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介并不想反驳,但是也没有狼狈或困惑的样子。

  这种态度更是激怒了恭司:「美铃说过,你太过热心地劝我嗑药,是因为那样比较容易利用我,对吧?你观察过我第一次兴奋高潮的情况,然后下此判断。」

  ——你……

  ——看起来相当顺利地达到兴奋高潮呢!

  「利用,利用什么?」

  是故意让我说出来吗?还是希望我说出来?

  「应该是为了让我成为证人,证明你与我一起在船屋里达到亢奋高潮的不在场证明属实吧!伪装我们从入夜至午夜过后都在一起,所以与水岛智树的杀人分尸事件毫无关系。没错吧?星期六晚上在『UMMAGUMMA』快乐地嗑药乃是错觉,我并没有去那一家咖啡店。」

  「假设真是如此,那我们是在哪里?你说那是伪装的『UMMAGUMMA』也无所谓,说它停泊在真正的『UMMAGUMMA』前面也没关系,至少我们在一起是事实,不是吗?」

  恭司早就预料到遥介会将话题转移到这方面,他没有绝望,只是感到强烈的失望。

  「我们并非一直在一起比腕力。你上过好几次洗手间,洛恩也频繁地消失在柜台内,而我的意识持续严重地朦胧不清,你们离开的频率如何?每次多少时间?我完全不清楚。就算不足以用来肢解水岛,要杀害他也应该绰绰有余。他是在幻影的『UMMAGUMMA』遇害,为此当然必须准备伪装好的『UMMAGUMMA』,真的虽然不能航行,伪装的却可以。尽管没有水电、瓦斯,不过因为是用蜡烛照明,而其他则属于柜台内侧的问题,所以已足以瞒骗不知情的人。」

  「你不要胡乱猜测!」

  「你必须听我说,同时回答我的问题。那天晚上,『UMMAGUMMA』移动了,对吧?我因为幻觉丧失正常知觉时,它离开了岸边,沿着运河前行。它去哪里?要做什么?我想,应该是去事先指定的地点,伪装成「蓝月』迎接水岛吧?」

  「『蓝月』是确实存在的咖啡店,水岛知道地点在哪里,不是吗?」

  「他只是偶尔地去过两次,记忆应该很模糊。你们只要事先确认过,再告诉他偏移的位置,一定能让他踏上伪装的『蓝月』栈板。」

  「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如果找水岛有事,只要叫他一声,不管是『UMMAGUMMA』或是洛恩起居的船屋,他随时都会过来。」

  「大概是为了不让他产生戒心才指定『蓝月』吧!」

  「戒心?」

  「也许他本来就有戒心了,毕竟……」

  「你是想说『毕竟你与洛恩不是已经杀害他,而且肢解了尸体』?」

  「没错!」恭司闭上眼,颔首。

  「虽然我们不是一直比腕力,也不是与洛恩一起三人手拉手进行降灵仪式,但是,只凭稍微离开的短暂时间就能杀人吗?而且因为只有少许时间,所以才巧妙地诱导水岛前来?原来如此,只要恶意地想怀疑,要怎样妄想都可以。」

  他再度取出大麻烟,确定恭司不会妨碍后,叼在嘴上,用瓦斯燃烧器点火。胡须前端被烧焦了一些。

  「你相信在自己飞翔时,洛恩与我轮流绕到柜台后面用锯子肢解水岛的尸体?」

  「你们可以等我离开后再肢解尸体。你离开船屋回到工作室后,借发出噪音表示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认为应该是洛恩独自进行分尸,然后在那艘魔术般的幻影船屋驶回藏放地点的途中,一路丢弃切割下来的尸块。」

  「就这样完成艺术般的完全犯罪?」

  「不错。」

  「真是糟糕。」遥介叹息道,「你说『UMMAGUMMA』另有伪造品,而且那艘伪造品会移动,然后我们设法让水岛误以为它就是『蓝月』,诱他入瓮。真是乱七八糟!水岛那样聪明的人会轻易受骗吗?再说,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船屋?」

  「我很希望你能让我见识一下。」

  「没问题,如果真的存在的话。」

  「应该确实存在某处吧!可能在阿姆斯特丹市内,也可能藏放在上游。当然,船屋外面的油漆图案已经改变。」

  遥介呼出的烟雾飘向恭司鼻尖。

  「是否艺术般的完全犯罪还很难说,不过,改变船屋的油漆图案对你而言有如家常便饭。当然,也有可能是当不成艺术家的洛恩自己所为。你问我『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船屋』,依我的想法,那既是魔术道具,同时也只能称之为邪恶的玩笑,更是我与水岛的幻影船屋。如果要参展,可以用洛恩的姓氏命名为『杰纳斯的船屋』。」

