏公多年,不忍弃他而去,遂决意生死以之。不料最后造化弄人,我没有为魏公殉节,却反倒成全了对大唐的忠义,想来也是令人唏嘘啊!”

  “您既然忠于我大唐,为何会将瓦岗的这支秘密势力保留这么多年?说轻了,这是私结朋党;说重了,这是蓄养死士。无论怎么说都有谋反之嫌,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魏徵又一次笑了:“君默,你还年轻,世间之事,远不是如此非黑即白、泾渭分明的。有时候,保留一点灰色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居心叵测,而是为了……保持某种平衡。”

  “保持平衡?”萧君默不解,“什么样的平衡?”

  “打个比方吧,当年我在东宫任职,是隐太子的人,而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在威望、实力等各方面都超越了太子,这就是一种危险的不平衡。所以,我身为东宫之人,就要竭尽全力保持太子和秦王之间的平衡,防止秦王做出非分的危害太子的举动。职是之故,我就必须保有一些灰色的力量,否则如何在黑与白的夹缝中生存?又如何与秦王抗衡呢?”

  “太师这么说倒也直言不讳。”萧君默笑道,“晚辈佩服您的坦诚。”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又何必讳言?”魏徵有些感慨,“当初我奉职东宫,自然要效忠于隐太子;后来圣上登基,我自然要效忠于圣上。这两者,并不矛盾。”

  “照您刚才的话说,对于您手下这支灰色力量,当初隐太子也是知情的?”

  “是的。”

  “那么,在当初隐太子与秦王的对抗中,这支力量肯定也参与了,对吧?”

  “这是自然。不瞒你说,我当时曾经劝过隐太子,尽早对秦王下手,只是隐太子有些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玄武门之事。”

  “那玄武门事变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您也转而辅佐圣上,君臣同心,造就了我贞观一朝的海晏河清之局。照理说这些年来,您手下的这支力量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您随时可以解散它,可您为何没有这么做?”

  “君默,这就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魏徵道,“表面上海晏河清,不等于背后就没有暗流涌动。事实上这几年来,太子与魏王已经形成了一个水火不容的相争之局,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因此,出于保持平衡之需,灰色力量就仍有存在的必要。”

  “难道您多年前就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局面?”

  “不敢说完全预测到了,但我始终心存隐忧。因为当年的夺嫡之争,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我不认为有了如今的太平,夺嫡这种事便会自动消隐。”

  萧君默深长地看着魏徵,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也不得不佩服他对嫡长继承制毫不动摇的捍卫与坚守。不过,尽管刚才魏徵的回答已经部分解答了萧君默的困惑,但造成父亲之死的最根本原因——辩才与《兰亭序》之谜,却依然没有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