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完成在京都的工作,飞车赶到大阪时,天色已然全黑。再加上下了高速公路后走错路而多绕了二十分钟,比电话中约定的时间还晚到,让恭司感到一丝挫败。恭司迷路的中西川是个拥有普通名称的乡镇,她说过以前这里称之为「猪饲野」,也就是遥介与祖父、母亲一起生活的乡镇。
他沿着运河,终于找到了在小小的儿童公园与已歇业的家庭工厂之间的五层楼公寓。他将车子停放在公寓后面,爬楼梯上二楼。
最前面的房门口上挂着写上「正木」的门牌。
按了门铃后,美铃出来开门。两人有一年半没见了,美铃剪了一头短发,脸颊稍微消瘦,予人憔悴的印象。
「好久不见,请进。」
恭司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漫应一声,脱下鞋子。
房间里面比想象中干净漂亮。美铃让他在钢制床边的沙发坐下,自己走向厨房。
恭司怀念地回想起,在阿姆斯特丹时,她也是这样替自己冲泡咖啡。
「这是一点心意!」恭司对美铃说道,并递出当伴手礼的葡萄酒。她正将咖啡杯摆上棋盘般的小桌子。
「谢谢。」美铃只是淡淡说着,随手置于放信件的钵碗旁。
恭司深刻感受到彼此都找不到话聊的缺口。
「你一定很奇怪我会在大阪吧?」美铃右肩无力似地低垂,开口,「我是想,既然要隐蔽行踪,就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不过接到你好几封信,如果不回信又太没礼貌,更不喜欢让家母替我转信,所以才写上住址。我从一年前就住在这里了!这里看起来虽然朴素,像是靠老人年金过活的人住的房间,没什么幼稚的装饰,不过,也没有像书架之类沉闷的东西。」
「感觉不错呀!……这就是遥介成长的乡镇?」
「在这个地方,我不认识任何曾经认识家兄的人。虽然对他成长的地方多少有点兴趣,但主要是能离开东京就好。也曾想过再度出国,可是,要那么做的气力似乎已经完全消失。」啜了一口咖啡,她继续说道,「你是在传播编辑公司上班吧?好像经常到处跑。」
「虽说是上班,待遇却跟打工没两样。这次是有事过去京都,顺便绕来这里。你在信上并没写说自己做什么工作。」
「我曾经兼差做过一些领时薪的工作,不过,现在是靠着先父留下的遗产生活。最近每天固定做的事就是在大阪各处散步,有时候坐在公园凉椅上,被人怀疑侧目地打发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候则从桥上呆呆地茫然望着流水,和行尸走肉没两样。」
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你好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很无精打采吧?从那之后,一直就是这样。」
「头部撞到之后?」
「遥介的事情发生之后。」
美铃做出以前留长发时拂高头发的动作。
「你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不是吗?没必要太在意他的事。」
恭司勉强挤出几声干笑,啜着黑咖啡:「坦白说,你看起来气色也不太好。或许是因为在国外曾受你照顾的老朋友找上门?」
「告诉你住址时,我便已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了。至少,我们互相深爱过。」
「别消遣我了。」
嘴里扩散着满满的苦涩,心想:至少应该慎重选择用词。
「你曾经怀疑哥哥杀害水岛,对不对?他在死前曾告诉我,说你陷入神经衰弱,非常担心你,也因此才会做出莫名其妙和警车相互追逐的游戏,结果严重撞伤。至于他自己,则是因为过度投入可笑的作品,导致睡眠不足,翌日掉进运河里溺毙。警方说他是吸食多种药物导致神经受损,所以,感觉上就像自杀。真是愚蠢!虽然这或许是很符合他个性的死法,但是,我想他在溺水之际一定很难受,如果是在『飞翔』时、什么都无所知的情况下轻松死去还比较好。」
恭司知道遥介的死讯是在意外发生的数天后,也就是他出院的当天。他是听开车来医院接自己的久能说的。
久能送自己回去因住院而离开半个月的家的途中,他觉得掠过车窗外的街景仿佛初见般陌生。看着树叶凋尽的行道树,他记起自己曾想过必须添加冬衣,也曾感到轻微耳鸣。
