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伊萨克和另外两名战士跑上大楼梯去检查二楼。他们闯入一扇对开的大门进入会议室,在那里发现了临时政府的残部——一小撮惊慌失措、穿戴齐整的男人散坐在桌边和房间四周的扶手椅里,惊惶不定地看着来人。

其中一个强撑着门面:“这里是临时政府,你们想干吗?”

格雷戈里认出这人是亚历山大?科诺瓦洛夫,他是富裕的纺织制造商,克伦斯基的副总理。

格雷戈里回答:“你们统统被捕了。”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让他回味无穷。

他转身对伊萨克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一一辨认着这些人,“科诺瓦洛夫、马利安托维奇、尼基京、捷列申科……”整理完名单后,他说,“带他们到彼得保罗要塞,关进牢里。我去斯莫尔尼宫,向托洛茨基和列宁报告好消息。”

格雷戈里离开大楼。穿过冬宫广场时,他停下脚步,想起了母亲。十二年前她就死在这里,死在沙皇卫兵的枪口下。他转过身去,看着那座辉煌的硕大宫殿,那一排排白色廊柱和几百扇反射着月光的窗户。一阵愤怒让他冲着大楼挥起了拳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恶魔,”他大声说,“你们杀了她,罪有应得。”

他静静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我都不知道这是在跟谁说话,他想。那辆布满灰尘的装甲车正等在一段被拆除的路障旁边,他跳上去,对司机说:“去斯莫尔尼。”

汽车驶过这段短短的路程,他心情轻松,得意起来。现在我们真的赢了,他对自己说,我们是胜利者。人民推翻了压迫者。

他跑上斯莫尔尼宫的台阶进入大厅。这里挤满了人,苏维埃代表大会已经开幕。托洛茨基无法再推迟下去。这实在是个坏消息。孟什维克和其他胆小怕事的革命党派会要求在新政府内占有一席之地,尽管他们对推翻旧政府无所作为。

烟雾在吊灯周围弥漫。主席团成员都在台上就座,其中大多数人格雷戈里都认识,他仔细打量着他们,琢磨着这些人是如何组成的。他发现布尔什维克占据了二十五个席位中的十四个。这意味着这个党派拥有数量最多的代表。但他震惊地看到主席是加米涅夫,这位温和的布尔什维克对武装起义投了反对票!正如列宁曾警告过的,代表大会正在完成另一次软弱无力的妥协。

格雷戈里扫了一眼大厅里的代表,在前排发现了列宁。他走过去,对坐在旁边的人说:“我有话要对伊里奇说,请把这个位子让给我。”男人很生气,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

格雷戈里贴近列宁的耳朵。“冬宫已经在我们手上。”他说。随后他把逮捕的几位部长的名字告诉了他。

“太晚了。”列宁沮丧地说。

这正是格雷戈里担心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列宁阴沉着脸:“马尔托夫提出了议案。”朱利叶斯?马尔托夫是列宁的宿敌。马尔托夫一直希望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像英国工党那样,用民主手段为劳动人民的利益奋斗。他与列宁在这个问题上的争吵让社会民主工党早在1903年分裂成两个派系,一个是列宁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是马尔托夫的孟什维克。“他主张结束巷战,随后展开成立民主政府的谈判。”

“谈判?”格雷戈里难以置信,“我们已经掌握了政权!”

“我们支持了这个议案。”列宁不动声色地说。

格雷戈里十分惊讶:“为什么?”

“如果反对的话我们就输了。我们在六百七十位代表中占了三百个。我党人数远远超过其他党派,但整体上不占多数。”

格雷戈里简直想哭上一场。政变实在拖得太晚了。另一个联盟就要产生,它的组成将由相互间的交易和妥协决定,政府会继续战战兢兢看着俄国人饿死在家里,或死在前线的战场上。

“就算这样,他们还是会攻击我们。”列宁补充道。

格雷戈里听了听现场的发言,他不认识那个演讲者。“本次大会目的在于讨论新政府,但我们有什么发现呢?”这人气愤地说,“已经出现了一场不负责任的夺权行动,代表大会的意志被人抢占了!我们必须把革命从这个疯狂的冒险中挽救出来。”

布尔什维克的代表们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抗议声。格雷戈里听见列宁说:“蠢猪!浑蛋!叛徒!”

加米涅夫呼吁大家保持秩序。

但接下来的发言同样敌视布尔什维克及其发动的政变,随后的几个演讲也如出一辙。孟什维克党人列夫?金楚克呼吁与临时政府展开谈判,这引发了代表们的强烈愤慨,以至于几分钟内金楚克无法继续说下去。最后他连喊带叫压过嘈杂的抗议声,说道:“我们离开本次大会!”说完便走出大厅。

格雷戈里发现他们的策略是撤出会议,以便有借口说大会缺乏权威。“逃兵!”有人喊道,一时间喊声响彻大厅。

格雷戈里惊骇不已。毕竟他们对这次大会期待了这么久。代表们代表了俄国人民的意愿。但现在一切正在崩溃。

他看了看列宁。让格雷戈里惊讶的是,列宁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简直好极了,”他说,“我们得救了!真没想到他们会犯下这种错误。”

格雷戈里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难道列宁丧失理智了吗?

