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回荡在大听内。
柱子后面走出一位留着长发、身穿牛仔裤的男人。恭司记得他是谁,这个男人似乎是从北欧某处流浪到这里,自称黄道十二宫。这当然不可能是本名,应该是因为胸口有占星术的十二宫圣兽刺青而自取的绰号吧!而且都已经是这种季节了,当然不可能敞开衬衫衣襟、露出长满金毛的自傲胸膛,而是穿上素色的运动外套,但是胸前却挂着好几条似是念珠怪物的项链。
「遥介与美铃开始进行大型创作,作业声音甚至传到一楼,让大家都很困扰。虽然他们说过要大家忍耐约一个星期,可是真的太吵啦!」对方似乎刻意夸大其词,但眼眸里却露出笑意。
「什么,只有他们两人进行作业?」
「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房里突出到走廊外。能完成作品是很好,可是要将成品运出工作室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这不是开玩笑,因为它太常发生了,不过这也是艺术家可爱的地方。即使如此,那种东西也未免太过极端。你看了就知道。」
黄道十二宫与出现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于柱子之后。他当然是进入柱子后面的房间,不过那种方式简直就跟幽灵没两样。
恭司牵着脚踏车走向电梯。
虽说是非法占用,但在与持有人谈过之后,还是有支付对方廉价的租金,所以这里仍保有瓦斯与电力,电梯也还能使用。只不过,那是在日本绝对不会有机会见到的无门电梯,搭乘时如果不小心,不仅有可能会失去手脚,甚至还会被夹住脖子而丢掉性命。恭司将脚踏车牵进满是绘画的四方盒里,按下到最顶楼的按钮。
电梯以缓慢的速度抵达四楼,令人忍不住怀疑值班人员是否已经离开。一出电梯的对面墙上画着似是以扫帚沾墨画成的大圆。虽然可能是仰慕铃木大拙禅师(译注:1870-1966,日本禅学大师,亦是文学家)的美国人之戏作,却相当具有震慑力。不只洛恩兄妹,这里还有其他许多倾慕东方文化的外国人。
弯过转角,走廊右边并列着四个大小不一的房间,靠里侧、最大的房间就是遥介的工作室。
果然如此,一个仿佛是金属制的恐龙尾巴缠着塑胶管与铜线、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巨型物品从房间突出至走廊。
恭司带着些许「到底工作室内会是何种奇妙的气象呢」的期待想法跨过该物,进入房里。
「别去踩到!如果被碰坏了,就连作者自己都猜不透那是本来的形状或是已经遭到破坏。」
「真是乱七八糟的作品。」
面对遥介忽然传来的大嗓门,恭司这么回答后,环顾室内。
完全是一种超乎想象的混乱状态。
在工作室中央是一堆与腰同高的废铁。泛黑的废铁堆中有各种材质的管线如血管或神经般穿梭其间,银色金属片化为尖塔从各处突出,分辨不出是尾巴或触角的东西朝房间四面八方伸展。恭司无法理解这项作品是否有予人什么讯息,但就如黄道十二宫所说的,他也确信若要从这儿搬运出去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欢迎光临!请小心不要受伤。」废铁对面露出美铃的脸。绫织衬衫衣袖卷高至肩膀附近,双臂沾满机油,简直就是汽车修护厂的修车工人。当然,头发是扎在脑后的。
「这就是所谓的废物艺术(junk art)吗?」恭司问。
美铃手掌心向上,指向遥介,似是在说「问他吧」。
但是,恭司转头面对一脸胡须的哥哥时,对方仍双手插在牛仔裤后的口袋里,仿佛事不关己般地侧着头。
「现在才要开始成形,别用那种哭丧的脸孔看它——不过,你来得可真早,我和洛恩约好八点过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
「不必理我,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而且我也想在大楼内逛一圈。」
恭司在这件奇怪的作品四周绕了一圈半。他早就失去想理解的欲望,只是有如欣赏庭石般地观望着,但是,他并未从作品中感受到到任何讯息。
「要喝吗?」盘腿坐在贴着塑胶地砖地板上的美铃拉开咖啡罐拉环问道。
恭司心想,站在她旁边喝总觉得不对劲,所以同样坐在地板上。
他们现在似乎是小憩时间,美铃停下手上的工作,深深吁出了一口气;遥介再度倚着窗边,俯瞰下方。
「哥哥找你来的?」美铃叼起烟。
「嗯,他说要带我到洛恩的船屋。」
「你喜欢上麻药了?」
「还不知道。」
「水岛说的小说,完成了吗?」
恭司默默摇头。
小说还是停顿在水岛阅读过的部分。明明是迫不及待、希望赶快完成的工作,可是一回到住处却完全没了创作的欲望。恭司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恰似掉落了可供凭附的东西般,丧失了创作故事的兴趣。或许是因为游乐场的华丽空气中充斥着美铃与水岛的气息,再加上后来在迪斯可跳舞流汗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贫瘠,所以从而产生厌恶的心理。