「恭司,你不会还认为哥哥是杀人凶手吧?」
是或不是都已经无所谓了。事件虽然陷入胶着,但是自己并非承办刑警,因此毫无关系,而且自己也不会因为未能逮捕凶手就觉得水岛死不瞑目。
话虽如此,在出院后不久,他还是去了「UMMAGUMMA」一趟,目的是求证导致自己怀疑洛恩与遥介的桌上之刻痕是否存在。虽然到处都找不到,却在此时再度体认到遥介所说的「你不会是记错了吧」的真实性。
——我没有打电话和谁提及「蓝月」。
恭司问他时,洛恩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拿了最新的菜单让恭司过目,恭司却什么也未点地离开了「UMMAGUMMA」,此后再也没有和洛恩见过面。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受到警方针对水岛事件的严厉讯问。史塔福特警官问「为什么要逃走」他回答「我不过是想跟警方开个玩笑」。不久,似乎被判定与事件无关,最后警方转而要求他「请你赶快回国」。
最后一次见到警官与诺纳卡组长是在快到耶诞节的时候。
警官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今天是女儿们的生日,我待会要去买礼物,然后直接回家。」
魁梧的属下也说:「双胞胎应该要花不少钱吧?」
恭司几乎想起象征杰纳斯脸孔的双胞胎船屋的事,还好,其幻影已经完全褪色。
——洛恩要我转告你多保重。
过年后,离开阿姆斯特丹前,亚妮妲送他到机场,很愧疚似地这么说。
恭司原本就预料到洛恩不会来送行,听到这句话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希望在波纹已停的水池里再投下石头。
亚妮妲轻轻与他拥抱之后,显得有点难过地离开了。
他与借他旅费的橘、久能、美铃握手后,在通过海关的出境处时回头,向大家一礼,同时暗暗地告诉自己:只要想见面,和任何人都能再见。
美铃那时曾说过整理好身边琐事后,就会带着遥介的骨灰回国。当时他相信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在日本与美铃重逢。但是事实上却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
「我之所以会怀疑洛恩与遥介,主要也是因为你与亚妮妲的关系,因为你们一直强调『哥哥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想问你,你们说的很奇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恭司忽然脱口而出应该抗议的事。
美铃紧锁眉心:「我虽然不想回忆,但是,应该只是很在意哥哥好像很高兴水岛死亡。亚妮妲那边应该也是一样。」
「你们的哥哥为什么会高兴水岛死亡呢?不可能是害怕妹妹被抢走吧?」
她拿着两个茶杯站起,到厨房再加入咖啡。
「我没有问过他那种蠢话。不过,也许他心中还想着更可怕的事。」
那是具体地想到某件事情,而且已是近乎能够确定的语气。
恭司问:「譬如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我也无从得知。可是,如果他憎恨水岛,一定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他应该是预见了水岛将会带来重大灾厄的未来景象!」
恭司花了点时间才想起遥介所拥有的特殊能力。
美铃的鼻尖微皱,很苦涩似地啜饮着第二杯咖啡。
「所谓水岛带来的灾厄是什么?」
「某种……」
「一定是水岛对遥介说过什么吧?」
「到底是什么只有哥哥能看见。至于是何种型态、对谁而言的灾厄,这些我都无法回答。」
恭司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美铃所说的话,不久,他愕然了:美铃不可能会告诉自己完全无法了解的事情。很难想象有谁会毫无根据地憎恨不知何时会带来灾厄的人,更何况还因而产生杀意……
