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过路的。”派珀回答。
他们迈步走进空地。女人比我们都要年轻,红色头发结成辫子,一直垂到后背。我看不到她的缺陷,但她是被打了烙印的。
“你们要去北部的铂尔曼市场?”男人问道。他仍是一手持口琴,一手拿着木杖。他的双眼并未闭着,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眼睛。在额头烙印的下面,皮肤直接延伸下去,盖住本应是眼眶的地方。他的双手都有多出的手指,从每个指关节处生出不规则的分支,就像长芽的马铃薯。我数了一下,每只手上至少有七根手指。
派珀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今晚天黑就走。这块空地将是你们的。”
男人耸耸肩。“如果你们在晚上赶路,那你不想告诉我们要去哪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你们也是在晚上赶路。”我指出。
“此刻我们日夜兼程,”女人说道,“集市将在两天后开始。我们在阿伯利被耽搁了,洪水把那里的桥冲断了。”
“我一直在黑暗中赶路,就算天上有大太阳也一样。”男人指了指自己封闭的眼眶,“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评论你们呢。”
“我们爱怎么赶路,与你无关。”佐伊说道。女人一直盯着她看,对佐伊没有烙印的脸庞和阿尔法身体上下打量。我不禁怀疑自己对这两个人的观察是不是太明显了。
“一点没错。”男人说道,并未因佐伊的口气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和女人走到空地中央。他并没有挽她的胳膊,而是用手杖给自己指路。看着他用手杖与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交涉,让我想起作为先知的感受。当我在海洋暗礁中或是温德姆山下的洞穴中穿行时,我的思想在我身体前方与空气交涉来寻找方向,正如这个人的手杖一样。
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他说道,“如果你们在夜间赶路,那肯定是在躲避议会巡逻队。但你们行动起来又不像欧米茄人。”
“其中一个不是欧米茄。”女人说着又看了佐伊一眼。
“她是跟我们一起的。”派珀迅速说道。
“不只是她,”盲人转头面向派珀说道,“你也一样。”
“我是欧米茄人,”派珀说,“这位同伴也是,你的朋友会告诉你这一点。另一位女士可能不是欧米茄,但她是跟我们一起的,并不想找任何麻烦。”
“你说他们行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是什么意思?”我问男人。
他转头面向我说道:“如果没有眼睛,你的耳朵就会很灵。我说的不是听到跛腿或者拄拐杖走路的声音,这些都太明显了。我说的要高深得多,就是欧米茄人走路的方式。大多数欧米茄人走起路来都有些颓唐,我们都经历过足够的打击,也经常饿肚子,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大多数欧米茄人都可以通过脚步声听出来,我们迈步时小心翼翼,脚抬得不高,步子也不够大。我们拖着脚走路,步伐中有一点畏怯和犹豫。而他们两个,”他指着派珀和佐伊说道,“他们听起来并非如此。”
他竟能从他们移动的声音中听出这么多门道,我不由得震惊不已,但也深有同感。当我在自由岛上第一次见到派珀时,我也注意到了同样的细节,即他对待自己的果敢态度。岛上大多数人刚刚开始摆脱大陆给欧米茄人留下的压迫印记,但派珀却根本没有这种困扰。即便现在,他瘦骨嶙峋,裤子的膝盖位置已经磨损变成黑色,在行动时仍然带着一贯的散漫和自信气质。
男人又转向派珀说道:“你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跟这位阿尔法女士一样。不过,如果你能跟一个阿尔法人一同赶路,我猜你的故事一定不寻常。”
“你也听到他们说了,他们的故事不关你事,”女人说着拉住他的胳膊,“我们该走了。”
“我们已经走了够远的路,应该休息了吗?”他说着把木杖伸到前面。
“为什么你如此热心,坚持要问这问那?”佐伊问他,“大多数欧米茄人都想跟我们划清界限,至少看到我会如此。”
“让我来告诉你,”他说道,“我是个吟游诗人。我收集故事,就和有些人收集钱币,有些人收集首饰一样。这是我的职业。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到这里有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们不能随便跟人说,”派珀说道,“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麻烦,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是会向议会巡逻队告密的人,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男人说道,“就算是吟游诗人,这些日子也受到议会的压迫。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有传言说,议会将不再允许欧米茄人成为吟游诗人。”女人补充道,“他们不想让欧米茄人云游四方,只希望能随时监视我们。”
“我认为阿尔法最厉害的吟游诗人也没我唱得好。”男人挥舞着多出的手指说道。
“如果让士兵们听到你这样说,会把你的手指都砍掉的。”女人警告说。
“我们没打算去向他们告密,”派珀说道,“如果你们不把在这里见过我们的事说出去的话,我们今天完全可以一起扎营。”
女人和佐伊的表情仍很谨慎,盲人却微笑起来。
“那么,就让我们扎营吧。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对了,我叫伦纳德,这是伊娃。”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名字,”派珀说,“但至少我不会对你撒谎,随口编几个假名字。”
“很高兴你这么坦白。”伦纳德说道。伊娃坐在他身旁,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她从包好的蜡纸里翻出几块煤,仍然很干燥。
“好吧,”佐伊说,“不过我们得快点生火做饭,这里离大路太近了,如果等雾散尽,再生火就太危险了。”
派珀开始生火,佐伊坐下来磨她的匕首,我挨着伦纳德坐在树干上。
“你说他们俩的举动不像欧米茄人,”我尽量把声音压低,让别人无法听到,“那我呢?”
