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兵力从哪儿调集呢?”

“从法国,如果启动施里芬计划的话,我们那里必须人人上阵才行。”

沃尔特记起鲁登道夫曾参与筹划施里芬计划的细节,他一贯精力充沛,周到细致,知道法国那里该如何部署,细化到每个人,每一匹马,每一颗子弹。“但是,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沃尔特问道。

“不知道,但我能猜出个一二来。”鲁登道夫的语气里带着苦涩,“是政治上的事。公主和伯爵夫人们在柏林跟德皇哭哭啼啼地诉苦,说她们的家产遭到俄国人的践踏。最高统帅部受到巨大压力,只能低头。”

沃尔特脸红了。他的母亲就在这些跟皇帝纠缠的人中间。女人们因为担心财产而期望得到保护,这倒是情有可原。但一支军队向她们的要求让步,从而冒险背离整个战略计划,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这是否正是协约国想要达到的目的?”他气愤地说,“法国说服俄国出动还未做好准备的军队大举入侵,指望我们陷入恐慌,急于增援东线,从而削弱我们在法国的力量!”

“没错。法国人在溃逃。他们兵力不足,又缺乏武器,注定落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他们的愿望达成了。”

“所以,尽管我们在东部取得了重大胜利,俄国人的盟友却获得了他们急需的西部战略优势!”沃尔特绝望地说。

“是的,”鲁登道夫说,“正是如此。”

第十三章

1914年9月至12月

菲茨被一阵女人的抽泣惊醒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碧在哭。随后他想起妻子在伦敦,而他现在在巴黎。躺在他旁边的不是二十三岁的大肚子公主,而是一个长着天使般面孔的十九岁法国酒吧女郎。

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低头看着她。一对金色睫毛卧在她的脸颊上,就像是两只落在花瓣上的蝴蝶。但现在,那上面满是泪痕。“我害怕,”她呜咽着,说着法语,“我害怕极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冷静点儿,”他用法语说,“别紧张。”他跟姬妮这种女人学到的法语远远超过他在学校里的学习成果。姬妮是“吉内特”的简称,不过怎么看这名字都像是编造出来的。她很可能有个平凡无奇的名字,比如弗朗索瓦丝。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和煦的微风从姬妮这间房子的窗户吹进来。菲茨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听见鹅卵石上列队行进的靴子声。“巴黎尚未陷落。”他低声用安慰的口气说。

他真不该说这个,这话让她又发出了一阵呜咽。

菲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时间是八点三十分。他必须在十点以前返回自己的酒店,一刻也不得耽误。

姬妮说:“如果德国人来了,你会照顾我吗?”

“当然,亲爱的。”他压下心里的内疚。如果他能做到,那他一定会的,但她绝不是他的首要任务。

“他们会来吗?”她小声问道。

菲茨自己也说不清。德国军队比法国情报部门预言的多出一倍。他们已经攻进法国东北部地区,屡战屡胜。现在,这股大军已经到达巴黎的北部一线——到底那条战线距离多远,菲茨两个小时后就知道了。

“有人说整座城市都不会防守,”姬妮抽泣着,“这是真的吗?”

菲茨自己也无从得知。如果巴黎抵抗,就会被德国的大炮损毁。城中那些辉煌的建筑就会遭受破坏,宽阔的林荫大道会布满弹坑,小酒馆和服装精品店就会变成废墟。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还是投降好,以免遭此劫难。“这么做对你们更好,”他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对姬妮说,“你会跟一个胖胖的普鲁士将军做爱,他会用德语叫你‘亲爱的’。”

“我不想要普鲁士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得几乎听不见,“我爱你。”

也许她这是真心话,也许只是把他看作离开这儿的一种途径。人们想方设法离开巴黎,但这并不容易。大部分私人汽车已被强行招募。铁路列车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征用,车上的平民乘客被丢在荒郊野外。租辆出租车去波尔多要花一千五百法郎,这笔钱都能买一幢小房子了。

“也许不会那样,”他宽慰她说,“德国人恐怕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个月来一直在行军打仗。不可能一直这么坚持。”

他自己甚至也有点相信了。法国人边打边撤,士兵一个个疲惫不堪,忍饥挨饿,士气低落,但没有多少人被俘,枪械损失也很有限。一贯沉着镇静的法军总指挥霞飞将军把盟军调集在一起,撤退到巴黎的东南一线重新整编。他还无情地解除了那些不合要求的法军高级军官的职务,包括两名军长、七名团长和数十位各级指挥官。

德国人不了解这一点。菲茨看过被破译的德军往来信息,字里行间充满过度的自负。德军统帅部实际上撤出了在法国的部队,调派他们增援东普鲁士。菲茨觉得此举可能是个失误。法国人还没有彻底完蛋。

