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席在那边。」戴着骷髅戒指的手指坚定地直指内侧的桌子。

  那是张能坐六个人的最大桌,桌上燃着豪华法国餐厅惯见的可爱蜡烛,充满诱惑的魅力。

  不要说咖啡店,连船屋都是第一次进入的恭司很好奇似地不停环视整间店内。

  借着蒙胧的灯光勉强能见到墙上挂着几幅疑似抽象画的作品。店内共有五张桌子,除了预约席之外,另有两张双人座,两张四人座,柜台前还有五把高脚椅,每张桌子看起来都不是高级的木制品。要让与椅子同样多的客人围坐,感觉上相当局促。

  桌面皆铺上由艾薛尔的画作设计而成的桌巾,感觉上就像真正的咖啡店。这位画家是在越战时期受到举世瞩目,听说主要是因为美国的嬉皮们在其充满幻想的作品中,感受到经由麻药领略到的迷幻晕眩,因而大为流行。

  桌巾上是他名为〈昼与夜〉的特别出名作品,左半边是河流缓缓蜿蜒于田园之间,一群黑鸟悠闲地掠过教堂与风车的上方,飞向画作左边的「昼」;右半边则是一群白鸟飞在如镜中映现的对称夜景上,朝画作右边而去。在昼与夜的交界,使用视觉错觉的手法将飞鸟与地面连接,观赏者若注视着白鸟,则黑色部分成为夜空,若注视黑鸟,则白色部分成为明亮的白昼天空。

  地板没有铺上地毯,保持原木风貌。如果在白天,一定到处可见刮伤或香烟烧灼的焦痕吧!

  「客人先入座。」遥介指着霤边的位子请恭司就坐。今天晚上,不管遥介说什么他都照办。

  洛恩送上了义式浓缩咖啡,微笑道:「请先喝杯咖啡。这是普通的咖啡,待会儿马上会送上特别的全餐。今天晚上,我替恭司先生做了一些精心的安排。」

  「他希望能彻底地体验一下,你尽可以大显身手。」遥介说。

  恭司只暧昧地说了声:「请多多指教。」

  他虽然记得曾要求遥介安排这样的场合,却不记得说过希望彻底体验之语,只不过,内心还是有尝试的欲望,所以决定接受对方好意。当然,是否出自好意还是相当可疑,感觉上遥介与洛恩似乎对于教会自己不好的玩乐方式都很热衷的样子。

  眼睛习惯昏暗光线后,已能见到柜台上放着大型切菜板与菜刀。切菜板上有个像巧克力片的褐色物品,大概就是块状的Hashish吧!

  洛恩握住菜刀,从靠柜台的外侧开始削起褐色块状物。那看起来似乎很硬。等削好需要的份量之后,他用指尖仔细地搓揉,再卷成烟状,拿到桌上。

  「今天的客人是初学者,我做了抽起来会感到愉快的东西。这是刚从摩洛哥采购回来的好货色,请慢用!」

  恭司本来想说「只不过比我大一岁,别摆出一副前辈样」,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前辈这个名词的英语该怎么说,只好作罢,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UMMAGUMMA』是什么?我想知道这个店名的由来。」

  「答案有两种,一种是取自Pink Floyd的专辑名称。如果对于其意义犹有疑问,答案乃是剑桥的俗语。」(译注:Pink Floyd为英国迷幻摇滚乐团,Fuck之意为性交)

  「我是第一次听到。原来UMMAGUMMA是这种意思啊!跟日语一样,日语里的Fuck指的是『肏』。」

  「的确类似。」洛恩站在一旁不停抽着同样的东西。可能是抽得太猛,每次当他用力吐出烟雾,唇间便发出呼噜的声音。

  恭司将大麻烟夹在指间,调适心理的状态。

  「Pink Floyd吗?在日本,这个乐团已经算是老一辈的喜好了,等于是靠退休金吃饭的乐团。荷兰人好像特别喜欢他们,常在广播中放他们的歌,我知道也有咖啡店采用『The Wall』或『Pink Floyd』等等的店名。」