“你也不像。”他说。
“但我跟他们也不像。他们总是非常……”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自信,对每件事都很有把握。”
“我没说你跟他们相像。我只是说你走路也不像其他欧米茄人,”他耸耸肩,“姑娘,你似乎不在这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停顿片刻,然后笑起来。“你走起路来,就像你觉得大地不肯给你立足之地似的。”
我想起吉普死去那一刻,扎克发现我瘫坐在发射井顶部的平台上。空气是如此沉重,如果不是扎克祈求我赶紧离开以保住他的地位,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再次站起来离去。这几个星期走过了这么多路程,原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迈出的每一步仍然担负着天空的重量。
7 吟游诗人
我们吃完了兔子肉,还有一些伊娃从包里翻出来的蘑菇和绿叶菜。
“你也是个先知吗?”吃东西的时候我问她。
她哼了一声:“恐怕不是。”
“对不起,”我说道,没人想被误认为先知,“我只是看不到你的变异症状。”
伦纳德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她的变异是最恐怖的一种,”他说道,“我很惊讶你到现在还没发现。”
接着他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又仔细观察了伊娃一遍,还是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成为先知更可怕的呢,先知是注定要疯掉的。
伦纳德往前探了探身子,装作耳语却大声道:“红头发。”
我们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两只画眉鸟,尖叫着飞走了。
“凑近点儿看。”伊娃说着把头转到一旁,把又粗又长的辫子掀起来。原来在她后脖子上有一张嘴,它轻轻张开,露出两颗歪歪扭扭的牙齿。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用这张嘴唱歌,”她说着把辫子放下去,“否则我就用不着伦纳德吹口琴,也不用忍受他的牢骚了。”
火堆渐渐熄灭,太阳已经升起,伦纳德细心地把手擦干净,然后拿起吉他。
“可不能把兔肉的油脂弄到琴弦上。”他说着用手帕在丛生的手指间抹拭。
“如果你要弄出动静来,我最好去放哨,”佐伊说,“如果大路上有人过来,我们得在他们听到之前先发现他们。”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派珀已经俯身单膝跪地,她一言不发踩到他腿上,一只手在他肩头稳了片刻,然后跳起身抓住了树枝,向上荡了过去,身体聚拢,双腿笔直伸出。伦纳德说起过她和派珀移动的方式,我能看出他话中的含义,即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运用自如。
我对佐伊的羡慕之处,并非是她没有烙印的脸,或者是她的自信,甚至不是因为她可以避免像我一般受幻象侵扰。我羡慕的是她和派珀心意相通,连话都不用说就能共进退。这种亲密并不需要言语来表达。在我和扎克之间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光,那时离我们被分开还早,他也没有想要对付我。但那毕竟已是陈年往事,童年时的亲密时光如今看来就像自由岛一般遥不可及,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去。
伊娃拿起她的鼓,伦纳德用右手拨弄琴弦,一阵乐声从吉他上传出。他左手手指的动作则要缓慢得多。
