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使出全身力气向前奔去,远远回头时只见法空大师已萎顿在地,满身是血。
她再也不敢回头,满脸是泪,满头冷汗,身上沾着斑斑血迹,宛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夜黑星暗,她于旷野中亡命奔逃。
后面是荷弓佩剑的众多追兵,密密麻麻的火把犹如整片整片毒虫的猩红眼珠。
江南潮湿,经过深夜露珠的浸润,土壤柔软近乎泥泞,蔡昭在绵密如织的灌木藤蔓周围躲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谁知这时天边传来熟悉的清啸,两头金光闪耀的巨鹏冒着蒙蒙细雨逐渐飞近,一面低空盘旋一面不断鸣叫,仿佛在呼唤什么人。
追命们纷纷张弓搭箭,意欲将这两头罕见的巨禽射伤射死,好在两只巨鹏之前吃过宋家弓箭手的苦头,始终维持在不远不近的高度,一见有箭矢飞近立刻腾空飞高,一时间追兵倒也奈何不了它们。
蔡昭远远看着它们,满心是逃出生天的渴望,但几次咬住小金哨又松开了唇齿。
她知道这两只金翅巨鹏看着威武高傲,实则年岁还幼,还胆小怕疼,并无什么自卫能力。一旦她吹哨召唤,它循着声音飞低落地,瞬时便成了个活靶子。
蔡昭犹豫再三,最后咬牙扯下一根发带将小金哨穿起,随后悄无声息的闪身到一名落单的追兵身后,将之点晕。
拿走强弓与羽箭后,她侧身躲在一株灌木丛后,张弓搭箭瞄准巨鹏。她虽箭术平平,但修为远胜这些追兵,一箭既出,便有流星惊雷之势。
其中一头巨鹏的脖颈处似乎中了一箭,它立刻扑扇翅膀惊叫起来。
两头巨鹏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当即巨翅在空中一划,就此结伴飞远,再不敢逗留。
“人在这里,大家快来啊!”
一名追兵发现了被点晕在地的同伙,顿时知道了蔡昭的藏身范围。
蔡昭立刻丢下弓箭,跌跌撞撞的冲入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尖利的刺条划破衣裳与皮肉,她顾不得脸上脖子上的血珠与刺痛,慌不择路的满地乱钻。
既惊又慌之际,她一脚踩空,咕噜噜滚入一个满是泥浆的坑洞。
透过头顶上交错的藤蔓,蔡昭看到到处是火蛇般的火把行列,她知道搜捕愈紧了。
泥坑肮脏腥臭,她置身其中,一动不敢动。
敬爱的师父残忍冷漠的样子,李文训阴冷怨毒的样子,周致臻睁眼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法空大师满身是血的瘫软在窗边的样子,父亲受伤昏迷面如金纸的样子,母亲急的直哭,束手无策的样子,还有静远师太倔强守卫落英谷的样子……
一幕幕闪过脑海,她仿佛身处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中。
她又饿又疲,寒意侵骨,温暖的橘色灯火却远的似乎永远触不到。
“小昭儿,总有一日你会发现,山会塌,海会枯,天会倾,地会裂。到了那个时候,你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蔡昭倏然睁开双眼。
她冷静的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没入泥泞中更深些,同时气沉丹田,有条不紊的宁神调息,等待追兵无果离去。
外面天已大亮,慕清晏却还在洞窟中。
他懒散的靠壁坐在枯骨对面,轻轻提动手中的碎甲,两半护心镜发出哐当撞击之声。
罗家的玄铁护心镜名不虚传,比朝阳殿前的玄铁巨锣更为坚硬柔韧,当年瑶光长老的毒蟒钻心掌只在上头留了个凹痕,并未伤及里头的血肉,武元英是被瑶光长老的内力震晕的。
然而,这样的护心镜却被一刀从上至下斜劈成两半,连同镜后的血肉骨骼一道劈斩断开,这般狠辣决绝大开大合的招式,下刀之人必定性情刚烈,悍勇无畏,且挥刀之时满心都是愤怒决绝,是以全力以赴。
成伯轻轻走近:“公子,你已经撑了两日,该去歇息了。”
慕清晏仿若未闻,继续轻晃着护心镜:“你说,这人该有多恨慕正扬,下刀这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曾经相约白首的爱侣,一朝反目,竟能这样狠心。
成伯低声道:“大公子说,二公子害死了很多无辜之人,死的并不冤。公子,您先去歇息吧,回头还要接着找昭昭姑娘呢……”
慕清晏怔了下,随即自嘲一笑:“她恨的我要死,找回来做什么。”
他起身时随口道,“成伯,之前你不是惦记着给慕正扬收尸么,如今他的尸骨找到了,你找副棺材给他罢。”
成伯望着枯骨,轻叹道,“虽然大公子早就说过二公子已然去了,可老奴想着,只要没见到尸首,兴许有个万一呢。没想到他真死了,十几年前就死了。唉,二公子这一生,也是苦的很。”
慕清晏驻足,“是蔡平殊告诉父亲慕正扬已经死了么?”