他对英国的动向不十分确定。

英国远征军规模很小,只有五个半师的部队,而该地区参战的法国部队一共七十个师。但英国士兵在蒙斯作战英勇,让菲茨备感自豪,可五天之内,他们十万人的部队损失达到一万五千人,不得不撤退。

威尔士步枪团是英国部队的一部分,但菲茨并未跟他们一道作战。起初,他为自己仅作为一位联络官进驻巴黎感到失望,他一直渴望跟自己的军团一起战斗。他确信那些将军们都当他是业余的,就随随便便把他安插在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不过,他了解巴黎,又懂法语,很难拒绝这项他能胜任的工作。

事实证明,这项工作比他想象的重要。法国指挥官和他们在英国的盟友关系很是紧张。英国远征军的指挥是一个生性敏感,喜欢小题大做的家伙——约翰?弗兰奇爵士,“弗兰奇”与“法国人”同音同字,让人有点啼笑皆非。早先,他因为霞飞将军与他缺乏沟通而闷闷不乐。尽管两国气氛不友好,但菲茨还是努力保持部队指挥官之间的信息和情报畅通。

作为英国代表,遭受法国军官不加掩饰的轻蔑对待,这种情况令菲茨尴尬,甚至觉得有点丢脸。而一周以前,情况已经开始恶化。约翰爵士通告霞飞,他的部队需要两天的休息。第二天他又更改为十天。法国人大惊失色,一时让菲茨为自己的国家羞愧不已。

他就此事向约翰爵士的那位阿谀奉承的助手哈维上校抗辩,但他的申诉遭到了愤怒的拒绝。无奈之余菲茨只得给陆军部的一位副部长雷马克勋爵打电话。他们曾是伊顿公学的同学,雷马克又是茉黛的朋友,两人经常交流各自的见闻。菲茨很不情愿这样依靠自己的上级军官,但巴黎的这番争斗势均力敌,十分微妙,他认为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他发现爱国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申诉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阿斯奎斯首相派新上任的陆军部长基奇纳勋爵火速赶往巴黎,约翰爵士前天被自己的上司训斥了一通。菲茨认为他极有可能被撤换。就算不是,至少也能给他敲敲警钟,改改懒散的毛病。

菲茨很快就会弄清情况了。

他转身下了床。

“你要走了?”姬妮说。

他站起身来:“我有工作要做。”

她踢开身上的床单。菲茨看着她那对完美的乳房。见他看着自己,她那双泪眼笑了起来,迷人地分开两腿。

他抗拒着这一诱惑。“煮点儿咖啡吧,亲爱的。”他说。

她穿上一件浅绿色的丝绸罩衣,烧了一壶水,菲茨这边也穿好了衣服。昨晚他在英国使馆用野战餐具吃的晚饭,但一吃完就脱下那套惹眼的猩红色军用夹克,换上晚礼服来了贫民区。

她用一只大得像碗的杯子倒上浓浓的咖啡递给他:“我今晚在阿尔伯特开的夜总会等你。”夜总会已经被正式关闭了,剧院和电影院也是如此。就连著名的“疯狂牧羊女”剧院也是一片漆黑。咖啡馆八点就关门了,餐馆九点半停业。不过,让偌大一个城市的夜生活完全停止也不容易,像阿尔伯特这种善于钻营的人很快就开了非法经营点售卖香槟,价格自然是贵得离谱。

“我尽量在午夜前赶到。”他说。咖啡很苦,但立刻冲走了残留的睡意。他给了姬妮一枚价值一英镑的金币。一晚上就付这么多算得上慷慨,再说,眼下金子远比纸币值钱。

他与她吻别。她抱住他:“你今晚一定会去的,对吗?”

菲茨为这个女孩感到惋惜。她的世界已经崩溃,让她不知所措。他真希望自己能保护她,许诺永远照顾她,但他做不到。他有个怀孕的妻子,如果碧情绪受到影响,她就可能流产。就算他单身,跟一个法国妓女纠缠也会被人耻笑。总之,姬妮只是千百万人中的一个。现在人人自危,只有死亡能够结束这种恐惧。“我会尽我所能。”说完,他便从她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菲茨的蓝色凯迪拉克正停在路边。前盖上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街上很少有私人汽车,车上大多插着旗子,通常是法国三色旗或者红十字会的旗子,表示用于重要的战争工作。

把汽车从伦敦运到这儿来,让菲茨动用了不少人脉,还花了一笔小钱疏通关系,但他认为这些都很值得。他每天都需要在英法两国的指挥部穿梭往来,自己有车就没必要到处求人借车或从资源紧缺的部队调用马匹了。