  「还有『Doors』呢!不仅荷兰与欧洲,Pink Floyd在东欧与非洲也很流行。」

  「没错。日本不久前也挑了他们的歌为某场职业摔角赛的入场主题曲,风行过一段时间。曲名好像是『One of These Days』。」

  「就是『终有一天将你分尸』的曲子吧?你的国家似乎受到月亮的影响,任何事物都会被扭曲,连人生的享乐方式也完全不同。你是最近才学会欣赏足球这种运动吧?」

  荷兰人是个对足球非常狂热的民族,依遥介所言,他们对以阿姆斯特丹为主场的著名球队阿积士(AJAX)的狂热态度就酷似大阪人对阪神虎队的狂热。

  「足球我早就知道了,毕竟以前全日本联队的总教练就是荷兰人。」

  「好像是吧!那是除了日本之外,没有其他国家会聘用为国家队教练的人。」洛恩似乎刻意消遣遥介。

  「怎么,你的国家也受月亮影响了?荷兰的小孩不是都在玩特地从被月亮引力影响的地方引进的电玩游戏吗?」

  「或许吧!因为电玩游戏上都写着Made in Japan。」

  与水岛无可无不可的辩论态度完全不一样,洛恩的眼神太过于犀利,并非将它当作一种闲聊,当然,也不像完全当真。

  恭司不再开口,尽量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带点犹豫地抽着大麻烟。

  洛恩喃喃自语:「日本很遥远,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哪里会远?很快就到了,与这儿的运河相通,不是吗?遥介故乡的运河还是艾薛尔的父亲建造的呢!」恭司说道。

  「不对!」遥介否定。为了让洛恩也能听懂,他同样使用英语,「的确,艾薛尔的父亲曾到日本干过各种工作,他也曾在大阪着手淀川的修筑工程,不过那却非他工作的全部,而且那也仅是与大阪的部分运河有相关。」

  遥介的口吻似是怕对方搞错事实。恭司所知道的只是听自水岛所言,一旦遭到反驳,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Hashish很快便起了效用,他觉得全身非常自由。

  「阿姆斯特丹与大阪都是填海而得的土地,当然背负着反复与海争执、和解的宿命。自古迄今,在任何一条街道上,无数的人们赌命与水灾抗战,进行运河的挖掘,这绝不是由一位英雄或工程师得以独力完成。所谓土地所具有的灵力,大阪或阿姆斯特丹皆无缘拥有,取而代之者,是聚集在此的人们拥有了十足的力量。」

  「大阪也有那么多运河吗?」洛恩漠无表情地问,「我听说阿姆斯特丹被称为北方的威尼斯,曼谷则是东方威尼斯,不过对大阪却一无所知。」

  遥介回答:「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了。在将军定居江户的十八世纪左右,大阪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运河。大阪是日本都市中罕见的向西开口之港口,自古以来便有各种文化与物资从这个港口输入日本,同时国内物资也集中于大阪。从港口进入的东西与阿姆斯特丹一样被运入河岸栉次鳞比的仓库内后出售,但是,如今只剩依稀可见当时盛况的景物。运河几乎全迈填埋成为道路,未遭填埋的,通常也都有高速公路跨建其上。」

  洛恩皱着眉头:「这就与阿姆斯特丹不同了。两座都市虽然皆有无根的共同点,但是,大阪连茎都已经被切断。」

  茎——Rhizome,这真的有些令人怀念。恭司曾经忍耐又忍耐地咬牙读完《千高原》这本书。这本书的副标题为「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茎」就是在这本著作的序被提及,由德勒兹与瓜达理所提倡:在日本,则是由于浅田彰的《逃走论》一书而大为流行的概念。它是对于由上往下分枝扩展的国家社会主义之树状思考的反题,也就是游牧式的根茎型思考模式,它可以横向偏移、回到上层、斜侧一旁与其他支线汇流,或是再度横向偏移,不管往哪边都能持续逃亡。它并非固定,而是流动,是切断并打倒专制君主—领土,再打倒新的专制君主化—再领土化的循环锁链之思考方式。恭司赞成其中的「我们已经疲倦于树木,我们已经不应该相信树木与根,甚至是侧根,我们对于这些东西已经过度忍耐」,也认同「除了地下茎与空中茎、杂草与根茎,没有任何美丽、散发爱、政治性之物」。(译注: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瓜达理,Felix Guattari,1930-1992,皆为法国哲学家,《千高原》为两人合着)