事实上,美铃对那几乎即将消失的故事并未表示多余的关心。
「久能也要过来?」
「不,好像只有找我。因为是星期六,久能大概待在家里,累得不想出门吧!你不去吗?」
「不,我想回家睡觉。哥哥是打算在这里耗上大约一个星期,但我可无法奉陪。」
砰地一声。
遥介拿起瓦斯燃烧器,开始在薄薄的不锈钢板上画着什么。
美铃将烟屁股丢入海尼根的啤酒空罐内,站起来。
「那么,待会见。」
恭司则如前所说,独自一人在大楼里逛了约莫两个小时。但是他并不觉得无聊。
到了六点,三人一起前往对街的廉价餐厅吃晚饭。因为离前往洛恩的船屋还有段相当长的时间,遥介点了几瓶啤酒,替恭司倒了一杯。
不久,美铃像是无法奉陪似地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喝吧!我困死了,明天到这边可能已经中午了。」
「如果你能帮我准备便当,我会很高兴。」
美铃朝满脸通红的遥介说了声「别傻了」,弹了一下食指与拇指,转身离去。
「很多人都说美铃其实是你太太呢!」恭司忍不住假借谣言,希望求证自己心底很在意的事。
艺术家伸手拭掉沾在胡子上的泡沫,爽朗地大笑两声:「提到绯闻,我大概也不会输给演艺人员吧?像她那种油条的女人如果娶来当老婆,有谁能受得了?真要我选,我会选择更单纯、更稳重,而且聪明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恭司反驳:「单纯、稳重的女孩和你完全不搭,何况,美铃绝对很聪明,不是吗?」
但是,对方只是微笑:「我能看得到,那样的女孩和我在一起会很顺利。」
「这是预知还是预言?你和一般的诈欺占卜者不同,应该能窥见自己的未来吧?」
「你这只候鸟,不要又用那种嘲弄似的眼神看我。」
「你的预知能力是真的吗?有实际的例子吗?我实在没办法相信有这种事。」
「你今天真的很缠人。」
「预知未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你对我预言说『你会因为飞机失事而死亡』,而我也相信你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搭飞机。但是直到我寿终正寝也无法判断你的预言是正确或错误。虽然事情可能无法只靠一味地逃避而得以解决,不过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所谓的预言根本毫无意义,未来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才对。」
「这与以量子力学叙述的观察者问题不同,但最终还是与观察有关连,而这就是预言的另一个面相。」
恭司虽然不太懂量子力学,却能理解「与观察有关连」的意思。
「重点就在这里。」
「我只能说,我能预见未来也是情非得已的。」
恭司本来没有很积极地想探究什么,但他不喜欢对方那种神秘的回答,终于忍不住紧咬这问题追问。他认为,只是说「我能看见」不能算是答案。有人说「某些物体只有具备某种特殊能力的人得以看见」,并因此空泛地指出灵体的存在,于是有人拿出以照相机的光学方式捕捉到灵体的照片,并以之为证。但是他却觉得这些皆是欠缺知性的态度。
那些人最喜欢议论科学的极限。可是,高呼不用X光便能透视被隐藏之物,惊讶于只用指尖搓揉就可以不必用力地以双手弯曲汤匙,这不是需要对物理法则完全信赖吗?如果没有自觉到这种矛盾就真的太可笑了,这根本是全然无法理解科学脉络者的扭曲心态。没有用自己的大脑思考,却疾呼科学的渺小,等于是自己无法顺利堆砌、却企图推倒眼前麻将牌的幼稚态度。
「你是怎么看见的?」端起啤酒杯至嘴边,恭司执拗地问。
「我只能说是『能看见』。举例来说,假设我们走在平坦的唯一一条道路上,但是只有我所走的地面起伏不定,并时而出现轻微的隆起,情况会是如何呢?这不就等于能看见无法进入别人视野的景物?如果前面不远处有个岔路,我告诉你『右转吧』,你可能会故意唱反调而走左边;但是,如果前方就是断崖,那就无法可避了。所谓的预言也是各色各样的。」
「这必须是大家都走在平坦的唯一一条道路上才可能出现的譬喻吧?所谓只有你所走的地面起伏不定,也只不过是再加上一项假设而已,这不像你一贯的风格。」
「不,你错了。」遥介的语气坚定。
恭司愣了一下。
不过,遥介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并不是为了说服恭司。
「我一向就是如此支离破碎。」可能因为间接照明在他眼角形成暗影的缘故,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哀伤,「再继续这样坐在这儿,我很可能会醉倒的,我们该走了!」
※
「距离有点远呢!」遥介开始踩动脚踏车。