下一位发言者是米哈伊尔?根德尔曼,他是社会主义革命党的领军人物。他说:“我们认定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并认为其应对这一疯狂的犯罪行为负责,我们发现不可能与他们进行合作,因此,社会主义革命派决定撤出大会!”他走了出去,所有的社会主义革命党人也随之离开。余下的代表们朝他们发出讥嘲的嘘声和口哨声。

格雷戈里深感羞辱。他的胜利怎么会这样快就变了味道,堕落成眼前这场闹剧?

但列宁看上去更兴奋了。

几位士兵代表发言赞成布尔什维克的政变,格雷戈里心里快活起来,但他仍然无法理解列宁为什么喜形于色。伊里奇正在一个记事本上涂写着什么。演讲一个接着一个,他也不断更改着,重新写过。最后,他写满了两页纸递给格雷戈里。“这要马上交给大会立即采纳。”他说。

这是个很长的声明,都是些平常说辞,但格雷戈里注意到了关键的一句:“大会谨此决定将政府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正是格雷戈里心里想的。

“让托洛茨基宣读吗?”格雷戈里问。

“不,不是托洛茨基。”列宁扫了一眼台上的那些男人,其中还有一位女性,“卢那察尔斯基。”

格雷戈里猜到列宁觉得托洛茨基获得的荣耀已经够多了。

格雷戈里拿着文告过去交给卢那察尔斯基,后者朝主席做了个暗示。几分钟后,加米涅夫叫到卢那察尔斯基,他站起来宣读了列宁的话。

每一句都引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主席要求进行表决。

现在,格雷戈里终于开始明白列宁为什么高兴了。孟什维克和社会主义革命党人离开了房间,布尔什维克便成了压倒性的多数。他们可以任意而为,再也没必要采取妥协做法了。

表决开始了。只有两名代表反对。

布尔什维克赢得了权力,现在他们具有了合法性。

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是11月8日星期四早上五点。俄国革命取得了胜利。布尔什维克占据了领导地位。

格雷戈里跟在约瑟夫?斯大林和另一个人后面离开房间,斯大林是位格鲁吉亚革命者,他的那位同伴穿了件皮大衣,像不少布尔什维克一样,身上挎着一条子弹带。但是,这人身上的某种东西触动了格雷戈里的记忆。当他转过身来跟斯大林说话的时候,格雷戈里认出了他,立时一阵惊恐。

这人正是米哈伊尔?平斯基。

这个家伙竟然参加了革命。

格雷戈里感到精疲力竭。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一直忙个不停,没有注意到时间匆匆而过。装甲车是他乘坐过的最不舒服的交通工具,但他坐车回家时仍不小心睡了过去,等伊萨克叫醒他时,已经到了他家门外。他想,不知道卡捷琳娜是否知道发生的一切。但愿她对此了解不多,好让他亲口将革命胜利的喜悦告诉她。

他走进楼里,跌跌撞撞上了楼梯。房门下面露出一束光。“我回来了。”说着,他推门进了屋。

卡捷琳娜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

格雷戈里心里立刻充满了喜悦。“宝宝出生了!”他说,“他真漂亮。”

“是个女孩。”

“是女孩!”

“你答应过会守在我身边的。”卡捷琳娜责备道。

“我不知道!”他看着宝宝,“她的头发真黑,跟我一样。我们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

“我给你捎过口信。”

格雷戈里记起警卫曾告诉他有人找。那人说过助产士的事。

“哦,上帝,”格雷戈里说,“我当时忙得不可开交……”

“玛格达当时正在给另外一个人接生,”卡捷琳娜说,“我只能去找克谢尼娅。”

格雷戈里关切地问:“让你遭罪了吧?”

“当然遭罪了。”卡捷琳娜抢白道。

“真是对不起。不过你知道吗,那里发生了一场革命!真真正正的革命,这次我们终于获得了权力!布尔什维克正在组建政府。”他弯下身子去亲吻她。

“这我早就想到了。”她说,把脸扭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1918年3月

沃尔特站在维尔弗朗什瓦兹河畔小村的一座中世纪小教堂的屋顶上,这里离圣昆丁不远。此地一度是德国后方梯队的休养区,当地的法国人趁机向征服者们贩卖他们能弄到的鸡蛋饼和葡萄酒。“这场悲惨的战争,”他们说,“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们,对每个人都一样。”协约国部队的小型进攻迫使法国居民离开了住地,半数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让这个村落更加接近前沿——现在它成了一个军事集结区。

