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和佐伊的头部弯向同一角度,一行行读下去时,眼睛移动的速度也完全一致。

  ……极端的基因突变,本质上是一种针对长期暴露在残留辐射物中的自然补偿……换句话说,为了创造一个成功的对象(主要孪生婴儿),变异被有效地转移到次要孪生婴儿身上,可被视为一种不幸但必要的附带现象。

  “这里面有一半我都看不懂,”佐伊说道,“一多半都不懂。基因?附带现象?”

  “我也是,”派珀道,“不过这看起来跟我们一直想的并无区别,不是吗?我们进化成这个样子,才能确保人类物种的延续。我们欧米茄人担负了大爆炸造成的变异。”

  我点点头,记起数周之前在马路上与将军会面时,她对我们说的话:“你们是我们的附带产物,仅此而已。”她也读过这些文件,或者类似的描述吗?

  “你们一定要看下这部分内容。”我说着从小床的另一头捡起一张纸。它看起来非常容易损坏,上面布满了窟窿。我没有递给他们,而是直接大声读了出来:

  第46年12月14日,简报文件:上面孪生现象的治疗方法

  针对在上面观察到的双胞胎同时死去的现象不断发生,持续的研究结果确认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关联,超出现有的对孪生现象的理解(无论是异卵双胞胎或是同卵双胞胎都一样)。这种关联的机制仍不清楚,但我们已能确定,孪生现象本身可以治愈。通过对主要孪生婴儿的适当药物治疗(参见附录B的药物清单),孪生现象应该会在未来的世代得到扭转。这种治疗共同……

  派珀打断了我。“他们提到的药物清单,”他问道,“在那个箱子里吗?”

  我摇头道:“就算以前在,现在也不见了。它可能还在方舟里,或者一同被毁了。”

  “那一页上再没有别的了吗?”

  “没了。”文字逐渐消失,被霉菌侵蚀掉了。我抬起头,想看一下这些晦涩的语句是否清楚传达了它们的含义。屋子里一阵沉默,比灰尘还使人感到压抑。

  佐伊首先开口道:“怪不得他们杀了乔。该死的,破除孪生的方法!”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佐伊的手紧紧按在派珀肩头,西蒙缓缓摇着脑袋,脸上漾出一丝微笑。主事人的双眼眯了起来,眉毛聚拢在一起。

  “事情没那么直截了当。”我说。他们应该知道,在这个被大爆炸扭曲的世界里,没有如此简易的解决方案。“听听这一段。”我继续读下去:

  然而,经过与临时政府地表指挥部(参见附录A)磋商,特别工作组对这种治疗项目是否明智产生了争议,原因在于,如果治疗导致地表对象不再以双胞胎形式出现,他们仍会继续产生变异。终结孪生现象的治疗很可能会缓解最糟糕的变异情况,这意味着之后不再以孪生形式出生的对象,应该会较少出现最严重的变异现象,而此刻这种严重变异全由次要孪生婴儿携带。虽然如此,我们的计算模型显示,变异仍将广泛存在。

  支持采取治疗手段的一方认为,尸检结果显示,所有次要孪生婴儿的变异都包括生殖系统的完全功能障碍,显然导致他们无法生育。然而,地表指挥部的一些人坚称这是一种进化中产生的限制,能够切实有效避免变异的代际延续。

  进化中产生的限制,能够切实有效避免变异的代际延续。派珀重复了一遍。“听起来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对我们无法生育感到十分满意。这不过又是阿尔法论调而已,不是吗?将我们看作低人一等的东西,不把我们当人。”

  我点点头。“这正是解除孪生关联产生争议的原因,那将终结阿尔法和欧米茄时代。听起来他们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畸形仍将存在,而且产生在每个人身上,但没有我们现在这么严重。”

  “如果使用了药物治疗,欧米茄人也能生育了?”佐伊问道。

  “那将不会再有欧米茄人,”我说,“也不会再有阿尔法人,只剩普通的人而已。”

  “但是所有人都会有变异?”主事人问。

  我点点头。“上面是这么说的。”

  “方舟里的人宁可冒着让人类物种灭绝的危险,”派珀说,“也不愿让人类带着变异延续下去。”

  他说这话时看着主事人,生怕他会维护方舟居民的决定。主事人迎上他的目光,但仍然保持沉默。

  “这里只谈到了未来的世代,”佐伊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没有提及解除现有双胞胎的生死关联,或者解决不育问题?”

  “没有。”我看了她一眼。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解除她和派珀之间的关联,她会去尝试吗?

  派珀打断了我的思路。“就是这样?他们知道如何解决孪生现象,但却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来实施?”

