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叫谢尔盖,爷爷叫吉洪。”
“我喜欢米哈伊尔,”她说,“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欢。因此这名字用得很多。”
“也许应该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里也好。”
格雷戈里有些感动。他很高兴能有个随了他名字的侄儿。但他不愿对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说。
工厂那边响起了汽笛——整个纳尔瓦区都能听到这声音。格雷戈里站了起来。
“我来洗盘子。”卡捷琳娜说。她七点才去上班,比格雷戈里晚一个小时。
她转过脸来,让格雷戈里亲了一下。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尽管如此,她柔软平滑的肌肤、脖颈上那慵懒的温暖气息仍然让他回味无穷。
随后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夏日清晨,天气温暖湿润。格雷戈里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开始冒汗了。
列夫离开后的两个月里,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之间建立起一种让人不太自在的友谊。她依靠他,他照顾她,但他们谁都不想这样。格雷戈里希望获得爱情,而不是友谊。卡捷琳娜心里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里。但只要确保她吃得好,格雷戈里也就得到了一种满足。这是他表达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系不会长久维持下去,但眼下很难做什么长远打算。他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逃离俄国,踏上通往美国的乐土。
厂门口贴出了几张新的动员布告,人们全都围了过去,那些看不见布告的人还央求别人大声念出来。格雷戈里发现伊萨克,那个足球队长,正站在自己旁边。他俩年龄相当,都是预备役。格雷戈里扫视着告示,寻找自己兵团的名字。
今天这上面有它。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看错:纳尔瓦团。
他继续往下看着名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今年二十五岁,身强力壮,是当兵的好材料。理所应当被派去打仗。
可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怎么办?
伊萨克大声骂了一句。他的名字也在名单上。
有人在他们身后说:“别担心。”
两人转过身,便看见细长单薄的卡宁站在那儿,这位和蔼的铸造部监察员是个工程师,三十多岁。“别担心?”格雷戈里怀疑地反问道,“卡捷琳娜怀了列夫的孩子,没人照顾她。我能怎么办?”
“我跟这个区征兵动员处的负责人见过面,”卡宁说,“他答应免除我所有工人的兵役。只有那些捣乱分子才去。”
格雷戈里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竟然有这样的好事,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伊萨克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别去军营。你们就没事。已经安排好了。”
伊萨克咄咄逼人,这种性格让他成了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也让他不满足于卡宁的答案。“怎么安排好了?”他问道。
“军队把不去报到的人列了名单交给警方,警察就会把他们抓起来。你们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单上。”
伊萨克不满地哼了一声。格雷戈里也对这种半官方的安排很反感——很多环节都可能出问题,但跟政府打交道一直是这样。卡宁为这件事打点了某个官员,或者许诺了别的好处。真不应该对他摆出粗鲁无礼的态度。“这实在太好了,”格雷戈里对卡宁说,“谢谢你。”
“不要谢我,”卡宁温和地说,“我这样做是为我自己,也为了俄国。我们需要像你们这种熟练的工人制造机车,而不是去挡德国人的子弹——大字不识的农民可以做这件事。政府还没有搞清状况,但到时候他们会的,到头来还得感谢我。”
格雷戈里和伊萨克穿过大门。“我们不妨相信他的话,”格雷戈里说,“再说,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呢?”他们排队登记进厂,每人将一个带编号的金属方块丢进一个盒子里。“这是个好消息。”他说。
伊萨克仍心存疑虑:“我就是想落实这件事。”
他们直奔制轮车间。格雷戈里把他担心的事情放在一边,开始准备自己一天的工作。普梯洛夫机械厂生产的机车比以前更多了。军方认为机车和车厢有可能被炮击摧毁,一旦开战他们就需要备用车辆。格雷戈里的小组压力很大,必须加快生产速度。
一进车间他就挽起了袖子。工棚很小,冬天时熔炉让这里很暖和,现在是盛夏,里面整个变成了烤箱。在车床下定型抛光的金属部件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这时,康斯坦丁正站在格雷戈里的车床前,这位工友的姿势让格雷戈里眉头一皱。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在发出警告——大事不好。伊萨克也看出情况不妙。他的反应比格雷戈里更快,马上止步,抓住格雷戈里的胳膊,说:“怎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穿着黑绿色制服的身影从熔炉后面蹿了出来,挥起一把大锤就朝格雷戈里的脸上砸了过去。
他想躲开这突然的一击,但还是慢了一秒,尽管身子闪了一下,可木制的大锤还是砸中了他的颧骨上方,将他打倒在地。一阵剧痛钻进了脑子,格雷戈里发出一声惨叫。
几分钟后他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至少他躺着看见了米哈伊尔?平斯基敦实的身影,就是那个巡警。
他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对发生在2月的那场争斗,他实在太掉以轻心了。而警察从来不会忘记这类事情。
他还看见伊萨克正在跟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以及另外两个警察厮打。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就算起得来他也不想还手。他想:让平斯基报了这个仇,也许他就满意了。
但片刻之后,他便没办法再躺下去了。
平斯基举起了大锤。残存的洞察力让格雷戈里发现那件工具正是他的,用来把模板敲到塑型砂里。紧接着,锤子就朝他脑袋落了下来。
他往右一偏,但平斯基斜着一挥,沉重的橡木锤头砸在了格雷戈里的左肩上。他痛苦地号叫起来,瞬间被激怒了。趁着平斯基恢复平衡的当口,格雷戈里从地上跳起来。他的左臂发软,使不上力气,但右手没事。他攥紧拳头,狠命朝平斯基挥了过去。
这一拳没能打出去。两个穿黑绿制服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他两侧,把他的胳膊紧紧抓住,格雷戈里根本挣脱不开,愤怒中只见平斯基抡起锤子砸了下来。这一击正中前胸,几根肋骨被敲碎了。随后一击偏向下方,打在格雷戈里的肚子上,他猛地抽搐着,早上吃下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下一次打击落在了他的脑袋侧面,让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四肢瘫软,被两个警察架着。伊萨克也被另外两个警察扣住了。
“现在平静点了吧?”平斯基说。
格雷戈里吐出一口鲜血。他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脑子没办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斯基跟他有仇,但总该有什么事情触发这次报复。再说,平斯基也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在工厂里动手,还对着周围这些痛恨警察的工人。他总该有什么理由的。
平斯基掂着手中的大锤,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盘算着再给他来一下子。格雷戈里打起精神,勉强克制住不去求饶。这时平斯基说:“你叫什么名字?”