  遥介叼着大麻烟,回瞪恭司。他的眼眸有如玻璃珠,不带任何感情。

  「杰纳斯神有两张脸,所以『杰纳斯的船屋』当然也有两张面孔,前面是『UMMAGUMMA』,背面是『蓝月』,或者前面是『蓝月』,背面是『UMMAGUMMA』。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你与洛恩打造出来、浮在运河上的船屋。方才我说过艾薛尔的魔术画作,对吧?那是反转的图案,以日本方式来说,就是想象中的怪物(译注:猿头、狸身、蛇尾、手脚如虎、叫声如画眉的怪物,相传被源赖政从紫宸殿上射下来)。如果不是船屋,那样的魔术画作就无法成立。

  所谓的船屋是连接着岸边不动的船,所以船身就算绘上再怎么有个性的图案,也只有从对岸眺望时方能欣赏到,因为船屋经常只有一侧向着河边,另一侧则被河岸遮住。利用这种特性便可以让一艘船屋变成两艘,这就是所谓『杰纳斯的船屋』的艺术作品。

  那艘船屋以『UMMAGUMMA』的脸孔接我上船,等我因事先喝下的幻觉剂而酩酊时,再缓缓移动,途中并掉转船头,向水岛指定的地点靠岸,这时的船屋已经变成『蓝月』。水岛一无所知地走过栈板,在与我碰面前就被你或洛恩用空手道击倒,当场勒毙。然后,船屋再航行回到原来的地点。而且是由你与洛恩轮流驾驶。」

  「这是幻想!」

  的确是幻想,是幻想没错。但是,恭司在叙述之时,脑海里描绘的轮廓却逐渐清晰,凝固成不动的影像,仿佛是自己亲眼目击。他见到有两张脸孔的船屋在夜里的河面掀起涟漪,安静前行。而且,虽然自己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脑海中却同时看见左右两侧的油漆图案。

  「这是像在鸡蛋里挑骨头一样的贫瘠幻想。为了杀一个人移动一艘船屋,这岂非更引人注目?就算是挑选人迹较少的时间与地点,但毕竟还是在阿姆斯特丹市内,如果被人发现改变方向,左右两侧不同的油漆图案立刻曝光,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什么东西都有,即使是外观视觉艺术派的船在移动,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而且,假设有目击者,不管是他或她,就算在几天后得知发生杀人分尸事件,也几乎不会将它与星期六晚上看见的、有奇特图案的船屋连想在一起。」

  「你是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所以请你认真地反驳我。」

  遥介用拇指与食指轻捏大麻烟前端,扭转,使之熄灭。

  「真是愚蠢!我没想到你的脑子里会涌现如此像推理小说之虫的东西。我们仔细回想看看,回到因为你在恍惚之间用指甲抓桌面而留下的痕迹消失,并为此感到不可思议的原点。那应该无法肯定并非错觉,对吧?那么,有何必要刻意虚构出非现实的犯罪计划?洛恩打电话给某人提到『蓝月』,很可能是谈到别的话题,同时也无法保证不是亚妮妲听错,更何况,重点是我与洛恩为什么必须杀害那种白痴般的有钱人少爷?真的可笑至极。」

  恭司的自信并没有动摇,虽然他也想过,若让第三者来判断,遥介的说词应该会被认同,但是他仍坚信自己的看法。不,与其说相信,不如说他「看见」来得正确——「杰纳斯的船屋」的影子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

  「我也不明白原因何在!说不定、说不定你无法忍受美铃被水岛抢走,所以才联合洛恩……」他这时发觉若洛恩没有加入杀人行动的积极动机,他的假设就很难自圆其说,「洛恩可能也害怕自己的妹妹被抢走吧?……怎么可能!不可能会同时存在如此疯狂的两个哥哥……若是那样,水岛能抢走的也只是你们的妹妹其中之一……」

  遥介的后脑勺用力抵住墙壁,微开的双唇间泄出似是导师教诲学生般的语气:「洛恩和我不会无聊到去妨碍妹妹的恋爱之路,就算是何等溺爱女儿的父亲,应该也不会做那种事,即使我本来希望让美铃留在你身边。」

  一瞬间,恭司无言以对。遥介不可能会知道昨夜的事情!

  「你大概是看见我用无奈的神情望着美铃吧?事实上,就算你不希望,我还是会这样做。不过,现在并不是在谈这件事,我要知道的是,为什么要把水岛……」

  「回去!」遥介用似乎想撕裂整个世界的声音吼叫。

  恭司惶悚呆立。

  「我不想再跟你谈下去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遥介闭上眼睛,很坚决地,好像不会再睁开。

  恭司全身感到一阵恶寒,转身,忍住想跑开的冲动走向电梯。墙壁、天花板、窗户、在地上的怪物尾巴,完全都丧失了现实感,仿佛只要伸手一碰就会立即消失。他全身发冷,茫然寻思:这儿是哪里?自己正在做些什么?

