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我的母亲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们要离开俄国。我差不多已经攒够了钱。我要去美国,等我到了那儿,就把买船票的钱给列夫寄回来。美国那边没有沙皇——也没有皇帝或任何形式的国王。军队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人民当家作主!”
她半信半疑:“你相信这些?”
“这是真的!”
有人轻轻敲着窗户。卡捷琳娜吃了一惊,他们是在二楼,但格雷戈里知道是列夫。夜深了,大门已经锁上,列夫只得穿过铁路到后院,爬上洗衣房的屋顶,再从窗户爬进来。
格雷戈里打开窗户让列夫进来。后者衣着讲究,穿着一件珍珠母纽扣的夹克,还戴了一顶有天鹅绒丝带的软帽,背心上缀着一根黄铜表链。他剪了一个时兴的波兰式侧分头,而不是乡下人常梳的中分。卡捷琳娜显得很吃惊,格雷戈里估计她没想到他的弟弟如此潇洒时髦。
通常格雷戈里见到列夫回家都很高兴,看他没喝得酩酊大醉便松下一口气。现在他却希望跟卡捷琳娜单独多呆一会儿。
他给两人作了介绍,列夫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感兴趣地跟她握手。她擦干脸颊上的泪水。“格雷戈里跟我讲到你母亲去世的事。”她解释道。
“九年来他既当爸又当妈,一直在照顾我,”列夫歪着头嗅了嗅,“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
格雷戈里拿出碗和勺子,把一条黑面包放在桌上。卡捷琳娜向列夫说起跟警察平斯基大打出手的经过,那种语气让格雷戈里觉得自己表现得比实际情况还要勇敢。但他很高兴她把自己当成英雄。
列夫被卡捷琳娜迷住了。他向前探着身子,好像他从未听过如此迷人的故事,微笑着连连点头,随着她讲述的内容,一会儿吃惊,一会儿憎恶。
格雷戈里把菜盛到碗里,拉过那只货箱当椅子。吃食还算不错,他在锅里加了一颗洋葱,后腿骨使萝卜有了浓郁的肉香。列夫岔开话题,谈起了厂里发生的各种怪事和从别处听来的笑话,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让卡捷琳娜笑个不停。
他们吃完饭后,列夫问卡捷琳娜是怎么来城里的。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改嫁了。”她说,“不幸的是,我继父更喜欢我,而不是我母亲。”她甩了甩头,格雷戈里弄不清这是表示羞愧还是蔑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就把我赶了出来。”
格雷戈里说:“圣彼得堡的一半人口是从乡下来的。很快就没人种地了。”
列夫说:“你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还是那种常见的故事,坐三等车厢,乞求过路的马车捎一段,等等。但格雷戈里被她说话时那张生动的面孔彻底迷住了。
列夫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表些有趣的看法,提几个问题。
很快,格雷戈里注意到,卡捷琳娜把椅子挪向了列夫,专注跟他交谈。
格雷戈里想:看来我成了多余的人。
第四章
1914年3月
“这么说,《圣经》的所有篇章原本都是用另外的语言写成的,”比利对他父亲说,“后来才翻译成英文。”
“是啊,”爸爸说,“罗马天主教会打算禁止翻译——他们不想让我们这样的人自己阅读《圣经》,然后去跟牧师争论。”
爸爸在谈论天主教时不太像一个基督徒。无神论跟天主教相比,他似乎更痛恨后者。但他喜欢辩论。“那么好吧,”比利说,“请问,原稿在哪里?”
“什么原稿?”
“《圣经》的原稿,用希伯来和希腊语写的。它们保存在哪儿?”
他们正在威灵顿街的家里,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方桌边。已过晌午,比利刚从矿井回家,洗了手和脸,但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挂好,穿着背心和衬衫坐在那儿,硬领和领带也没有摘——他吃过饭后还要出门,去参加一次工会会议。妈妈正在炉子上热着菜。外公跟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淡淡微笑着,好像这些他以前全都听过了。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原稿,”爸爸说,“原稿在几个世纪前就腐烂了。我们只有副本。”
“那么副本在哪儿呢?”
“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馆……”
“应该把它们存放在一个地方。”
“但每个篇章都有不止一个副本——有些又比别的更好。”
“怎么会有一个副本比另一个更好,它们不该都一样吗?”
“是的。年深日久,就会混入一些人为的错误。”
这话让比利吃了一惊:“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正确的呢?”
“有一种学科叫作文献学,就是比较不同版本,然后定出一个完善的文本。”
比利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确凿无误的神的圣言?是人们互相谈论,然后作出判断的?”
“是的。”
“那么,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对的呢?”
爸爸狡黠地笑着,一看就知道他被问得走投无路了。“我们相信,如果人们虔诚谦卑地干活,上帝就会引导他们的劳作。”
“但如果他们不那样做呢?”
妈妈把四只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亲争辩了,”她说着,在一条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
外公说:“随他吧,卡拉。让孩子把他的问题都说出来。”
爸爸说:“我们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证他的圣言传给我们,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这完全不合逻辑!”
妈妈又插了进来:“别跟你父亲那样说话!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圣言,为什么他不去引导抄写副本的人,让他们不要出错呢?”