格雷戈里想开口说话,可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最后,他勉强说道:“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里呻吟着,口吐鲜血。“撒谎,”平斯基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再次举起了大锤。
站在车床边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这人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他抗议道,“我们都认识很多年了!”
“别跟我撒谎。”平斯基说着,举起了锤子,“你想尝尝这个的滋味吗?”
康斯坦丁的母亲瓦莉娅过来打圆场:“没人撒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她用父名称呼对方,表示她认识平斯基,“他说自己是谁就是谁。”她肩膀宽厚,双手抱胸站在那儿,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那你就解释一下这个,”说着,平斯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别斯科夫两个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圣彼得堡了。”
监察员卡宁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干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里:“这个人是列夫?别斯科夫,格雷戈里的弟弟,谋杀警察的通缉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来。卡宁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警官,我认识别斯科夫兄弟,格雷戈里和列夫,这些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俩。他们长得很像,亲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是格雷戈里。你们把整个部门的工作都耽误了。”
“如果这个是格雷戈里,那么,坐‘天使加百利号’离开的又是谁呢?”平斯基亮出最后的杀手锏。
其实,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片刻之后,平斯基明白过来,顿时一脸蠢相。
格雷戈里说:“我的护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吓唬人的伎俩:“那你为什么不向警方报案?”
“有用吗?列夫已经出国了。你们也不能把他抓回来,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那你就成了同谋,帮助他逃跑。”
卡宁再次进行干预:“平斯基警官,一开始你指责这人谋杀。也许这个理由还足以让制轮车间停工。但你承认自己弄错了,现在,你又指控他没有报告什么证件被盗的事。要知道我们国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误俄国军队迫切需要的机车生产。如果你不想让我们下次向军方高级统帅报告时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议你尽快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
平斯基看着格雷戈里:“你是哪个预备队的?”
格雷戈里想也没想便回答说:“纳尔瓦编成团。”
“哈!”平斯基说,“正好今天他们应召。”他看了看伊萨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赌。”
伊萨克什么也没说。
“放开他们。”平斯基说。
两个警察松开了格雷戈里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站定了。
“你们最好按命令去征兵站报到,”平斯基对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说,“否则,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他转过身,带着所剩不多的威严走出车间。几个随从也跟着他离开。
格雷戈里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头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阵阵作痛。他很想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昏死过去。让他保持清醒的是彻底毁灭平斯基和他所属的制度的欲望。他不停地想,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统统消灭。
卡宁说:“军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但警察那边我就没办法了。”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表情冷峻。这也是他担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确保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被征入伍,这远比他的大锤来得更凶残。
卡宁说:“没有你的话我会十分遗憾。你是个好工人。”他显得有些激动,却对此无能为力。停顿了片刻,卡宁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离开了车间。
瓦莉娅走到格雷戈里面前,拿着一碗水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把脸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娅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你该去厂棚那边,找张空床躺上个把钟头。”她说。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里说。
瓦莉娅耸了耸肩,挪到伊萨克那边,他的伤并不重。
格雷戈里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厂房在他眼前旋转了起来,见他摇摇晃晃,康斯坦丁连忙过来搀扶他。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独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从地上捡起格雷戈里的帽子递给他。
虽然迈开两腿的时候还有些不稳,但他摆了摆手不让别人继续搀扶自己,试着走了几步后便感觉能够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里慢慢从长椅、车床、熔炉和压力机组成的迷宫中,一步步挪到了厂房外面,继续朝工厂大门走去。
他在那儿遇到了来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里!”她叫了一声,“征召名单上有你,我看见布告了!”接着她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出了什么事?”
“碰见你最喜欢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头猪?你受伤了!”
“是瘀伤,不会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