  “存在不同意见并非唯一的问题所在,”我说,“还有其他原因。”我拿起下一页纸递给佐伊,她大声读了出来:

  推荐的治疗方案本身并不复杂,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由于上面幸存者的人口分布极为零散,更加大了实施难度。

  现实的困难包括药物的供应、存储和发放。我们的预测显示,方舟现有的药品储备能够生产出足量的化合物,治愈超过5000名病人(费根和布莱尔的研究结果表明,每个病人只需服用三剂)。然而,这些药物需要冷冻和……

  ……实施大规模治疗的主要障碍仍在于,上面的幸存者对于技术十分敏感,而且据观察,这种敏感正不断增强。在方舟之外,大爆炸后幸存下来的与技术有关的设施正被有组织地破坏。数次考察队报告声称,在进行医疗测试时遭遇了敌意对待,其中三次发生设备被抢夺损毁的事件。最近出发的两组考察队员仍未返回。鉴于外部环境存在多种风险,现在将他们的失踪归因于上面幸存者对技术发起的暴力清洗运动仍言之过早。尽管如此,这仍是一项切实存在的紧迫顾虑。

  “这是禁忌,”我说,“幸存者开始对抗机器。”

  “你不能为此责备他们,”主事人说,“大爆炸与他们无关,他们却要承受它造成的恶果。”

  “不仅如此,”我说,“他们还有其他理由害怕方舟居民及其机器。”

  我走到另一个床边。我在上面放了一些文件,都出自同样的手写体。字写得乱七八糟,阅读这些手写字带给我的挑战,不亚于纸张褪色潮湿造成的窟窿和霉菌。

  “这些文件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里写着他的名字叫希顿教授。他记述了他们是如何进行实验的。”

  归功于费根和布莱尔教授的辛勤工作,我们仍有机会让方舟计划发挥其价值。如今地表上孪生现象已非常普遍,我们完全有能力修复这一进程。布莱尔和费根的研究结果充分表明,通过谨慎调配我们现存的资源,这种治疗方案完全可行,至少能够扭转方舟周边区域的孪生现象,并且显著降低未来世代的死亡率和严重残疾的比例。

  这项研究实施的方式(我已通过私人意见和官方申诉渠道表达了异议)在别种情况下是一个大问题。抛开这些道德顾虑不谈,研究结果已经表明,在极端情况下对他们实施治疗并不明智,存在失败的风险。

  “这项研究实施的方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佐伊问道。

  “这里有写。”我说着递给她下一张纸。

  派珀靠在她肩头,两个人一起读起来。

  费根和布莱尔的研究存在诸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道德破坏在于,他们使用的来自上面的研究对象并非自愿参与。鉴于进出方舟的安全条款十分完备,如果没有最高层的准许,这些研究对象根本无法进入方舟内。这意味着直接参与此项计划的人和临时政府沆瀣一气,同谋造就了这场伦理惨剧,鉴于研究对象极高的致死率,这已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

  “这即是说,他们从上面抓人来进行实验,”派珀说道,“导致一部分人死亡,或者全都致死了。”当他像此刻这般愤怒时,我才会记起他是如何具有威慑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大块头,还在于他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疑惑,愤怒表现得如此彻底。

  “而且在他们这么干的过程中,我们仍是他们害怕的存在,”我说,“他们把自己关起来,担心所谓的安全条款,来保护他们与我们隔离。”我短暂寒心的笑声在宿舍里回荡。

  撇开对作为研究对象的双胞胎的忧虑不谈,我仍然希望,如此不择手段能够产生正当的结局。然而,如果研究结果只停留在学术层面,仅仅是为了满足方舟居民的好奇心,或是只为了我们自己的将来所需而保存下来,那么已没有丝毫正当可言。我强烈要求你,作为临时政府的代表,能够重新考虑这一决定,并且实施这一治疗方案,这样做将会显著改善上面幸存者的生活状况,并且带给他们最佳的生育机会。

  这不是我第一次要求临时政府重新考虑针对上面幸存者的态度,我也不是对此事项表达关切的唯一一个方舟公民。如果目前用于潘多拉计划的资源(主要是电力),能够转而用于针对上面幸存者的大规模治疗,我们有望在下一代人身上看到积极的疗效。

  我看着派珀聚精会神思考时眉宇间的两道弧线,还有佐伊解读那些语句时咬着下唇的模样。他们是如此相似,却对此毫不在意。

  “他们没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不够重要。”我说,“因为他们忙着关注自己的事,对地表的幸存者又充满恐惧。随后,方舟里的情况也开始变得不如意起来。”