成伯答道,“是,就是那夜,常大侠带着一位老是轻轻咳嗽的姑娘来不思斋拜访大公子。当时,老奴还不知道她就是鼎鼎大名的蔡平殊女侠。”
“……成伯。”慕清晏迟疑的回身,“父亲,是不是爱慕蔡平殊。”
——这是他少年起就隐约怀有的疑惑,想想也是有趣,性情截然相反的双生子,很有可能喜欢同一个女子。
成伯脸上神情复杂,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老奴当时也问过。老奴看大公子一直坐在窗前,望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就问‘大公子您是不是对那位姑娘有意呀’。”
慕清晏好奇:“父亲怎么说的?”
成伯答道:“大公子说,他其实更觉得心中难过。”
“老奴又问,‘你是在难过你们之前无缘相逢,彼此错过了么’?”
“大公子说不是的。他只是难过,在那姑娘最艰难之时,他没能够帮她一把。”
“大公子说,只有自己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那姑娘独个儿被逼上绝路,竟然施展天魔解体大法,最后全身经脉尽断,成了废人。”
“大公子说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本该一辈子痛快淋漓,欢欢喜喜。唉,可惜了……”成伯絮絮叨叨的叹息离去。
慕清晏怔在了当地,如遭雷击。
回到不思斋,他沐浴更衣后躺在窗下的躺椅中出神,反反复复体味父亲当时的心意——“…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就该一生欢喜…一生欢喜。”
“难道只要她一生欢喜,有没有我都无妨么?”
半昏半沉间,天色再次黯淡,连十三忽然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喘气道:“公子快来,大金二金回来了!”
慕清晏立刻清醒,当即披衣出门,只见两头巨大的金毛巨禽落在庭院中,委委屈屈呜呜咽咽的挨蹭着成伯。
“公子快来看!”连十三不顾大金的愤怒反抗,强行将它的脑袋掰过来,露出它脖子上金项圈——这是让人骑在巨鹏背上时稳定身形用的,譬如骏马辔头。
慕清晏扒开大金脖子上丰盈的羽毛,只见镌刻繁复的金项圈中斜斜插着一支箭杆。箭杆上缠了条眼熟的丝缎发带,其下坠有一件小小物事,他捞起一看,赫然便是自己的小金哨。
箭杆已被拔去了镞头,然而巨鹏受惊之余以为自己受伤了,便扑腾着回到瀚海山脉。
慕清晏握着那枚沾有丝丝血迹的小金哨,心中冒起无数个不祥的念头。
连十三拍打了下巨鹏,骂道:“没用的怂货!”
他转头,“公子,昭昭姑娘把大金二金都还回来了,是不是打算跟您一刀两断啊。”
“不对,她一定是出事了。”慕清晏喃喃自语,“若是好好的,她才不会这么痛快把它们还回来。说不定,整个北宸都出事了。”
——如今,他是该等那些名门正派们走投无路时再出面,坐收渔利,还是拉下面子,去当个吃力不讨好的魔教妖孽?