他按下自动曲柄,引擎转了起来,汽车点火发动了。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就连公交车也被部队征用送上了前线。一大群羊正穿城而过,他不得不停在路边等。这些羊大概是去火车东站,用火车运给部队当给养的。

路过波旁宫的时候,他看见一小群人围在一张刚贴的海报前,他好奇地停了车凑过去看。

致巴黎军人

及巴黎市民

菲茨的目光往下移,告示末尾赫然署着巴黎卫戍司令加利埃尼将军的签名。那是位脾气暴躁的老兵,退休了又被召回部队。众所周知,他召集开会不许任何人坐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快作出决定。

这张告示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内容简洁明了。

为进一步推动国防,共和国的政府人员已离开巴黎。

菲茨失望极了。政府竟然逃跑了!这几天一直有传言说部长们要逃到波尔多,但这帮政客是犹豫的,他们不想就这样放弃首都。不过现在人还是走了。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

告示后面的话则充满斗志。

我一直肩负着保卫巴黎、防范侵略者的责任。

这么说,巴黎最终不会投降,菲茨想。这座城市会抗争到底的。好!这肯定符合英国的利益。哪怕法国首都最后失守,征服它至少也会让敌人耗费大力气。

我会将这一责任履行到最后一刻。

菲茨不禁笑了。感谢上帝,我们还有这些老兵。

周围的人看上去情绪复杂。有人用钦佩的口吻评论着,满意地说加利埃尼是个战士,他不会让巴黎落入敌手。其他的人则更为现实。一个女人说,政府已经抛下我们不管了,这意味着德国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进城。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妻儿送到乡下弟弟家了。一个精心打扮的女子说她在厨房的碗柜里储藏了三十公斤的干豆。

菲茨觉得英国对这场战争的贡献,以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会变得更加重要。

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驾车前往丽兹大饭店。

进入他最喜欢的酒店大堂后,菲茨径直朝电话亭走去。他拨通了英国大使馆的电话,给大使留了条消息,把加利埃尼发告示的事情告诉他,以防圣-奥诺雷近郊还没有得到这一消息。

他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碰上了约翰爵士的助手哈维上校。

哈维打量着菲茨的燕尾服,说:“菲茨赫伯特少校!你穿成这样是要干什么?”

“早上好,上校。”菲茨故意不去回答这个问题。显然他彻夜未归。

“现在是上午九点钟!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在打仗吗?”

这又是一个不需回答的问题,菲茨冷静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先生?”

哈维横行霸道惯了,最恨别人不怕他。“不要那么傲慢,少校,”他说,“我们应付伦敦来的那帮倒霉碍事的访客已经够忙的了。”

菲茨眉毛一挑:“基奇纳勋爵是陆军部长。”

“政客们应该让我们做自己的工作,但有人利用位高权重的朋友干涉我们。”他看上去像在怀疑菲茨,但没胆量把话挑明。

“陆军部惹来注意没什么稀奇的,”菲茨说,“德国人已经兵临城下,可这边竟然要求十天休息!”

“军队已经疲惫不堪了!”

“十天之内战争可能就结束了。我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不是来救援巴黎的吗?”

“战斗正在关键时刻,基奇纳却把约翰爵士调离了总部。”哈维咆哮道。

“我看约翰爵士并不急于返回自己的部队,”菲茨回敬道,“那晚我看到他在丽兹酒店用餐。”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傲慢无礼,但实在忍不下去了。

“从我眼前滚开。”哈维说。

菲茨转身上了楼。

他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漫不经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向哈维这种白痴低头,对他来说,在军队里成就一番事业才是关键。他讨厌别人说自己比不上父亲。哈维这种人在军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笼络人心、打击对手上面。但他同样可以毁掉别人专注的事业,比如赢得这场战争。

菲茨思考着这些的同时,洗了个澡,刮了刮胡子,穿上了威尔士步枪团少校的卡其制服。想到自己大概到了晚上才能吃上正餐,便点了一份煎蛋,又要了些咖啡,让人送到套房里。

他一天的工作在十点整开始,不再去想那个恶毒的哈维。穆雷中尉是个热心的苏格兰小伙,从英国总部风尘仆仆赶来,给菲茨呈送早上收到的空中侦察报告。

菲茨马上把文件翻译成法文,用清晰优美的字体写在淡蓝色的丽兹信纸上。每天早上英国飞机都要飞越德军阵地上空,侦察敌军部队的活动。菲茨的任务就是尽快将这些信息转发给加利埃尼将军。

穿过大厅往外走的时候,菲茨被门房领班叫住了——有电话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