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另一端传来的遥远声音有些失真:“菲茨,是你吗?”但他还是惊讶地听出那是茉黛的声音。

“见鬼,你是怎么把电话打到这儿来的?”只有政府和军方能从伦敦往巴黎打电话。

“我是在陆军部,在约翰尼?雷马克的房间打的。”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菲茨说,“你怎么样?”

“大家都非常担心,”她说,“一开始报纸上全是好消息。但有地理知识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法国胜利后,德国好像反而更深入了近百公里。不过上周日《泰晤士报》刊发了特别版。这不是很奇怪吗?报纸上每天都充满了谎言,等他们想说真话的时候,就推出一个特别版。”

她想要表现得诙谐和玩世不恭,但菲茨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惧和愤怒。“特别版是怎么说的?”他问。

“它说我们部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阿斯奎斯气急败坏。现在大家都觉得巴黎随时会沦陷。”她装不下去了,说话带了哭腔,“菲茨,你不会有事吧?”

他不能对她撒谎:“我也说不准。政府已经转移到波尔多去了。约翰?弗兰奇爵士已经被警告,但他还是指挥官。”

“约翰爵士向陆军部抱怨,说基奇纳去巴黎穿的是元帅军服,说这违反礼仪,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政府部长,是平民。”

“天啊,这种时候他还考虑礼仪!怎么还不撤他的职呢?”

“约翰尼说,这样做就像承认了失败。”

“如果巴黎沦陷了,那又像什么呢?”

“哦,菲茨!”茉黛哭了起来,“碧到时候生了孩子,可怎么办啊?”

“碧怎么样?”菲茨对刚度过的那一晚感到些许内疚。

茉黛吸了一下鼻子,稍稍镇静了些,说:“碧看上去很丰满漂亮,早上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恶心了。”

“告诉她我想她。”

电话里出现一阵干扰,传出另一个声音,持续几秒钟后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们的通话可能随时会被切断。茉黛又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十分哀婉:“菲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几天之内吧,”菲茨说,“无论如何都会了结的。”

“你要照顾好自己!”

“当然。”

电话断了。

菲茨挂上听筒,给门房领班塞了小费,走向旺多姆广场。

他自己开车出发了。路上,茉黛电话里提及的碧怀孕的事,让他心神不宁。菲茨愿为国捐躯,希望自己死得英勇,但他很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他渴望以父亲的身份,将孩子迎接到这个世界,看着他学习、成长,扶持他成为一个大人。他不愿自己的子女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菲茨开车穿过塞纳河,进入一片被称作“荣军院”的军事设施。加利埃尼把自己的总部安置在附近一所大树掩映的学校——维克多-杜卢伊公立中学里。正门岗哨森严,哨兵们的浅蓝色上装、红色军裤和军帽,远比英国的土色卡其制服时髦。但现代步枪的精准性意味着士兵必须在野战中足够隐蔽才能存活,这一点法国人还未能领会。

警卫全都认识菲茨,他径直走了进去。这是一所女子学校,到处是宠物和花卉的图案,写着拉丁语动词变格的黑板被推到了一边。哨兵的步枪和军官的靴子与此处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菲茨直奔学校的教研室。一进屋他就感受到令人振奋的气氛。墙上挂着一张法国中部的大地图,上面用大头针标记出各军的据点。加利埃尼个子高大,虽然身形瘦削但腰杆笔直。此前他因身患前列腺癌,而于2月退休。但现在他又重新穿上军装,透过一双夹鼻眼镜紧盯着墙上的地图。

菲茨敬了个礼,然后跟他的法国同僚迪皮伊少校按照法国礼仪握了握手,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正在跟踪冯?克鲁克。”迪皮伊说。

加利埃尼有个九架旧飞机组成的空军中队,用来监视进犯敌军的行动。冯?克鲁克将军是德国第一集团军指挥,他的部队离巴黎最近。

“你们有什么收获?”菲茨问道。

“收到两份报告。”迪皮伊指了指地图,“我们的空中侦察显示,冯?克鲁克正在向东南移动,也就是马恩河方向。”

这证实了英国方面的报告。按照这条路线,第一集团军将经过巴黎东部。而且,由于冯?克鲁克指挥的是德军右翼,这意味着他的整支部队都将绕过这座城市。巴黎最终能逃脱一劫吗?

迪皮伊接着说:“我们从骑兵侦察队得到的报告也暗示了这一点。”

菲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德国人的军事策略是先行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其后才去接管城市。”

“可是你没看出来吗?”迪皮伊兴奋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

菲茨并没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一直在担心巴黎的命运。现在他才明白迪皮伊说的有道理,这正是大家感到兴奋的原因。如果这情报是正确的,冯?克鲁克此举堪称典型的军事失误。军队的侧翼比其前锋更脆弱。袭击侧翼就如同在背上插了一刀。

冯?克鲁克怎么会犯如此荒唐的错误?想必他以为法国已十分虚弱,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大错特错了。

菲茨转身对将军说:“我想这个你会非常感兴趣,先生,”说着,他递上手里的信封,“这是我们今天早上进行的空中侦察报告。”

“嗬!”加利埃尼惊呼一声,连忙接了过去。

菲茨走到地图那里:“我可以说几句吗,将军?”