昭昭,你说呢。
追兵在这片区域反复搜寻了一日一夜依旧未果,终于断定人已离去,于是撤退。
蔡昭又等了一阵,确定安全后才从泥坑中挣扎着出来。
就着冰冷的山泉洗了把脸,她向着前方尚透着一丝天光的方向,坚定的大步走去。
第135章
“人还没找到?她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 能躲去哪儿!”戚云柯目光阴翳,倘若此刻有相识之人见了他这肃穆阴冷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
李文训冷着脸:“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别忘了,她至少学了宁小枫七八分的易容本事, 随便找间农家, 把衣裳一换脸一涂, 轻易便能混出去。”
他见戚云柯阴着一张脸,再道, “大事要紧,如今你应该尽快练成《紫微心经》, 免得夜长梦多,功亏一篑。”
戚云柯一忖,果断道:“我们先回万水千山崖,留…司徒辉善后。”
李文训目光一闪,“……呵呵, 你可真记仇。”
戚云柯冷冷道:“彼此彼此。”
周致臻横死, 佩琼山庄一片缟素, 一里之外亦可闻哭声。
一群腰扎白带的灰衣人前来吊唁,披麻戴孝的周玉麒低声拜谢。
领头的一个圆胖子满脸笑容的向周致娴拱手行礼, “魔教猖狂, 竟连害两位当世大侠, 我们宗主担心青阙宗也会遭袭,只得与李师伯连夜回去, 派我代为上香,还望周女侠勿怪。”
周致娴皱了皱眉, 先客气了几句, 再问:“这位师兄也是青阙宗内的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不知高姓大名。”
圆胖子十分和善:“在下司徒辉, 本是尹老宗主手底下干些粗活的,周女侠没见过也是寻常。若非眼下戚宗主身边一个弟子都不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吊唁,请周女侠见谅,待过了这一波,我们宗主定然亲自拜祭周庄主。”
周致娴知道尹岱当年在暗中豢养了不少干脏活的高手,便道:“好说好说。”
司徒辉上过香后,看了眼竹帘后几乎要哭晕过去的闵老夫人,状若不在意的说道,“这位便是老夫人吧,瞧着脸色不大好,不如回头我请雷师伯过来看看?”
周致娴叹道:“唉,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会不可怜,何况大伯母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堂兄这个儿子,如今……只盼她早些能缓过来。”
竹帘后,闵夫人闵心柔还有一众闵家的男男女女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闵老夫人,又哄又劝好话说尽,总算让闵老夫人止住了眼泪。
司徒辉微笑道:“是呀,只盼老夫人早日挺过来。”
次日夜里,依附周家长达五十年的闵家遭到魔教血洗,阖家老幼鸡犬不留,与佩琼山庄隔了半座山的宅邸被付之一炬,只有嫁入周家的两位闵氏夫人和即将出嫁的闵心柔幸存。
闵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就彻底瘫了,此后眼歪口斜,便溺不能自控。
尚城以东,白茅尹氏的聚居地。
蔡昭风尘仆仆的站在尹氏庄园大门前,立时察觉到不对劲。偌大的庄园此刻一片死寂,鸟兽鸣叫之声亦不可闻。她向内走去,发现地上都是壮年男子的死尸残肢。
她心中焦急,顾不得藏匿行踪,一面推开一间间空屋,一面焦急的大喊‘有人么,人在哪里,二师兄,凌波师姐’……然而始终无人应答。
直到踹开一间库房的大门,她才发现一大堆老弱妇孺正瑟瑟发抖的躲在坛坛罐罐后。她连忙拽人起来询问,一位老者抖着声音告诉她‘侍卫们护着戴公子与大小姐往西面逃去了’。
蔡昭一路疾奔,果然接近西面小山时听见了呼喝打斗之声;赶到一看,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灰衣人与尹氏族人的尸首。前方不远处,十余名灰衣人正围着一名少年攻击,那少年剑法精湛,就是始终不肯离开身后的山壁,致使左支右绌,身上连连挂彩,几近落败。
“四师兄!”蔡昭极是惊讶,这少年竟然是丁卓。
丁卓侧眼一瞥,见到的却是一个矮瘦蜡黄的中年游货小贩,他呆呆的,“不知阁下是……”
他说第一个‘不’字时蔡昭提气飞跃,说到第五个‘是’字蔡昭已抽刀劈倒第一名灰衣人了。虽说此前她在慕清晏戚云柯李文训手中接连落败,但都是敌手太强并非她修为太弱。此刻她放开手脚尽情施展艳阳刀,金红色光芒大盛,犹如铺天盖地的光晕将十余名灰衣人尽数笼罩其中。
丁卓拄剑捂伤,看见熟悉的宝刀时失声惊呼:“昭昭师妹!”