向下望去,穿过村子中心的那条窄路上,德国士兵四个一排列队行进着,接连几个小时,一共好几千人。战士们看上去疲惫不堪,但显得很高兴,想必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赶赴前线。他们是从东部前线调到这儿的。沃尔特想,法国的三月比波兰的二月好一些,仓库里总还会有些东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内心充满喜悦。这些人是因为德俄两国达成休战才被调动。过去几天在布列斯特进行的谈判签署了一份和平条约。俄国永久退出了战争。沃尔特的参与促成了这一切,他向列宁和布尔什维克提供资助,最终迎来了胜利的结局。

在法国的德国部队目前一共192个师,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是129个,增长的部分大多来自东部前线。他们的人数第一次超过了协约国部队,据德国情报部门的统计,后者拥有173个师。在过去的三年半时间里,德国民众一次次被告知他们已处在胜利的边缘。这一次,沃尔特觉得一切是真的了。

他父亲认为德国人属于优等人种,沃尔特无法苟同这种观点,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让德国人掌控整个欧洲并不是什么坏事。法国人拥有不少才能——烹饪、绘画、时装和美酒,但他们没有统治政府的天分。法国官员认为自己是某种贵族,认为让市民排队等候几小时十分正常。德国的效率会让他们的世界美好起来。毫无秩序的意大利也是这个问题。东欧将大为受益。旧的大俄帝国仍然处在中世纪,那里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农民,躲在茅舍中挨饿,妇女因通奸受到鞭挞。德国人会为他们带去秩序、正义和现代农业。他们刚刚开始运营第一个定期航班。飞机在维也纳和基辅之间往返飞行,就像铁路列车一样。德国打赢战争后,航线会遍布整个欧洲。沃尔特和茉黛将在一个和平有序的世界养育下一代。

但眼前的战机不会持续太久。美国人已经开始大批抵达。他们几乎用了一年时间组建自己的部队,但眼下法国已经聚集了三十万美军士兵,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部队登陆。德国想要赢得战争,必须征服法国,在美国的增援部队扭转大局之前将协约国逼入绝境。

这次袭击称为“皇帝会战”,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它都将是德国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

沃尔特被重新派上战场。德国现在需要所有的人投入战斗,尤其是许多军官都已阵亡。他受命指挥突击营,同他的士兵一同参加了最新的战术培训。士兵中有勇猛顽强的老兵,还有凑数的男孩和老人。训练过程中,沃尔特渐渐喜欢上了他们,但他要注意不能变得太过亲近,毕竟他有可能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也在同一个训练班,这是沃尔特在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宿敌。戈特弗里德视力不佳,却在沃尔特的营里担任上尉。战争并未让他改掉自以为是的浮夸作风。

沃尔特透过望远镜查看周围的乡村。天气寒冷,天空明澈,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在南面,宽宽的瓦兹河缓缓流过一片沼泽。北面,肥沃的土地上点缀着农舍、桥梁、果园和小片的林地。在西面一英里之外是德国战壕网,再往远处便是战场。在那里,相同的农村景观早已被战争摧毁。荒芜的麦田就好像月球表面,到处坑坑洼洼,每个村子都成了一堆乱石。果园惨遭蹂躏,桥梁也被炸塌。如果他调好望远镜仔细观察,他还能看到人和马匹的腐尸,以及烧得只剩一副铁架子的坦克。

这片荒原的另一端就是英国。

一阵隆隆的噪声让沃尔特向东面看去。只见一辆汽车朝这边开过来。他之前只听说过这样的车,从没见过。车上驾着一门自驱火炮,巨大的枪管和击发装置安装在底盘上,底盘上自带一个一百马力的发动机。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应该带着很多的火药。第二、第三辆火炮接连开了过去。炮兵们坐在车上,经过这里时一个个挥舞着帽子,就像在胜利游行。

沃尔特感到精神大振。一旦进攻开始,这种火炮可以迅速重新定位。它们会为前推的步兵提供强有力的支援。

沃尔特听说还有一种威力更大的火炮,能从九十多公里外的距离炮击巴黎。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

火炮后面跟着一辆梅赛德斯37/95双排座敞篷车,看上去很是眼熟。汽车拐下大路,在教堂前的广场停下,沃尔特的父亲从车上下来。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穿过低矮的门口进入塔内,匆匆沿着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到地面。废弃的教堂中殿已成了一间宿舍。他从一个个铺盖卷和翻过来当桌椅用的板条箱中间走过去。

外面,墓地里满是战壕跨桥,这种预制木板平台能让火炮和供应卡车跟在突击队后面穿越被占领的英国战壕。这些跨桥隐藏在一块块墓碑后面,很难从空中发现。

从东向西穿过村落的人流和车流渐渐慢了下来,变得零零散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奥托穿着一身军服,十分正式地敬礼。沃尔特看出自己的父亲浑身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一位特殊人物即将到访!”奥托马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