  我领着他们来到一堆文件前,这些纸张一直摆到另一面墙附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难辨的字迹,记述了方舟的最后岁月。不仅仅在于印刷体改成了手写体,还有对纸张的大面积重复利用,标示了这些属于晚期文件,语言的风格也发生了变化。

  “早期文件的行文都很刻板,很正式,”我解释道,“这个备忘录那个先决条件什么的,跟人们实际说话时采用的语言一点也不像。有些文件一直如此,尤其是技术文档。但其他大多数文件里的语言都在改变,开始变得不连贯,充满绝望情绪。看这里。”

  我递给派珀几张后期的纸,上面纵横交错写满了潦草的笔记。报告开始变得了无修饰,简短敷衍,就像语言本身已经被烧尽了。

  斯普林菲尔德家婴儿降生,男性,身体健康,体重七磅六盎司,但是母亲不能(或是不愿意?)哺乳。

  F翼照明出现故障,所有剩余居民临时安置到B翼。每日18点至次日凌晨6点停止对居民的电力供应(A区潘多拉计划和食堂冷冻设备除外)。

  “你希望我会对这些人感到难过吗?”佐伊反问道,“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把自己封闭在舒适的地方,而上面的世界一片焦土。他们没有帮助地表上的幸存者,只是研究他们,就像孩子抓到蚂蚁关进罐子里。”

  “我知道,”我说,“我可没说他们是什么好人。我只想让你了解发生了什么,下面的一切是如何失控的。我猜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精神失常,因为他们在地下居住了太长时间。听这一段。”

  F区已经封锁起来,以集中关押那些精神失常的病人,以及对方舟其余人口造成严重安全威胁的人。这一象限的所有武器装备都已移除,但临时政府慷慨地维持了对他们的食物和饮水供应。电力供应已被切断(通风设备除外),来优先保证其余人口的需求。

  将他们释放到地表这一方案经过考虑,但并不可行,原因在于他们与上面幸存者互动时,会对方舟的存在产生安全威胁。

  所有出口都已被永久封闭。鉴于他们严重的精神状况,我们并不认为针对他们的禁锢措施将会持续很久。

  “他们用这种说法掩盖了一切,不是吗?”我说道,“居民的实际意思是囚犯,并不认为针对他们的禁锢措施将会持续很久,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他们在希望发疯的人自杀,或者自相残杀。”

  “你认为只有他们才会玩这种文字游戏吗?”派珀说道,“阿尔法今天仍在这么干。想想避难所吧。”

  我想,不只是阿尔法人这么干。无数次我都在言辞和事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中寻求平衡。当我告诉派珀和佐伊关于吉普的死讯时,我说的是“他不在了”。这些词汇没有包含丝毫吉普死去那一刻的真相,它们干净整洁,他躺在水泥地板上,像打破的鸡蛋般变成一摊血肉时,那场面可一点也不干净。当周遭世界陷入困境时,我们使用言辞来作为不流血的符号。当西蒙的侦察兵骑着马去召集军队为新霍巴特之战做准备时,他们带来的讯息是“战斗,自由,起义”,丝毫没有提及长剑刺穿内脏,或是雪地中堆满半烧焦的尸体。

  “我们跟方舟里这些人并不一样,”佐伊说道,“他们活埋了关在F区的那些人。他们要么将彼此撕成碎片,或者活得足够长的话,也会最终饿死。”

  “他们都被活埋了,”我说,“不只是被关起来的那些疯子。方舟里的每个人到最后都难脱被活埋的命运,困在地底,没有了照明,然后又丧失了食物来源。”

  “那也比在地表上要好得多,”派珀道,“地表幸存者不只要应对大爆炸的影响,还有随之而来的漫长寒冬,以及后来所有贫瘠的年份。”

  他说得没错。而且,因为这些人没有方舟,也没有记录,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最初几十年在地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多年来,我只听到过几首关于漫长寒冬的歌,被吟游诗人传唱。他们唱到,辐射影响了子宫里的婴儿,他们生来就没有鼻孔或者嘴巴,无法呼吸,在出生那一刻就面临着死亡;孩子们融化成一团血肉,里面还有半成型的骨骼。身体变成了难解之谜。但是,我们永远无法了解那个时代的所有恐惧,就算传唱下来的这些故事,也和那些年出生的婴儿一样扭曲反常。

  “他们为什么在方舟里待那么长时间?”西蒙问道,“如果文件的日期标示无误的话,足足超过了五十年。几十年后辐射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他们的报告也是这么说的。我不是说上面轻松如常,但一切都开始重新生长,幸存者也开始繁衍后代。这些人应该出来的。”

  “并不是地表上的世界让他们害怕,”派珀说,“也不是因为辐射。是因为我们。”他看着自己没有生出手臂的左肩。“你听过阿尔法人对我们的称呼吧,这还是他们对我们习以为常了。”

  在过去数周之内,即便是在新霍巴特的围墙里,我也听到过这类称呼,任何欧米茄人都不会陌生:“怪物!死人!”