蔡昭顷刻间连杀数人后,灰衣人大为惊惧,之前他们围攻丁卓时好整以暇,还带着几分戏弄之意,此刻纷纷丢开丁卓围攻蔡昭,呼喊着要结七人阵形。
这阵法的苦头蔡昭已吃过两次,哪会给他们机会结阵。她身法轻灵,刀法准狠,眼力又好,不论哪个灰衣人快要站到相应的阵位前,她立刻飞跃过去扑杀。
片刻之后,剩下的灰衣人不足七个,再无法结成阵形,蔡昭放慢刀法打算留几个活口问话,谁知那几个灰衣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眼看逃走无望后竟然纷纷自尽。
激战结束,丁卓看的出神,都忘了给自己点穴止血。
“四师兄,四师兄?”蔡昭用绢帕擦着艳阳刀,回身走向山壁。
丁卓叹道:“本想这次回宗门再向师妹你挑战的,如今看来不用了。面壁一年多,师妹的修为似乎更上一层楼。尤其适才,师妹右手挥刀‘破空斩日’,左手擒龙功第五式‘殊功劲节’,虚空一抓,两丈之外锁敌咽喉,真是分外精妙……”
“四师兄!”蔡昭看丁卓傻傻的,啪的拍了他一巴掌。
丁卓如梦醒神,“哦,哦,我没事!四师妹你怎么来了,怎么扮成这副样子。”
蔡昭皱眉:“这话应该我来问你罢——你怎么会在这儿!对了,二师兄和凌波师姐呢?”
丁卓长长一叹,让开身子,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蔡昭弓着腰跟进去,发现戴风驰浑身染血的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只比师妹你早到一个时辰,刚好瞧见他们将六师妹打晕了带走。”丁卓扶起戴风驰,缓缓输入内力,“他们倒不为难老弱妇孺,就是对二师兄不依不饶,屡下狠手。”
戴风驰幽幽醒来,看见丁卓的脸发出嗬嗬的叫声,还伸手去抓,“快去救凌波,快快,四师弟你一定要救凌波……”
他这一伸手,蔡昭才看见他的右手竟然被削去了半片手掌,不由得暗暗心惊。她心想,戴风驰这人虽然讨厌,对戚凌波倒是一片真心。
没喊几声戴风驰又晕了过去,他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丁卓只好时不时给他输些内力维系性命。“他们抓六师妹干嘛呀?要挟师父吗?那非要杀二师兄干嘛?”他委实不解。
“四师兄的长辈病好了么?”蔡昭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
“病?算是好了吧。”丁卓一愣,“叔祖父已经过世了。”
“……”蔡昭,“四师兄节哀顺变。”
“哦好的,多谢,我会变的。”丁卓有些困惑,“叔祖父一直时好时坏,大夫说他病入膏肓,可能就这两天,也可能还有两个月。我正忧愁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老家,忽然天降大雨,暴雷劈坏了叔祖父的屋顶。可能是落下的瓦片把他老人家惊着了,叔祖父天亮就咽气了。准备丧事时,家里人说反正离尹家庄也没几日路程,不如请一请二师兄和六师妹……”
蔡昭终于忍不住:“为何要请二师兄和凌波师姐去吊唁?”——你们的同门手足情很深么,怎么平时没看出来。
“我家本就和尹家沾着亲呀。”丁卓理所当然,“二师兄也是,只不过戴家和尹家亲近些,我家只是远亲。因为二十年前尹老宗主对亡父很是器重,颇有指点,两家才又走动起来。”
蔡昭嘴角一扯,低声自言自语:“器重?受了尹岱的器重,可不得赴汤蹈火的效命么。”
丁卓没听见这话,他为难的抓抓脑袋:“师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先给师父报信?对了,师妹你进来时有没有看见我骑来的驴子,脑门上有块白的……”他自幼沉迷武学,对于武学之外的紧急应对不甚通达。
“先给二师兄找个大夫吧。”
“……啊?”
青阙宗,双莲华池宫一片血海,尹家的暗卫死士死了一地。
精致的修行房内,蒲团道经还有桌椅碗盏破碎的满地都是,尹素莲花容凌乱的匍匐在地,趴在冒婆婆的尸首旁啼哭不止。
听见有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当即大哭起来:“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要是不高兴我悼念供奉邱师兄,直说便是……”
戚云柯衣袍染血,稳稳的走向高高的青玉供案,上头供奉着三个牌位,尹岱,尹青莲,还有邱人杰。他伸手取过尹岱的牌位,啪的碎在地上,一脚跺碎。
尹青莲惨叫一声,扑过去捡起牌位碎片,哀哀的乞求:“你究竟是为什么呀!我平日待你不好,你打我骂我,杀了我也成,为何要这么做!”
