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嘛,明明眼睛好好的,还得戴眼镜?”
“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太阳镜啊。爷爷在世时,平常也都戴着眼镜的。不过务必要让我给你做一次精密检查,千万不要找别家医生,我绝不容许大好研究机
会被别人抢走。”
或许是找到了难得的研究材料很开心,老爸乐呵呵地笑了。
我是上班时间偷跑来医院的,离开医院后,我马上赶着回公司。我工作的公司在大手町。
路上的计程车一边飞奔一边喷出蒙蒙烟雾,我招手叫了一辆,坐到车上。可惜这不是禁烟车,车里充满了上一个乘客留下的烟雾。但老爸说的没错,当我隔
着车玻璃眺望外面的风景时,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公司里有空调和通风设备,废气带来的污染很轻微,但空气也并不清澈,一有人走动,地上就腾起淡淡的烟雾,而大家都满不在乎地在烟雾中走来走去。以
前的歌曲节目里,歌手脚下常会涌起干冰制造的舞台烟雾,我看到的情形就和那很像。
我来到前台。那里并排坐着两位接待小姐,从我这边看过去,左边那位就是我的恋人由美。由美见我过来,嫣然一笑,脸边萦绕着浅黄色的薄雾,右边那位
也同样如此,只是薄雾的颜色有点不同。
“工作时间还偷偷补妆了吗?”我歪着嘴促狭地问。
“真没礼貌,当然没有了。”她有点发慌,旁边的同事则心虚地低下了头。
“瞒我也没用哦,你应该扑了粉底。”
听我这样说,由美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朝我凑过脸来。
“你看到了?”
“没有,不过我就是知道。不说这个了,今晚一起吃饭吧?”
“好啊。”
“那就老地方,七点见。”说完我就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那里依然在举行火祭。
说火祭当然只是个比喻,其实是因为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放出大量烟雾,看起来活像正月火祭时大烧门松和注连绳(注:新年时挂在门前取吉利的稻草绳),
我就随便这样叫了。今天早上第一次看到时,惊得我直跳起来。
火祭的源头是吸烟区。公司里实行吸烟区与无烟区分开的制度,在每间办公室都专门设置了吸烟区。虽然一般都设在通风口旁边,但烟枪们喷出的烟雾太多
了,通风口根本疏散不过来,超过处理能力的烟雾就飘向远处的座位。讨厌吸烟的人一直要求把吸烟区移到办公室外面,我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
我坐到座位上开始工作,这时,对面的铃木纪美子伸手端起纸杯。从杯子里冒出氤氲热气,一看热气的颜色,我就知道里面泡的是红茶。
铃木纪美子是我们部里首屈一指的美人,要不是我已经有了恋人由美,说不定也会去追她。不过由美品行可靠也是出了名的。
纪美子忙着工作,没有搭理我。我看着她,不禁觉得很惊讶,因为她也有补妆的痕迹,而且从肩到颈,萦着淡得似有若无的蓝色薄雾,我暗想那究竟是什么
啊,但是想不出来。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纪美子一脸讶然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低下头。其实我很想打趣说,你还是那么漂亮啊,但这种话如今已经有性骚扰之嫌了。
火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秃头男人出现了。他虽然有着人的形体,但全身都笼罩在黄褐色的烟雾里,轮廓模糊不清。不过随着他大步走过
来,烟也逐渐散开,烟雾里的人影终于清楚显现出来,原来是我们课长。
“喂,那份报告书怎么样了?”课长一看到我就威严地问。他周围的烟雾已经消散了一大半,但身上的西装却从本来的灰色变成了有点脏脏的咖啡色,可能
是因为烟雾的微粒仍然附着在上面。他的脸和光秃的额头也比平常要黄,应该是头皮和脸上油光发亮的皮脂和烟粒混在一起的缘故。
“我现在正在写。”
“快点写出来,明天的会议上一定要用。”说完,课长重重坐到旁边的座位上,跟着就打了个大喷嚏,我急忙一闪身,因为我看到课长的嘴里喷出大量浑浊
如沟水的微粒,其中还有颜色特别浓重的结块,应该是一小块痰。
课长吐出的唾液和痰的微粒像花洒般在空中飞散,大部分都落在前面的纪美子身上,尤其是她手上的纸杯,溅进了好些痰的微粒。但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仍然津津有味地喝着杯中的红茶。
课长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好事,自顾看起了文件,但朝我背后看了一眼后,他马上站起身来。
出现在我背后的是公司的常务董事,有名的花花公子。
“这次公司高尔夫球赛的干事是你吧,我正好有点事,就不参加了。”
听了常务董事的话,课长直立不动地肃然回应,西装和脸又都笼罩在黄褐色的烟雾里。
随后我发现了常务董事身上的异变。他穿着雪白的上衣,但胸口处却悬浮着淡淡的蓝色微粒,看来像是古龙水。我又看了看纪美子,她颈边的蓝色薄雾,颜
