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这两个字如电流般刺激了庄秋水的心,让他把头高高地仰向天空,老房子的屋顶似乎变矮了一些。

  他的双脚忽然获得了自由,一下子摆脱了理智的控制,大步流星地跨向门洞。

  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刹那间,黑暗吞噬了庄秋水。

  6月11日晚上19点19分

  月亮从乌云里出来了。

  蝴蝶公墓清澈的光线如白霜洒遍旷野,也轻轻抚摸着尚小蝶。身下是冰凉的泥土,地底的湿气渗入皮肤,血液如开春的河水缓缓流淌。

  或许是受到月光的洗礼,眼皮下的瞳孔缓缓缩小,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空。艰难地眨了几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紫色的夜空上悬着一轮皓月。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敏感而脆弱的眼睛,二十二岁男生的眼睛,抑或在梦中见到过的眼睛。

  不知如何形容这目光,他不停地闪烁着,如银河的星光正对着她。

  但她看不清那张脸,只感到温热的气流,扑到她的面颊上,彼此交换着呼吸。

  她听到了一个急促的男声:“小蝶?小蝶?”

  小蝶是谁?

  啊,那是自己的名字,她终于想了起来。

  那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不敢再想了。

  在着荒凉的月夜,年轻男子继续呼唤着她,就像中国人古老的“叫魂”仪式。

  但她感觉自己浑身虚脱了,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嘴唇嚅动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是谁?”

  黑暗中的眼睛眨了眨,轻声答道:“我是庄秋水。”

  她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喉咙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啊——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了,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的手抄到她后脑勺,将她的上半身抬了起来。她半坐在地上,仍然动不了身体。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周围树影婆娑,一些鲜艳的花朵绽开。

  庄秋水将她后背靠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蝴蝶公墓”的墓碑。他转身背对着尚小蝶,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伏在这坚实的后背,仿佛抱着一棵年轻的树干。

  他心里却在想,这大一女生分量还不轻呢。他拎起小蝶的书包,没走几步路就大喘气了。双臂抬着她的两条腿,任由她的双手搭在他胸前,还有她的整个胸脯都紧贴着背脊。

  但此刻哪来得及心猿意马,平生第一次真正闯入蝴蝶公墓,冒险救出了昏迷不醒的女孩。

  从小门走出高大外墙,夜色里的破院充满阴森之气。借助月色找到中间的门洞,背着小蝶穿过“过街天桥”。忽然,感觉头顶有个脚步声响起。但小蝶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实在仰不起头来,尽管确信楼梯上有个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来到蝴蝶公墓,就算是幽灵也没什么好怕的!

  庄秋水低着头冲出门洞,眼前露出一大片墓地。

  月光下的鬼魂们正在晚风中吟唱。

  已经浑身是汗了,就算棺材里的僵尸爬出来,都不会让他再害怕。背着尚小蝶绕过一个个墓碑,脚底不小心踩碎了一块骨头,身边闪烁起幽幽的鬼火。

  好不容易冲出了墓地,庄秋水心头一阵狂跳,月光下的工厂废墟如塞外的草原,惟独少了牧羊女与蒙古包。

  背上的小蝶正在发抖,身体由冰凉变得滚烫,看来是受寒发烧了。庄秋水加快了脚步,大汗淋漓地跑过荒草丛。

  他们大半个身体都埋在草里,小蝶感到草叶刮着大腿,整个人如火焰般燃烧着。

  终于艰难地跑到苏州河边,从敞开的工厂边门冲了出去。

  托着小蝶大腿的双手渐渐撑不住了,只能拼命用背脊往上顶,免得她从背上掉下来。这是马路的尽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月光伴着两人。庄秋水必须要把她送到医院去,但这地方不可能拦到车的。

  他就这么背着小蝶,向南穿过两条路口。终于有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他把小蝶放进车子后座,让司机开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医院。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小蝶身边,先擦了脸上一把汗,几乎浑身都要散架了。

  出租车开过黑夜的黄泉路,身边的小蝶又不省人事了。嘴里在喃喃细语,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庄秋水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忽然想起陆双双,赶紧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已把小蝶救出来了。

  再见,蝴蝶公墓。

  十几分钟前,他踏入了永远的禁区——用手机荧光照着前面的路,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门洞。黑夜里看不清那高大的墙壁,只感到是个阴森可怖的老院落。他大声叫喊着小蝶,一直摸到对面墙上。他摸到最左侧发现了那道小门,推开门后发现了蝴蝶公墓。月光正好照亮了墓碑,在碑下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刹那间,他还以为见到了一具女尸,凄惨地躺在墓碑底下,等待亲人来收殓遗体。

  庄秋水浑身颤栗着蹲下来,看到死人般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只蝴蝶正停在她的唇上。

  伸手去触摸蝴蝶,它却轻巧地飞走了。手摸到了小蝶的鼻孔,才发现她还是有呼吸的。然后,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虽然已逃出了蝴蝶公墓了,但想起这些仍胆战心惊。车子已经开出了黄泉路,疾驰入市区的街道。

  他低头看着斜躺着的小蝶,不知她还会遭遇什么。

  还有,他自己呢?

  啊,医院到了。

  6月11日晚上20点05分

  护士长余芬芳在看值班记录,实习护士正悄悄地煲电话粥,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星期天的晚上,急诊室里照样人满为患,大多是换季造成的感冒。这些天她的工作格外认真,让几个年轻医生都肃然起敬。她已做了三十年的护士,从最初的护理,到妇产科的助产士,最后成为整个医院的护士长。

  前天晚上她不当班的时候,有个女孩送来没多久就死了。医生采用了气管切开抢救,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虫卵,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亡。这种事情是多少年都没遇到过了,让余芬芳听着就胆战心惊。好在再过两个月,她就要满五十岁退休了,再也用不着见到这些凄惨的场景。

  忽然,有个医生叫了她一声:“余姐,你儿子来了!”

  余芬芳的心即刻紧了起来,儿子来自己医院了,出了什么事?她急忙走出来,只见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儿子秋水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心总算放了下来。但那女孩却从没见过,儿子也没说过他谈了女朋友。

  庄秋水高声喊道:“妈妈,先帮我去挂下号。”

  接着,他将小蝶扶进急诊室,赶快让医生给她做检查。体温量下来39度,其他方面都无大碍,只是身体非常虚弱,咽部有些发炎,初步诊断是上呼吸道感染。

  余芬芳走到儿子身边,看着这个躺在担架床上的女孩,心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女孩了。她紧紧捂着自己心口,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她把儿子拉到角落里,悄悄地问:“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余芬芳觉得这女孩并不漂亮,身材也不太好,脸上还有很多雀斑和粉刺,说实话很难配得上儿子秋水。

  “不,她知识大一的学妹。”

  “大一?又不是和你一个班的,怎么待她这么好啊?”

  庄秋水不耐烦地摇摇头:“妈妈,人家遇到危险了,我当然要救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