爸爸说:“有些事情并不是让我们来理解的。”
这种回答最没有说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写副本的人可能出错,显然那些文献学者也会出错。”
“我们必须抱有信仰,比利。”
“信仰上帝的圣言,不错——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腊语教师!”
妈妈坐在桌边,撩开眼前一缕花白的头发。“所以你又对了,其他人全错了,每次都这样,对吧?”
这种惯常伎俩总是让他恼火,看似有道理,实际上是抬杠。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聪明。“问题不在我,”他抗议道,“这不合逻辑!”
“哦,又是你的逻辑,”他的母亲说,“快吃你的饭吧。”
门开了,戴?泼尼斯太太走了进来。这在威灵顿街很正常——只有陌生人才会敲门。戴太太穿着围裙,脚上是一双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么急事相告,连帽子都没戴就匆忙出了门。她浑身颤抖着,手上挥舞着一张纸。“就这么把我扔出去了!”她说,“我该怎么办啊?”
爸爸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来这儿坐下,喘口气,戴?泼尼斯太太,”他平静地说,“让我看看这封信。”他把信从她那发红、粗糙的手上接过来,摊平放在桌子上。
比利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凯尔特矿业的信笺。
“亲爱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声读起来,“以上地址的房屋现在需要分配给正在工作的矿工,”阿伯罗温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凯尔特矿业盖起来的,多年来,有些房子已经出售给了住户,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给矿工住的。“根据租借条款,我……”爸爸停顿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惊,“我就此正式通知你两星期内离开!”他念完了。
妈妈说:“两星期内离开——可她丈夫下葬还不到六个星期!”
戴太太哭了:“可我能去哪儿呢,还有我的五个孩子?”
比利也感到震惊。公司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是在他们的矿上死的!
“信末的签名是‘董事长珀西瓦尔?琼斯’。”爸爸读道。
比利说:“租约呢?我没见过哪个矿工有租约。”
爸爸对他说:“没有书面租约,但法律上认为这是一种默认契约。我们为此争辩过,但失败了。”他转身面对着戴太太:“按道理说,房子是跟工作连在一起的,但寡妇通常容许留在原来住的房子里。有时候她们还是会离开去别的地方,也许跟她们父母住。她们也会改嫁,嫁给别的矿工,这个矿工再续租下去。通常会有至少一个男孩长大后当上矿工。把寡妇扫地出门并不太合乎公司的利益。”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孩子们赶走?”戴太太哀号着。
外公说:“珀西瓦尔?琼斯是在赶时间。他在意的大概是煤炭价格在上涨。所以星期日也安排了加班。”
爸爸点了点头:“他们想要提高产量,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但他们把寡妇赶走并不会达到这个目的。”爸爸站了起来,“要是我的话,就不这么做。”
八个女人被赶出家门,她们全都是寡妇,丈夫死在那次煤矿爆炸中。那天下午爸爸带着比利挨家走访,了解到她们都收到了珀西瓦尔?琼斯的信,内容一模一样。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汉威尔?琼斯太太歇斯底里,哭个不停,顽固相信宿命的罗利?休斯太太则说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像巴黎那样的断头台,专门来铡珀西瓦尔?琼斯这种人。
比利怒火中烧。这些女人已经在井下失去了男人,难道还不够吗?非得让她们既没了丈夫,又没了家?
“公司能这么做吗,爸爸?”他跟父亲穿过肮脏闭塞的小道朝矿井走去。
“如果我们容忍,他们就能得手,孩子。工人阶级比统治阶级人数更多,力量更大。他们什么都要依靠我们。我们为他们提供食物,造房子,做衣服,没有我们,他们就得死。他们不能做任何事,除非我们让他们做。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们走进董事办公室,把帽子塞进自己的口袋。“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斑点?卢埃林说,显得有些紧张,“稍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摩根先生是否要见你。”
“别犯傻,孩子,他当然得见我。”爸爸说,没停下脚步直接走向里面的办公室。比利紧跟着他。
马尔德温?摩根正在看一本账簿,但比利觉得他只是在装模作样。他抬起头来,粉红的脸颊跟往常一样剃得溜光。“进来吧,威廉姆斯。”他略显多余地说。跟很多人不同,他并不怕爸爸。摩根是在阿伯罗温出生的,是个校长的儿子,学过工程学。比利发现他跟爸爸很像——聪明,自以为是,也十分固执。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摩根先生。”爸爸说。
“我可以猜猜,但你还是自己告诉我吧。”
“我想让你收回那些退租通知。”
“公司需要腾出房子分配给矿工。”
“这样做是自找麻烦。”
“你是在威胁我吗?”
“别这么傲慢,”爸爸温和地说,“这些女人在井下失去了丈夫。难道你不觉得该对她们负责吗?”
摩根顽固地扬起下巴:“公共调查发现,这起爆炸并不是因为公司的疏忽造成的。”
比利真想问问他:一个聪明人说出这种话,难道不觉得可耻。
爸爸说:“调查发现的违规清单跟开往帕丁顿的火车一样长——电气设备没有屏蔽,没有呼吸器,没有适当的消防车……”
“可是这类违规没有引起爆炸或者矿工死亡。”
“应该是这些违规没有被证明造成了爆炸或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