「未来的伟大剧作家,你没听过这样的事吗?某处有一位具备能预视今后将发生之事的超能力男人,有一次,他见到某位想参选总统的议员的未来,该位议员如果当选,其命运注定他终有一天会按下将人类推向灭亡的核子战争按钮。这位知道恐怖未来的超能力者抱头苦恼不已,全世界当然只有他能预知议员未来的深重罪孽,连议员本人都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种事。再三苦恼的结果,超能力者下了悲怆的决断。为了拯救世界免于毁灭,他宁愿被冠上暗杀者的污名接受审判,也要狙杀议员。」
恭司发现美铃的肩膀正在颤抖。他自己也受到强烈震撼。
「水岛又没有参选总统,他只是个性情温柔的中提琴演奏者,只是个容貌俊秀的富家少爷。」
「这和那个有关吗?就算他按下引发核子战争之按钮的可能性趋近于零,但仍不可能是零。不,我当然不会真的认为他有按下飞弹发射钮的可能性,但是,也许他是肩负着不同种类、将引发更真实之灾祸的命运。而且,如果有预言者相信这件事绝对会实现,又有谁能让这位预言者改变心意?就算是强拉着他去看精神科医师,或许也无法撼动其信念,说不定反而让他更陶醉于『这种迫害正是预言者的光荣宿命』,只是更加强化其殉教的决心。」
「人类……不会那样憎恨某个人的,不可能。」
「人类是为了殉教而生的。」美铃昂然说道。
「能够只是为了那样的妄想就杀人吗?」
「如果相信杀人之于对方乃是一种慈悲,当然能够。」
「不可能!」
「哥哥,像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或许就有可能。」
虽然是五月的傍晚,两人的身体却颤抖不已,简直像是待在冰库里一般,无法忍住颤抖。
「你果然怀疑或许是遥介杀害了水岛,而且,你考虑到的是我无法想象的动机。但是,我现在能够断言,遥介并不是凶手。能够听到你的妄想真好,那种愚蠢的杀人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何况,洛恩也不会帮他。」
她脸上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会懂的,洛恩很可能是哥哥的信徒。」
「信徒?这么说来,遥介还是某种教派的教祖?你是认为头脑有问题的家伙一个不够,还要补成一对?」
「谁具有何种现实性是永远无法估量的——还是别再谈这件事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愈说愈无趣了。」
「请你不要擅自中止话题。如果那是基于遥介与洛恩的信念所为之犯罪,将尸体肢解又是基于何种理由呢?应该不是只为了排遣无聊,而在驶回伪装不在场证明用的船屋途中丢弃的吧?」
「不知道,或许是代表了某种献祭。为了祛除污秽,或是为了净化以便祈求复活,反正是他们认同的具有现实性意义的仪式。请不要问我。」
「你喜欢水岛吧?」忍住有如尖针刺喉般的痛楚,恭司问。
美铃颔首。
「那为什么和我……」
「如果你是在埋怨那天晚上的事,请原谅我。因为我那时觉得快发狂了,不禁想要倚靠你……」
「你说『我希望我们深深相爱』。」
「我刚才也讲过类似的话。请你原谅。」
「如果你是说『和我上床』……」
「请你原谅!我知道你讨厌那种迂回的说话方式,因为,你连咖啡店的称呼都讨厌,抱歉。」
漫长且凝重的沉默笼罩了冰冷的房间。仿佛嘲笑这种静寂似的,恭司又开始耳鸣。
在阿姆斯特丹应该就已经痊愈了才对,但是到了最近,耳鸣却经常令他忧郁不已。等耳鸣逐渐消失时,感觉似乎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手风琴之琴韵。他抬起脸,想着:怎么可能?
同一瞬间,美铃叫他:「恭司,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他缓缓摇头。
「那么,如果我希望你杀死我呢?」
「我可以考虑看看。」恭司想着,这是像以前彼此精神都很好时玩的戏谑玩笑吗?
「你当然不会是为了做那种事刻意前来。我竟要求你做『杀我』这样的麻烦事情,真的太厚颜无耻了。」
「别讲那种蠢话,你不会是罹患了忧郁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