  “你自己来读一读,”派珀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方舟里的人甚至还在争论,扭转孪生现象是否值得。他们认为携带变异的种族,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挽救,甚至比整个种族灭绝还可怕。正因为此,他们才一直待在地下,以避开我们。”

  “同时,也能避免变得跟我们一样。”

  27 希顿教授

  我回到希顿教授用独特的草书写就的那堆纸旁边。

  “在方舟里,并非所有人都放弃了地表幸存者。希顿一直在讨论解除孪生现象的事,并且主张这么做。他并非孤军奋战。”我给他们看了第20年写就的申诉信,里面明确指出,方舟居民继续在地下繁衍生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至少有一部分人想要帮助上面的幸存者。

  “这个人,这个叫教授的,”佐伊说,“他写……”

  “教授不是他的名字。方舟里很多人都是教授。这是某种头衔,我猜跟议员差不多。他是希顿教授。”

  “他写了所有这些?”佐伊指着那堆写满难以辨认的手写字的纸,问道。

  “没错。”

  我向他们展示了自己对文件做的粗略分类。乔的箱子里有一大捆文件都是希顿教授写的。图表文件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复杂的蓝色线条绘成形状和图案,我根本看不明白。但数量最多的还是数字文件,连篇累牍除了数字什么都没有,成行的0像失明的眼睛回瞪着我。有几列数字打了标签,但上面的字我完全不懂:居里(Ci),伦琴(R),辐射吸收量(RAD)。我想到神甫说起机器时,用的词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发电机”“算法”……她对于机器语言的运用已十分流利,但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这些仅是一串串无意义的字符而已。

  “这并没告诉我们任何事。”派珀说着将另一页纸扔在地上,上面写满无法理解的数字。

  “事实并非如此,”我说,“这证明方舟里的人能做到我们无力完成的事。我们知道他们有能力阻止孪生现象,虽然他们决定不这么做。但如果我们能找到方舟,将更多信息放在一起比对,让我们最聪明的人加以研究,我们将能做到这一点。这或许需要很多年,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想想扎克和议会的水缸计划能做到的事吧。”

  “你认为那是应该向往的事情?”主事人的话像一根鞭子,狠狠抽打着我们之间的空气。

  “你是故意要曲解我,”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水缸计划是邪恶的,但它表明,我们能用机器做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

  “我们不需要想象,”派珀说道,“我们一直都被迫在机器破坏的世界里苦苦求生。”

  “机器确实做出了很可怕的事,”我说着提高了嗓门,“但我们已经在对它们的恐惧中生活了太久,从没有思考过它们也能做到不可思议的好事这种可能性。”

  “你说的话越来越像你哥哥了。”主事人道。

  “你知道我比那要好得多,”我说,“方舟里的技术能够解决孪生问题,如果我们找到它,就能改变一切。”

  “能吗?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找到它吗?”派珀反问,“如果我们找不到方舟,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真如你所说,议会已经找到了它,那么你的哥哥很可能去过那儿。如我们所知,他可能现在就在那里。这不能帮助你找到那个地方吗?”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目前还没有。我已经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想要感觉到它,但并没有类似地图或者地名的东西浮现在我脑海里。”

  他们都望向我。

  “你曾在数百英里之外,找到了去自由岛的路。”主事人道。

  “这没错,”我不耐烦地说,“但我不是个机器。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听到关于自由岛的传说,好多年都在梦到它。但关于方舟,我以前从没想到过它的存在。”

  在阅读文件的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曾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以为自己能感觉些许蛛丝马迹,能够增强对于方舟的了解。但对于我飘忽不定的先知幻象来说,方舟就像风中传来的气味,足够引起我的注意,扬起头来闻上一闻,但并不能将我引向具体的方位。

  “当一个先知,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对主事人说,“从来就没这么简单。你觉得如果我能控制它,还会每天因为大爆炸的幻象尖叫着醒来吗?”

  佐伊此时转开了话题,我对此十分感激。“赞德说过,他听到那里有什么动静。你没有找到证据证明这些人能够繁衍至今,仍然存活着吧?”