当他告诉我,听出我脚步声中的踌躇犹豫时,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用寒冷和饥饿虐待我的身体,避开任何抚慰,因为对我在清醒时离弃的死人来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抚慰。然而,这段乐曲却是我无法避开的欢愉。就像在东方困扰我们的灰尘一样,音乐也是无从抗拒的。我往后靠在一棵树上,静心倾听。
这是数周以来,我们竖起耳朵听到的最大的声音。我们的生活似乎被静音了。我们在夜间潜行,脚下踩断树枝都会心头一紧。我们躲避着巡逻队,交谈时经常小声耳语。我们每时每刻都处在危险之中,直到忽然发现,声音本身仿佛已经变成了需要配给的稀缺品。如今,就连吟游诗人最轻率的歌曲都像是一种反抗的行为,听着音乐响起,在勉强生存之外,我们终于有了更高尚的追求。
有些歌节奏缓慢,曲调悲伤,另一些则刺耳得多,音符火爆,像玉米粒在热锅里弹跳。有几首的歌词非常下流,让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将目光从火堆移开,看到佐伊从高高的树枝上悬下来的脚,也在随着音乐节奏不停摇摆。
“你的孪生姐妹也对音乐这么有天分吗?”当伦纳德和伊娃停下来喝水时,我问他。
他耸耸肩。“关于她,我所知道的只是登记文件上的一个名字,还有我们出生的地方。”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破旧的纸,冲我挥了挥,然后笑了起来。“议会里那帮人的想法真是古怪,费了老大劲把我们分开,然后再强制我们把兄弟姐妹装在口袋里,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他摩挲着那张纸,好像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字迹似的。“这上面写着‘伊利斯’,这是伊娃告诉我的,她勉强认识几个字。不过这就是我妹妹的名字,就写在纸上面。”
“你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事情吗?”
他又耸了耸肩。“他们把我送走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关于她我所知道的都在这张纸上了,而且我还看不见。”
我再次想起扎克。关于他我又拥有什么呢?我被打上烙印然后被送走那一年,刚刚十三岁,对我来说远远不够,对他来说却已忍耐太久。我被关在保管室那些年,他来看过我,但只有寥寥几次。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吉普和神甫死去的发射井里,他看起来情绪激动,神态疯狂,像被我砍断的电线一样嘶嘶不停。
下一首歌开始时,我还在回想着在发射井里与扎克共处的情景,仿佛又听到他让我逃跑时因恐惧而颤抖的嗓音。伊娃已经把鼓放下,换了一支长笛吹起来,因此只剩下伦纳德的歌声。上午刚刚过半,阳光透过树荫照射到空地上,留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伦纳德正在唱些什么。
他们乘着黑色战舰,
在黑夜中攻来,
他们把神甫的吻
用匕首送到每个岛民的喉间。
派珀一跃而起。佐伊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到地面,落在我左侧,然后往我们围绕火堆灰烬坐成的圆圈里靠近了些。
“我听说他们没有把自由岛上的人全部杀死。”派珀说道。
伦纳德的歌声停歇下来,但他的手指仍在吉他上弹个不停,音符持续不断从他的双手间倾泻而出。
“这是你听到的版本?”他问。音乐仍在继续。“或许吧,歌曲总是有些夸大。”
他说完又唱起来:
他们曾说自由岛根本不存在,
他们曾说那些都是谣言,
然而他们乘着黑色战舰攻占了自由岛,
紧接着他们就会冲你而来。
“你唱这首歌时,最好注意下谁在旁边听着,”佐伊说道,“不然你很可能会陷入麻烦当中。”
伦纳德微笑着反问道:“你们三个还没遇上麻烦吗?”