戚云柯冷漠的看着这张他从少年起就倾慕的娇美面孔:“有两件事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当年你爹出游的路线,是我暗中漏给赵天霸与韩一粟的,也是我提前给你爹的侍卫下了细雨酥麻散,让他们在护着你爹逃走时忽然力竭。”
尹素莲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发不出声音来。
“还有你的姐姐尹青莲,她不是病故,而是中毒。”戚云柯又将尹青莲的牌位随手一抛,同样摔碎在地上,“这得多谢聂喆,用毒还是魔教在行。素子香与千寻木,杀人于无形,不然以你姐姐的谨慎细致,可不好算计。不像宋时俊,我稍加掩盖,他竟全无察觉。”
“啊啊啊啊啊啊——”尹素莲双目赤红,疯了似的扑抓过去,被戚云柯一脚踢开。
“为什么!你为什么呀!”尹素莲扑在地上嘶声痛哭。
戚云柯看着趴在地上的妇人,满心自嘲,“头一回见到你时,你带了一大群侍卫奴婢,前呼后拥的给山下村落的百姓施舍钱米。那时,我只是个贫苦寡妇的不开窍儿子,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不单看错了你,也看错了你爹,我以为他是深藏苦衷的天下第一豪杰。你爹招我做关门弟子时,虽然平殊有顾虑,可我顾不得了。能成为我仰慕之人的弟子,能接近天上的仙女,是我多少年的美梦。”
“谁知,德高望重的大豪杰是个虚伪卑劣的小人,天上的仙女狭隘浅薄,利欲熏心。”
“你爹教我明哲保身,教我做掌门不能只靠台面上的手段,要一手明,一手暗,于是我学他豢养暗卫死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你,在我决意赶去涂山前,端了碗茶给我。那碗茶,让我睡了三个时辰。”
尹素莲嘶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蔡平殊,当初为何不娶她!你娶我做什么!”
戚云柯轻蔑的瞥她一眼:“真是俗不可耐,在你心里也只能想到男女私情这点事了。”
他抬头出神,面庞变得十分柔和,“我与平殊说好了,要做光明磊落的侠士,扶危济困,挽狂澜于既倒——当着天地神灵的面,我们盟下誓约。”
在一望无涯的穹苍下,豁达的少女与落拓的少年立下誓言,相约至死不悔。
最后,少女以血践诺,不负苍生,而少年变成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天高海阔,热血昂扬。哪怕衣衫褴褛,满身污泥,他都知道自己是高洁干净的。
尹素莲恶狠狠的咒骂:“要是蔡平殊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一定后悔自己瞎了眼!”
“平殊已经死了。”戚云柯淡漠道,“而我,也早就死了——多亏了你爹和你姐姐一步步的算计。”
这时李文训进来,手中长剑尚在滴血。
“说完了?”他见戚云柯点头,又道,“真的不杀她?”
“让她活着。”戚云柯的眼中透着残忍,“谁都得死,就她一人活着。”
“那就关到尹岱修的那间石屋地牢里。”李文训毫不在乎,“这儿的事怎么跟外头说?”
戚云柯淡淡道:“你不是早想好了么——双莲华池宫混入了魔教的奸细,清查之时激战起来,死伤难免。”
从血污气浊的双莲华池宫出来,戚云柯回到暮微宫的密室,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管卷轴。
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长长的画卷,画中十一个人或坐或趴,或说或笑,或持酒杯或大口吃肉——每个都神态鲜活,栩栩如生。
戚云柯小心翼翼的用细绢裹起手指,贪婪的抚摸上面的每一个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大家在一处避风的山脚处歇息,宁小枫嚷嚷着肚子饿,又不愿啃干粮,蔡平殊便拉着猎户出身的孟超去打些山鸡野兔什么。
石家兄弟砍柴生火,缪建世从附近农家买回几坛子粗粮酿的酒,自己与蔡平春老老实实的给猎物放血拔毛,诸葛争鸣嫌弃的站在一旁掉书袋,他哥哥诸葛聪却是个老饕,赶紧拿出随身带的各种调料。
酒过三碗,孔丹青忽然发现他们身后的山壁光滑如镜,恰好将他们欢笑吃喝的情形映照的清清楚楚。他顿时雅兴大发,从背囊中取出纸卷颜料当场作画,还严令大家都不许动,不然就要割袍断义——亏他画的还算快,宁小枫累的脖子抽筋,都快扑上去咬他了。
手指灵巧的孔丹青,满嘴胡沁的孔丹青,会耐心听他描述亡母相貌,然后画出肖像给他做念想。他死的时候肠穿肚烂,最引以为傲的右手被齐腕斩断,还硬塞进了他的嘴里。
平殊见到尸首时,当场吐了血。
戚云柯眼眶一热,他赶忙侧过脸去,免得泪水沾湿画卷。
他已成魔,死后怕也不能与他们相聚了吧。
可是,他早下定了决心,哪怕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一定要完成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