  只不过,直到后来重读为止,恭司并未注意到底下有这么一段文字。

  阿姆斯特丹,完全无根的城市,是属于茎——以运河为Rhizome——的城市,在这里,实用性与商业性的战争机器持续相关,形成最疯狂的组合。

  「大阪已经没落了,洛恩。但是它还是能向你炫耀、让你感到无趣的城市。大阪的国民生产毛额与荷兰这个国家大致相同,另外,阿积士对阪神虎,菲利浦对国际牌,皆是旗鼓相当。」

  「怎么,你这岂不是像穿西装的生意人所讲的话?」洛恩冷哼一声,拖着紫烟的尾巴走回柜台。似乎要准备接下来的料理。

  「我出生在生野区。现在的名称虽然改了,不过,它以前是个名为『猪饲野』的地方,也就是饲养猪的原野,很粗鄙的地名,对吧?我在那边一直住到十八岁为止。那里到处都是矮房子,在大阪而言,也是特别低下的区域。在深夜十二点之前,都还能见到老太婆与小姐们抱着脸盆从澡堂回来,很有意思,对不?」

  遥介改为日语:「生野区的人口有四分之一是旅日的韩国人,是全日本外国人申报登记最多的地方。四分之一真的很多,每四人中就有一人。哈哈,其实这也难怪。」

  他津津有味似地吐出烟雾:「在以前,从韩国济洲岛寄信到日本,信封上只要写着『日本,猪饲野』就可以寄达,可见来自济洲岛的韩国人有多少。大概是因为从济洲岛的西归浦到大阪的天保山之间,每隔两天就有船只『君之代丸』直航的缘故吧!

  我的祖父是韩国人,母亲则是旅日韩人的第二代。祖父一向沉默寡言,一年里开口没几回,而且在我刚上中学时就去世,所以我毫无机会问他当时渡海至日本的情形。只知道他出生于庆尚北道的浦项,大正八年接获召集令,不情愿地被带至日本,而在日本的工作就是挖掘运河。」

  恭司凝视着遥介的唇,静静听着。在此之前,遥介从来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过往。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对遥介也有兴趣,另一方面也想知道与美铃有关的一切事情,他非常希望能更了解美铃!

  但是,听到运河两个字,恭司忽然一愣。运——河的连结音仿佛热线照射在脑海一隅般,意识受到微妙的搅拌。

  「生野的河川与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一样都是笔直前进,流向改变时如同以尺固定般地曲折。直到大正初年为止都是蜿蜒不绝,每年都会有好几次泛滥成灾,洪水高涨至膝盖,成为水乡泽国。

  艾薛尔的父亲对日本有什么贡献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的祖父挥汗挖掘运河绝对是事实,因为他曾修筑了流经我家前面的平野川。工程结束后,一起工作伙伴们转移至另外的工地现场,可是祖父因为身体出了毛病,只好定居在猪饲野,开始当卖衣服的路边摊贩。之后开始有许多同胞从济州岛迁移至此,才在猪饲野形成韩国城。」

  说到这儿,他微微摇头。

  「我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呢?啊!每次听到运河两个字,我就会想起祖父,真是无聊。」

  「美铃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恭司问道,将咖啡倒入因Hashish影响而剧渴的喉咙。一股不寻常的美味、甘甜信号如针般刺进大脑。

  「她跟我是同父异母。家父在朋友经营的教育器材贩售公司负责业务,每个月要在东京与大阪之间往返多次,虽然周围的人皆认为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但事实上,他在东京有个情妇。对方是在客户公司任职、极平凡的女职员,陈仓暗渡之下生了个孩子,那就是美铃。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恭司几乎要双手合十庆幸了——遥介与美铃真的是亲兄妹!