  我摇摇头。“在地下过去四百年了,这不可能。”我找到的最后一份文件标明的日期是第58年。那时事情已经开始失控了,方舟里所有区域的电力都已丧失,他们生活在黑暗和潮湿中。几乎所有人都已是垂暮之年,而且精神失常像湿气一样在方舟里蔓延。“他们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赞德说那里曾经十分安静,现在却发生了变化。人们扰动了尸骨。方舟原本的居民没有生存下来。如果赞德说他能感觉到方舟里又有了活人,这更证明议会已经找到了它。”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实施治疗计划呢?”西蒙不解道,“如果议会知道存在终结孪生现象的可能性,很可能还知道如何操作,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干呢?他们憎恨跟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比我们的意愿要强得多。数十年来,他们一直在进行试验,实施生育改良计划,莎莉和其他渗透者在议会内卧底时,确认了这一点。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辛苦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为何不肯实施它?”

  “因为方舟没有提供给他们梦想中的完美解决方案,”我说着指了指那些文件,“假设他们能够复制方舟里的人可以做到的事,仍然无法阻止变异的发生,只是终结了孪生现象。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将携带变异,而不仅仅是欧米茄人。它们可能没有我们现在携带的变异那么严重,但到时也就不会有完美无缺的阿尔法了。”

  “你真的认为他们宁愿和欧米茄绑在一起,也不愿见到自己所有的孩子都产生变异?”派珀问道。在他身旁,佐伊双臂交抱在胸前。

  “他们不需要再从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了,”我说,“水缸计划改变了一切。如今,他们认为自己有了另一个不同的选择。他们可以结束孪生现象,那样每个人都要承受变异的负担。或者,他们继续维持现状,保留阿尔法和欧米茄之间的致命关联,然后把欧米茄都关进水缸里,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继续拥有作为阿尔法的所有好处,身体强壮,完美无缺,又没有风险,因为孪生欧米茄都被安全地关进水缸了。”

  派珀重重呼出一口气。“他们和方舟里的人没什么不同,不是吗?”他说,“数个世纪以前,他们就有机会结束孪生现象,却同样不予实施。”

  佐伊的目光中毫无怜悯之色。“他们所有人都死在地下自己挖的老鼠洞里,对此我可毫不难过。”

  “不是所有人。”我又拿出一份文件,这张纸被重复利用过,密密麻麻的手写字挤在印刷数字的行距之间,标题为“辐射值:地表考察队报告11”。

  “这是我能找到的希顿写的最后一份文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但我很肯定这是他的笔迹。”

  我大声读了出来:

  第52年7月19日

  收件人:临时政府

  鉴于临时政府长期以来对上面幸存者的救助不力,无视我和其他仍在执行地表侦察(如今次数越来越少)的同僚的再三请求,我在临时政府的角色已经违背了自己成为医生时的誓言,也让我良心感到不安。接受在方舟中的职位时,我曾相信自己正成为一项历史性工程的参与者,对于人类物种的延续至关重要。然而,由于政府拒绝援助留在上面的人,更不用提实施针对孪生现象的治疗方案,我认为,继续留在方舟中变成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如今,地表考察事实上已经被终止,政府甚至不再假装最初的理念,即方舟的存在是为了更广大人群的利益……

  ……因此我将辞去自己的职位,即刻生效。等到你们发现这封信,我已经离开了方舟。我不指望能在上面存活多久。进入方舟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如今我已年迈老朽,健康堪忧。不过我仍然希望,当我离开后遇到上面的幸存者时,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方舟里的人会想念我。最近几年我越来越遭到排斥,被定性为“煽动者”“异议者”,甚至有人质疑我的精神状态,这都是由于我明确反对潘多拉计划对方舟资源持续不断的优先占用权,这些资源本可以用来缓解上面幸存者的苦难状况,并且……

  后面的内容消失在一片铜绿色的霉菌中。我弯下腰去,将那页文件小心地放回纸堆中,小床的弹簧被压得咯吱直响。

  “他只是一个人,”佐伊说,“一个独自离开的老头,在地表上又能带给人们多大帮助呢?”

  “可能不多,”我说,“但我很高兴,至少他尝试了。我希望我能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但现在已没有时间考证这个了。派珀跪在地上,从摆在他附近的纸堆里快速翻寻。“这个潘多拉计划被提到过很多次,”他说,“难道没有关于这个计划的更多细节吗?”

  我摇了摇头。“提到过它的地方我都给你看了。它出现了这么多次,证明对这些人必然很重要。就算方舟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们仍在保护它,确保它的运行。”

  “那么,这就需要我们一探究竟了。”派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