色与常务董事身上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看起来正在竖起耳朵细听常务董事和课长的对话。我想常务董事缺席高尔夫球赛的原因,说不定是为了和情人秘密偷
欢。
习惯了之后,还蛮有趣的,用处也很多——我不禁想起谈到我这种能力时,老爸说过的话。
3
骗人的吧!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吗?——听了我的话,由美一连发出了好几种惊叹。当时我们正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共进晚餐。
“是真的。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做梦都没想到。”
“真是不可思议啊。”由美不住眨着眼睛。她的颈边悬浮着一圈淡粉色的气体,就像土星的光环。我注意了一下,那应该是香水,看来是由美在约会前喷上
的。
我的特殊能力似乎越来越强了,今天早上之前还只能看到烟雾的微粒,而现在连空气里的不纯气体也能看出来。
料理上来了,服务生替我们的高脚杯里斟上葡萄酒,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刚买的平光眼镜戴上。
“戴上这个,我看东西就正常了。”我告诉由美。
但由美显得不太高兴。
“总觉得好象变得陌生了,心里有点不踏实。和我在一起时就别戴了吧。”
“咦,是这样吗?”我摘下眼镜。
送来的料理上散发出大量的水蒸气、各种食材气味的成分、油和调料的微粒,在我看来餐桌上就像笼了层薄雾,高脚杯里也有什么东西咻咻地冒出来,我发
现那是葡萄酒的酒精成分,便慌忙咕嘟一口喝干。再环顾一下四周,我不由得兴致大减。空气里飘荡的灰尘多得吓人,源源不断地堆积在精心烹制的料理上
。灰尘无处不在,餐厅的墙壁、天花板、地板,人的头发、衣服,全部都是灰尘的源头,就连服务生身上笔挺的上衣,看起来也脏得十足就像流浪汉的行头
。
“不行,这种环境里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重又戴上眼镜。
我向诧异的由美解释了苦衷,一听我的描述,她也食欲全消。
“原来我们是在这么污浊的环境里吃饭啊?”
“只要看不到就没关系。”虽然这样说,我还是不想动筷子,刚才看到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从那天起,我就变得离不开眼镜了。不但吃饭的时候必备,做其他的事的时候,如果不戴上眼镜,也会在意周围散发出的气体、烟雾之类,缩手缩脚什么都
不想碰。由美虽然一开始不喜欢我戴眼镜,但后来也称赞说“很适合你呢”。
可是一天早上,我搭公司电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把眼镜摔落在地,镜片当场碎裂。因为我的视力本来没问题,所以根本没有备用品,于是那一整天我都忍
耐着没有眼镜的生活。
很久没有透过肉眼去看这个世界了,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来路不明的气体,几乎所有的物体都有微粒散发出来,来往的人们衣服上
、随身物品上都飘散出不知什么东西,浑浊不堪的空气从口、鼻和皮肤进入每个人体内。就连他们的头发上都有东西飘散出来,特别是女性的脸,散发出的
气体颜色真是丰富多彩。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座位上。虽然我也想走快一点,但眼前老是雾蒙蒙一片,看不清楚。
办公室里,课长正在电话里嚷着什么。他的嘴里飘出浅茶色的气息,我霎时就知道他昨晚吃了大蒜。
课长的气息在空中扩散开来,随着空调送出的风往外飘出。我急忙站起身,躲开他的气息,但对面的铃木纪美子仍然坐在原地。正当她对着电脑沉思时,课
长的气息飘到了她脸边,她马上表情大变,难受得脸都扭曲了,接着露出憎恶的眼神四下张望。发现气味的源头是课长后,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捏着鼻
子站了起来。
课长的气息缓缓飘荡着,移向了其他职员的方向,他们一个接一个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从各人的表情来看,座位离得越远,到达时间越长,气味也会越来越
淡。课长丝毫没发现部下们正一脸怒气地瞪着自己,仍然大剌剌地讲着电话。
一个女职员从抽屉里拿出喷雾,对着空中咻地一喷。那看来是芳香剂,周围的人都偷偷拍手叫好。
芳香剂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最后飘到了我这边,甜美的香气传到我的鼻腔深处。那气体在我看来是非常刺眼的粉红色,但每个人都畅吸着这样的气体,浮
现满足的笑容。
到了午休时间,我前往公司的屋顶平台。每天在这里享用由美亲手做好带来的便当,是我最大的乐趣。虽然现在天气寒冷,我还是照样来屋顶平台,因为我
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室内要干净一些。