  但是,遥介并未停下,继续说道:「不久,与家父一起经营公司的朋友知道了这件事,并告知家母,立刻引起一场骚动。家父不仅不觉得理亏,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家母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他表示『我要东京的那对母女,和你离婚』,于是抛下家庭与工作迳自离去。虽然最终还是没有正式离婚,不过他从未回来过,也没有寄给家母生活费。家中有因神经痛而缠绵病榻的祖父,我又刚上中学,正要进入叛逆期,家母一定非常辛苦吧!还不满六十岁就罹患不知名的疾病过世,应该是过劳死的吧!

  祖父那时早已病故。家母临终之际对我说『你变成孤单一个人了,不过,我不会担心你』。我那时高中辍学,整天游手好闲,她居然对我说『我不会担心你』!也许,她的本意是『你要好好振作自己』吧?我处理好丧事与其他一切事宜后前往东京,半工半读地进入美术大学。我本来就打算学习绘画,只是为了家母才放弃,可能是因为听了她那句『你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学画的动力才又开始涌出吧?毕竟,自己已经不必牵挂任何人,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兴趣而生活。」

  遥介停下来,抽口大麻烟。

  恭司一口喝光咖啡,但是喉咙仍旧很渴。洛恩似乎看穿了这点,适时端上另一杯。同时在桌上放了已填入烟丝的烟斗与如同眼药水似地小瓶子。

  「我们在一起也不知道谈过多少次关于月亮的话题了,不过,你来试试这个。接下来的咖啡中掺入了大量的Sinsemia,能够体验到幻想的飞跃,填入烟斗内的也是Sinsemia。如果觉得过度兴奋,可以打开这个瓶盖闻一下。」

  「里面是什么?」其实问了应该也不会知道吧!但是,恭司认为老板有义务说明。

  「家畜用消毒剂。如果吸入其气体,会有如屁眼被踹到似地跳起来。这是额外附赠的零食。」

  「谢了。」

  咖啡碟子上放着有蔷薇浮雕的汤匙与方糖。

  恭司将方糖溶化,催促遥介继续:「你和美铃是在东京第一次见面?」

  「没错,她主动跟我连络,表示想见我,说是想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也希望知道我对家父的看法。当时那家伙还是个高中生呢!我们在某家百货公司内的咖啡店见面,她有一对任性执拗的眼眸,但可能是因为紧张,膝盖不住地发抖。不过你如果这样问她,她绝对会否认。」

  恭司嘴里含着咖啡,放下杯子,随即感到身体向右摇晃。他以为自己飞了起来,望向四周,发现墙壁缓缓斜向一边,整个人仿佛被巨人的双手抓住,朝顺时针方向扭曲,天花板与地板也回应似地产生漩涡状的旋转。

  「美铃瞒着双亲经常与我见面。大概是因为家庭与学校都很令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才找我当她的解压管道吧!这个时候我才了解到自己对她产生了影响。」

  听觉也产生了变化。遥介说话的声音时远时近,飘摇不定。

  声音……声音……

  「美铃高中一毕业,好像与我一样,决定走向美术之路,可是,她原本是个功课优秀的 学生,双亲当 然严厉反对,后来家父更知道她经常与我见  面,误以 为是我灌  输她这样的观念,气 得几乎发狂。我认为没有必  要替她扛 罪,

  好几次要

  她重 新考

          虑呢!」

  恭司发觉情况有点奇怪,一面想着这次与上次的轻尝浅试完全不一样,一面用力甩头。这时,他感到体内似乎静静地充满了某种未知的力量,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液。他发现那种涌上来的东西完全不会令人恐惧,只是像表示友好般地递出干涩的大手。

  好吧,就和你握个手!

  他用力深吸掺入Sinsemia的大麻烟。

  来吧!你真正的面目应该是THC(译注:四氢大麻油醇tetrahydrocannabinol,大麻中具有迷幻效果的化学物质)吧!来呀,渗透我的脑髓深处,将我带至某处,让我飞翔吧!

  「尽管如此,那家伙还是跟来了

       我是说笑被还      美

       的           铃

       女人。这个谣

    对       言

    吧      很像

    恭       一

    司        回事吧

              该不会

      在移动式游乐场时  钱省了为

                所以

  间      一同在住起一人个两

  公

  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