“是谁告诉你自由岛的事的?”派珀问道。
“议会自己讲出来的,”伦纳德说,“他们散布消息说找到了自由岛,粉碎了抵抗组织。”
“但你唱的那首歌不可能是议会的版本,”派珀说,“你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人们会跟吟游诗人攀谈,”他说道,“他们会告诉我们很多事。”他漫不经心地又拨了几下琴弦,“不过我猜想,你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自由岛的事。我猜你比我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
派珀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想起了岛上的往事。我也看到过,不只目睹,而且还听到人们的哭喊声,闻到长街上大屠杀的血腥。
“没有一首歌能描绘那场景,”派珀沉声道,“更别说改变它了。”
“或许不能,”伦纳德说道,“但一首歌至少能告诉人们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们知道议会对那些人干了些什么,警示他们议会是多么没有底线。”
“然后让他们不敢跟抵抗组织扯上任何关系?”佐伊问。
“或许如此,”伦纳德说,“这正是议会给出官方版本的原因。不过我希望,我的版本能有不同的作用,或许可以帮助人们意识到抵抗组织为何不可或缺。我能做的只是讲故事,他们听了以后会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如果我们告诉你另一个故事去广为传播,”我试探着说,“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这得由我们来定。”伊娃说道。
派珀和佐伊什么话都没说。佐伊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派珀身旁。派珀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这个故事。
吟游诗人把乐器放在身旁,专心聆听。伦纳德的吉他背靠在他两膝之间,我们讲述时,我把它想象成一个盒子,而我们正在用言语把它装满。我们并未告诉他们我与扎克的关系,但其他事都没有保留。我们告诉他们水缸计划的存在,每个水缸都是装满恐惧的玻璃容器。我们还告诉他们失踪的儿童,和温德姆水缸密室下方山洞里小小的头骨。还有不断扩张的避难所,以及我们毁掉的机器,神甫也在那次事件中丧了命。
当我们终于讲完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里面也有好消息,”伦纳德平静地说道,“关于神甫的死。上星期我们经过沉没滩附近。他们说她是从那一带出去的,因此那里的人们议论纷纷,传言她已经被杀死了。不过我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说着,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不想看到伦纳德回应此消息的笑容。他并不知道,吉普为这条好消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仍在为之付出代价。
“其他的部分……关于水缸计划,这是真的吗?”伊娃不敢置信地问。
在我们作出回应之前,伦纳德先回答了:
“这都是真的。真是人间地狱啊,这要是编造的,就太牵强附会了。”他揉了揉封闭的眼眶。“这样一切都有了答案,解释了这些年为什么议会一直在加税,还严格限制我们的土地。他们是想把我们都赶到避难所去。”
“你觉得自己能把它写进一首歌里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伸出一只手去,摸到吉他的琴颈上。“你的故事里存在一首歌,这是肯定的,虽然这首歌肯定不会很迷人。”他说着举起吉他,用拇指抚着上方的弦,像是在温柔地唤醒它。
“就像卡丝说的,散播这个消息会非常危险。”派珀说道。
伦纳德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如果关于水缸计划和避难所的消息没有传播出去,那会危及我们所有人。”
“这个要求对你们来说太过分了。”我说。
“你并没有要求我。”伦纳德淡淡地说道。他说话时,声音中并没有音乐感,语调严肃而平静。“你只是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现在我既然听到了,也就有了责任。”
*
轮到我放风的数个小时里,我都能听到伦纳德和伊娃在专心创作那首歌。首先他们确定了基调,讨论的声音偶尔传来:不行,试试这个……到了副歌部分再变弦……这个怎么样?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并不说话,交流只通过音符进行。伦纳德弹出一个曲调,伊娃会重复一遍作为回应,然后他们一起演奏,改变旋律,加入和音。他们就那样坐在一起几个钟头,来回交换着音符。
伊娃躺下休息以后,伦纳德仍埋首于创作当中,不断填上新的歌词。他慢慢唱出歌词的不同版本,像往线上穿珠子一样,把它们填进逐渐成型的旋律当中,有时会撤下某一段,或者重新编排。派珀接替我去放哨之后,我听着伦纳德的吟唱进入梦乡,他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似乎一直在耳边回响。
我醒来时,月亮已经升上黑色的夜空,伦纳德仍在自弹自唱。我一路走到泉水边,音乐声一直相伴,或许正因为此,佐伊没有听到我的到来。她站在我前面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泉水正从那里的岩石中喷涌而出。她斜倚在一棵树旁,一只胳膊揽在上面,头靠树干,双眼紧闭,仰脸向着天空,随着穿透树林的音乐声微微摇摆。
在河里洗澡时,我见过佐伊的裸体。我也见过她入睡的模样。甚至我还分享了她的梦境,她熟睡的思想就像一扇通往大海的门。然而,我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般毫无防备放松的样子。我转身准备离开,就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她忽然睁开眼睛。
“你在监视我吗?”
“只是取点水。”我说着举起空水壶,就像举起一面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