我们两人并排坐在唯一的长椅上,由美拿出橙色的塑料便当盒。
“你看,今天有特制的明太子饭团哦!”由美打开盒盖,向我展示里面的内容。
“是嘛,这个看起来很诱人啊……”
我伸手去拿饭团,却在中途僵住了。
饭团的表面染上了橙色。这颜色从哪来的,我立刻就知道了。是塑料饭盒的成分有极轻微的溶解,附着在了饭团上。当然,由美是看不到的。
“怎么了?觉得不好吃么?”由美不安地问我。
“没那回事,我开动啦。”我拿起一个饭团,尽量不去看它,大口吃了下去。饭团很可口,味道也一如往常。
“对了,忘了倒茶了。”
由美拿出水壶。那水壶和便当盒是一套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把茶倒进白色的塑料杯里,说了声“给,喝吧”,朝我递出来。
“谢谢。”我伸手接过,看了看杯子里面。
正如我所料,茶水浑浊发白。我看得出,是白塑料杯的成分混在了茶水里。
我闭上眼睛,一气喝了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戴着眼镜,我就会毫不知情地欣然喝下了——我这样告诉自己。证据就是,茶的味道其实一点都没变
。
“好吃吗?”由美问。
“好吃,和平常一样好吃。”我继续吃着混杂了塑料微粒的便当。
4
隔天是周日,我陪由美去都内的某所小学,观看她侄女参加的合唱比赛。
“听说这所学校是新建成的,特别气派喔。”由美开心地说。
她说的没错,学校确实很漂亮,外墙雪白得简直耀眼生辉。我们前往合唱比赛的会场所在地体育馆。
虽然合唱比赛全校学生都会出场,前来观赏的学生家长却寥寥无几。我提出这个疑问时,由美歪着头,这样回答我。
“听说有很多学生身体不好请假了。不过原因好像并不是流感大爆发,而是这所小学的水准很高,跟不上进度,干脆就不想来上学了。听说那些请假的孩子
在家里可是活蹦乱跳呢。还有的孩子抱怨一打开教材就头痛,所以应该是精神方面的原因。”
我觉得由美的话很有道理。
“我去下洗手间。”说完,我离开了体育馆。
所有人都聚集在体育馆里,教学楼空荡荡的,随便乱串也不会有人过问。我上楼去洗手间,中途随手摘下了一直戴着的眼镜。
我的眼前霎时一片灰色。
准确说来不是灰色,而是各种色彩混在一起后显示出的颜色。我凝神细看,发现是红、蓝、黑、橙等颜色的气体分子在空中混为一体。
走廊铺的是近来很少见的木地板,上面打了一层蜡。但从蜡层上喷涌出浓厚的灰色蒸气,我想起一种说法,蜡里含有有机磷。
墙壁和天花板也都有淡淡的气体飘出,那种气体我很眼熟,是甲醛。
我推开旁边教室的门,里面也充满了蜡层的蒸气。不止如此,空气里还四处飘荡着桌椅上使用的涂料的颗粒。墙上贴的时间表也有气体飘出,因为那是用万
能笔写的,应该是笔迹里含有的溶剂挥发了出来。
讲台上放着一本语文教材,我翻开来看了看。
油墨的蒸气扑面而来,事实上,鼻孔也受到了油墨的刺激。我想起自己做小学生的时候,每次翻开崭新的教材,闻到油墨的气息,心里都雀跃不已。不过,
那样大大咧咧真的好吗?有的孩子抱怨说翻开教材就头痛——由美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
我出了教室,走进附近的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一个地方一直散发着花花绿绿的蒸气,我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悬挂着除味剂。
走出教学楼后,我不由自主地又迈向花坛,因为我看到那一带飘荡的气体颜色险恶。走到近旁仔细看了看,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是喷得到处都是的除草
剂。
“你干嘛去了,上个洗手间也这么久。”回到体育馆后,由美气冲冲地说。她几乎全身都散发出化学物质的气体,连涂的红指甲也袅袅生烟。
“没什么。”说着,我戴上眼镜。
合唱比赛比我想像的还要冷清。就像由美说的,很多学生缺席,出场的学生们看上去也有些没精打采,就好像被什么摄走了精气一样。
“对不起,今天的比赛没什么意思。”回来的路上,由美向我道歉。
“没关系,再说我也开了眼界。”
“开了眼界?什么啊?”
“这说起来就多了。”
“是嘛。”
话音刚落,由美连打了两个喷嚏,她伸手捂着鼻子。
“糟糕!”
“怎么了?”
“每年的老毛病。看来春天快来了呢。”
“是吗?”
我摘下眼镜。
黄色的烟雾正在缓缓覆盖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海啸一般。烟雾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飘落。
黄色的微粒从我眼前掠过,飘向由美的方向,然后被她小巧的鼻孔吸了进去。
“阿嚏!阿嚏!阿嚏!”由美不停地打着喷嚏,眼泪直流。
“你不要紧吧?”
“怎么可能不要紧!”
话虽这样说,到底她准备周到,平时包里就备有口罩。她戴上口罩,又架上透明的护目镜。
“花粉最讨厌了,要是没这种玩意就好了。”
我对花粉倒不过敏,真是幸运——在心里嘀咕着,我戴上了眼镜。但我还是心想,今后我最好也戴上口罩。这当然不光是为了抵御花粉。
说起来,过世的爷爷也是戴着口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