恭司并不知道洛恩·杰纳斯的水上咖啡店在哪儿,只好紧跟在遥介后面。两人沿着辛格运河稍微偏东前行,来到水坝广场,经过恭司上班的餐厅前面后再继续骑,经过了去游乐场那晚与水岛进入的咖啡店前面,来到河身宽广、水量丰沛的阿姆斯托河,再沿着热闹的河岸朝东南方前进。遥介似乎还要回到工作室,所以绕这么远当然无所谓,可是自己还要回林登街的住处,届时可就辛苦了,恭司开始有点不耐烦。
但是遥介丝毫不知道恭司的心理,随性所至地吹起口哨,似乎已有点微醺。当然,恭司也知道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位于左方、现正经过的是恰似自梵谷画中跃出的马雷吊桥。观光客以这座挂以灯饰的吊桥为背景拍照;面向运河的咖啡店里有许多人正在享用晚餐;一对拿着相机的老夫妇朝着拥有开放式甲板的游览船挥手。每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过了阿姆斯托水门,遥介在衔接萨法迪街的地方左转过桥。他们似乎离旧市区愈来愈远了。
恭司没来过这一带,正忍住想问「还没到吗」的念头时,骑在前面的遥介便开口说:「马上就到了。」
在萨法迪街前行片刻,右转,再度来到运河旁。遥介说,这是有如护城河般环绕阿姆斯特丹的辛格运河,还说这真的很容易令人搞混,分作四层环绕阿姆斯特丹市区的运河中,最内侧的运河与最外侧的运河名称竟是相同的。恭司一听说这是辛格运河时,大感意外:怎么,这不是流经我家附近的运河吗?不过,因为它是呈马蹄形环绕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如果要沿着运河往回走,应该要绕很远的路吧!
道路两旁绵延着有山形屋檐的住家。每一栋的建筑都非常高,可能是市民们为了应付依照房屋建地大小而课税的法律吧?恭司抬头望着家家户户最顶层窗口突出的挂勾,想起美铃曾问过自己「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吗」,当时他回答「应该是在节庆时悬挂旗帜的吧」,结果被她大大嘲笑了一番。他只好要求提示「是否大家会同时使用」,结果美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是阿姆斯特丹的末日到了」,接着才告诉恭司正确答案。
这种挂勾上装有滑轮,主要是用来搬家,因为每一家的门口都很窄,自然楼梯也就跟着变狭窄,搬家时,大型家具必须利用滑轮与绳索从窗户直接吊进吊出。当然,为了避免在进行这种作业时不会伤及住家外墙,建筑物还会特地稍微向前倾斜。
美铃已经上床了吗?
周遭的气氛愈来愈破旧、落后了。可能因为是星期六晚上,过往行人也很少。
之所以会在这种地方开店营业,应该也是浪荡子的一种兴趣吧!
「就是那个!」遥介指着浮在对岸的船屋。
那里距离街灯很远,看不太清楚,不过船身似乎漆着神似遥介他们当作工作室的大楼外墙那种怀旧的迷幻绘画,而且以扭曲歪斜的字体写上似是店名的字样。
UMMAGUMMA
不知道那代表何种意义,也不像荷兰语,也许是模仿幼儿语言的造词吧!
「好像没营业?」虽然可以自窗户见到里面的灯光,却不像是营业中的感觉。
「老板懒惰成癖,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临时暂停营业了。不过因为他邀我们来,所以今晚算是将整个店包下来。而且,这家店的照明即使在营业中也是这样,气氛的制造当然是目的之一,但是最重要的是为了节省电费,洛恩这家伙在经费方面是相当小气的。」
因为有些骑过头,过了桥之后,两人往回骑了约莫三十公尺。由于距离隔壁船屋颇远,是单独一艘停泊在岸边,感觉上特别奇怪。船屋全长约莫二十公尺上下,比想象中还小,而且,虽说是在经营咖啡店,但甲板上并未摆放桌椅,就算在这一侧的岸边,如果没来到栈板前,看起来也只像住家用的船只。不过,入口两旁有不太显眼的招牌,大概是只有熟客才会知道的地方吧!
遥介轻推恭司背部,似在说「你先走」。
恭司走过发出轻微轧轧声的栈板,推开门,里面是一片昏暗。
「欢迎光临。是包下整间店的客人吗?座位已经准备好了。」里面传来洛恩·杰纳斯的声音。
洛恩的屁股半靠在柜台边站着。他身穿黑色素面T恤,灯光照射在胸口以上,双脚融入黑暗中,像极了应举(译注: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期的画家)所绘的幽灵。
洛恩今晚是将蓬松、浓密的金发扎在脑后。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加上手长腿长,感觉与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听说他是空手道初段,不过却没什么武道家的感觉。稀疏眉毛下的眼眸与其说是冷静沉着,不如说是虚无空洞。紧抿的薄唇予人意志强韧兼冷漠无情的印象。双手手指犹如女孩般秀气,看起来别说是与格斗技、甚至连体力劳动都沾不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