加利埃尼点头准许。英国人在此并不受待见,但提供任何情报都是受欢迎的。

菲茨一边在脑海中对比着英文原图,一边说:“我们的兵力把冯?克鲁克赶往这里。”他在地图上插了一根大头针,“正在朝这个方向行进。”这话证实了法国人已确信的事实。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迪皮伊平静地说,“他们暴露了自己的侧翼。”

加利埃尼将军的双眼在夹鼻眼镜后面炯炯有神:“看来,轮到我们出击了。”

凌晨三点,菲茨正在经历最为悲观的时刻——他躺在苗条的姬妮身边,刚结束了一番温存,他开始思念起妻子。接着,他又沮丧地想到冯?克鲁克可能会发现失误,改变行进路线。

但到了第二天,也就是9月4日星期五的早上,法国的守卫者们又欢欣鼓舞起来——冯?克鲁克继续向东南方向挺进。这对霞飞将军来说已经足够。他命令法国第六集团军次日清晨从巴黎出发,袭击冯?克鲁克的后卫部队。

但英国军队继续撤退。

这天晚上菲茨在阿尔伯特夜总会见到姬妮时,情绪十分低落。“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他对她解释道,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鸡尾酒,却丝毫没有让他振作起来,“如果我们现在能打击德军,消耗他们的补给,就能拖住他们。但如果这次反击失败,巴黎就必定落入敌手。”

她坐在高脚凳上,纤长的双腿交叠起来,让丝袜发出一阵轻轻的飒飒声。“可你为什么这么悲观呢?”

“因为在这种关键时刻,英国军队却在撤退。如果巴黎现在沦陷了,我们就永远摆脱不掉这一耻辱。”

“霞飞将军必须和约翰爵士当面谈谈,让英国人应战!你应该亲自去找霞飞将军!”

“他不会听一个英国少校的话。他还会以为这是约翰爵士的某种诡计。那样的话,我就会陷入麻烦,我倒是不介意。”

“那么,跟他的顾问谈谈。”

“那也一样成问题。我不能直接走进法军指挥部,宣布英国人正在背叛他们。”

“但你可以私下跟卢索尔将军谈谈,不让任何人知道。”

“怎么谈?”

“他就坐在那边。”

顺着她目光的方向,菲茨看到另一头的桌子边坐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法国人,穿着便服,旁边坐了个年轻的红衣女郎。

“他人很随和。”姬妮补充道。

“你认识他吗?”

“我们认识一段时间了,但他更喜欢利泽特。”

菲茨犹豫了。他在考虑是不是该越过上司行动。但是时间紧迫,现在确实不是讲究形式的时候。巴黎危在旦夕,他必须做所有能做的事。

“把我介绍给他。”他说。

“稍等一下。”姬妮优雅地滑下高脚凳,朝夜总会另一端走过去的同时,随着钢琴奏出的拉格泰姆曲调轻轻摆动,最后来到了将军的桌前。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对他的同伴微微一笑,然后坐了下来。短暂交谈了几分钟后,姬妮向菲茨这边招了招手。

卢索尔站起身来,两个男人握了握手。“很荣幸见到你,先生。”菲茨说。

“这不是进行严肃谈话的地方,”将军说,“但姬妮向我保证你有十分紧急的事情相告。”

“的确十分紧急。”菲茨说着便坐了下来。

第二天,菲茨前往英军在默伦的营地,位于巴黎东南方四十公里处。他亲眼看到远征部队仍在撤退,心中不免沮丧。

也许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霞飞的耳朵里。也许传到了,但霞飞对此也无能为力。

菲茨走进沃勒贝尼,这座路易十五时期的城堡气势磅礴,现在被约翰爵士当作指挥总部。他在前厅见到了哈维上校。“先生,协约国部队正在发动进攻,我们却在撤退,能问一句为什么吗?”菲茨尽量让自己客气一些。

“不,你不能问。”哈维说。

菲茨不肯罢休,按着心里的怒火:“法国人认为他们跟德国人势均力敌,我们只要出动一小部分兵力就能扭转战局。”

哈维轻蔑地笑了起来:“我猜到他们会这样想。”听他的口气,就像法国人无权要求自己的盟友提供帮助似的。

菲茨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克制力了:“就因为我们畏首畏尾,巴黎有可能落入敌手!”

“你竟敢这样说话,少校!”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救援法国。这可能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菲茨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如果丢了巴黎,整个法国也就丢了,我们回家的时候要如何解释?说我们一直在休息吗?”

哈维没有回答,视线越过菲茨落在他身后。菲茨扭过头,发现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正朝他们缓慢走来——黑色制服没系纽扣,露出宽阔的腰身,不合体的红马裤下是紧裹的绑腿,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将军帽低低压在前额。花白眉毛下的浅色的眼睛正扫视着菲茨和哈维二人。菲茨认出来人便是霞飞将军。

将军步履沉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位随从紧跟其后。哈维对菲茨说:“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菲茨的骄傲不允许他说谎:“也许。”

“这件事还不算完。”哈维说着,便转身匆匆跟上霞飞。

约翰爵士在一个小房间里接待了霞飞,只有少数几位军官在场,菲茨并不在其列。他在军官食堂里等待着,想知道霞飞到底说了什么,是否能说服约翰爵士结束英军可耻的撤退,投入进攻行动。

两个小时后,他从穆雷中尉那里知道了答案。“他们说霞飞什么招数都试了,”穆雷汇报说,“他又是恳求,又是痛哭流涕,还暗示说英国的荣誉面临被永久玷污的危险。他的目的达到了。明天我们就转向北线进军。”

菲茨开心地笑了:“感谢上苍!”

一分钟后哈维上校走了过来。菲茨礼貌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