  在等电梯的期间,他忽然很想见到美铃。只要见到她,紧紧地抱住她,冻凝的血液便会溶化,然后回到现实世界里。不论对洛恩与遥介的怀疑是对或错,脑袋四周漂浮的云雾都将消逝无踪。

  走出大楼,他跨上脚踏车,想前往美铃在哈伦的公寓。今天应该是她休假日,只要她在家,十五分钟后就可以见到人,不,十分钟就可以。

  恭司踩动踏板弯过街角时,回头看见遥介探出窗外,好像叫着什么。但是他来不及踩煞车,大楼便已消失于视野之外。遥介是在叫说「回来,我有话说」吗?他虽然很在意,却已经来不及了,风推着背部,脚踏车快速穿越广场的人群,街上风琴手演奏的〈维也纳华尔滋〉旋律如梦幻般飞向脑后,车轮的轧轧声有如濒死的马鸣。

  来到王子运河时,为了闪避推着婴儿车却看向旁边的女性,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

  他向微笑道谢的婴儿母亲挥手,目送对方离去。

  忽然,左斜后方有一辆厢型车从广场角落拐出来,驾驶座上的魁梧男人正紧盯这边。

  恭司啧舌,猛地用力踩起踏板,感到内心深处涌生一股莫名的愤怒。可能因为爆发力完全被解放而欢喜地颤抖吧?车轮发出了尖亢的惨叫声。

  市区往后飞掠。随着他拼命地踩动踏板,周遭景物也迅速向身后逝去,恰似正在弹奏手风琴般,世界因踩踏板的方式而改变样貌。

  仿佛听到警官在说话。

  ——法兰克,紧紧跟住。

  发觉疾驰的脚踏车具有危险性,路人们慌忙地让开一条路。恭司一方面感谢他们,另一方面更加快车速。虽是没有往后看的余裕,也能察觉刑警们的车子引擎吼声提高加速。他笑了: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他们一定认为跟紧自己会有收获吧!为什么会有如此瞎猫捉耗子的调查手法呢?而且,看到他逃走就追,不就只是像狗一般的习性?

  未减速而压车、擦掠栏杆,左转过桥,过了辛格运河,在绅士运河前方右转,顺便看了一眼追踪者,发现箱型车气愤地甩尾抵达桥边。好像因为用力踩下油门追捕在后,却因为猎物突然右转,慌忙地踩下煞车而发出尖锐的轧轧声。

  ——为什么要逃?

  恭司能够想象如烈火般狂怒的诺纳卡的表情。

  ——因为很想紧紧抱着她。

  虽然不可能实现,他仍想象自己这样反唇相讥。

  前方是开阔的路面。发出剧响、以怎么想都觉得已经疯狂的速度正飞驰的脚踏车,以及追逐着它的厢型车,两者的追逐撕裂了和平的午后静寂。

  让开,很危险呢!现在正在拍电影。恭司气喘如牛地在心中喊叫。

  他的臀部离开坐垫,半站立地踩着踏板。沿途的咖啡店老板向他挥舞拳头,也不知道是破口大骂或是替他加油。

  只要不断往左右转弯,迂回前行,应该可以甩掉对方。即使没有那样做,一旦在前方左转,过了国王运河,逆向走单行道,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对方应该不会利用无线电请求支援吧!

  知道有了胜算之后,恭司左转过了国王运河,再跨越王子运河,钻入小路很多的约丹地区。只要曲折地穿越该处,汽车应该无法跟上吧?

  来到可以看见洛森街的地方时,他已有一半的把握,确信自己的胜利。

  就在那一瞬间,视野的左边角落忽然出现抱着鲜红蔷薇花束的老人。脸上有如梅干般皱纹累累的老人与蔷薇花束。这在日本是非常罕见的搭配!这么想的同时,他知道继续走这条路,对方将会与自己的前进路线直角交错。

  他慌忙抓紧煞车,但是,车速完全没有减缓。就在此时,他才想到自己错以为跨下所骑的是日本制的脚踏车。

  脑海里瞬间掠过在大楼窗口叫着的遥介悲痛的脸孔。他是预见了这种情形而想阻止自己吗?

  老人呆立着,双眼圆睁,手上的花束掉落。

  恭司将龙头把手猛地左转,冲向街灯。身体飞向空中,撞到某样东西,然后摔向地面。脑海里,也有几片蔷薇花瓣弹落。

  ——蔷薇街的蔷薇。蔷薇。蔷  薇。

  没有感觉到剧痛,只是意识逐渐远离。

  耳畔还边听着不可能会听见的铸币塔的奏鸣钟声,仿佛在宣判什么似的……

  大阪OS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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