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那栋建筑里,一排排水缸正在静静等待。有些可能是空的,有些仍在安装当中。不过,我内心深处的厌恶感觉让我确信,很多水缸都已被填满了。数百条生命浸没在黏稠的液体中,甜到发腻的溶液慢慢渗入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里。这些人都静默无声,除了机器的鸣响,什么动静都没有。
避难所里几乎所有设施都禁锢在围墙之内,除了在东侧有一块农田,被木栅栏所环绕。栅栏太高不容易翻越,木条之间的缝隙又太窄,人无法从中穿过,但足够我们看到里面沿着田垄整齐生长的作物,还有几个工人在甜菜和西葫芦地里除草。大概有二十个,都是欧米茄人,弯着腰辛苦耕作。西葫芦已经长得很肥了,每个都比我们三人过去几餐吃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大。
“至少他们没有全被关进水缸里,”佐伊说,“无论如何,还没有都关进去。”
“那儿有多少,六亩地?”派珀冷声说道,“看看这地方有多大,尤其是那座新的建筑。我们在自由岛的记录显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投奔避难所。最近由于收成不好,税收又高,去的人更多。单看这个避难所,就能容纳五千人以上。靠这块地的产出,根本不可能养活他们,估计连让守卫吃饱都够呛。”
“这只是做做样子,”我说道,“就像一场街头艺人表演,装出人们想象中避难所应有的样子。这都是表面工程,好让人们源源不断地投奔而来。”
在这座避难所里,还有些别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断搜寻,忽然意识到并非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难受,而是缺了什么东西。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派珀说了,在围墙里面应该有好几千人。我想起新霍巴特集市还有自由岛大街上的喧闹声,以及艾尔莎抚养院里孩子们无休止的吵嚷声。然而,我们听到避难所里传出的唯一动静,只有工人们的锄头在冻土上敲击的声响。里面没有人们说话的嗡嗡声,我也感觉到,在那些建筑物里都没有人移动。我记起在温德姆见过的水缸密室,那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电流的嗡嗡声。人们的喉咙都被管子堵住了,如同瓶子拧上了木塞。
在避难所通往东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人的动静。我们看到,那并非骑马的士兵,只是三个路人,背着行李在缓慢移动。
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们是欧米茄人。个头较矮的男人有条胳膊只剩半截,另一个男人瘸腿很严重,一条腿扭曲着像块漂流木。在他们中间是个小孩。虽然他瘦得不成样子,很难看出年龄,我猜他不过七八岁而已。他走路时低着头,完全由紧拉着他手的高个男人引路。
他们身形消瘦,脑袋看起来太大,跟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不过,最让我感到心痛的,是他们背着的行李,里面的东西被紧紧裹起来,一定经过精心挑选。几件珍藏的财物,以及所有他们认为在开始新生活时必需的东西。高个男人肩上扛着把铁锹,另一个男人的包裹上挂着两口锅,走起路来咣当作响。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说,“告诉他们这里面在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太晚了,”派珀说,“守卫会看到我们的,那就全完了。”
“而且,就算我们能接近他们而不被守卫发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佐伊说道,“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看看我们现在的德性。”我从佐伊看到派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我们身上脏兮兮的,饿得不成人形,衣服又破又烂,在死亡之地沾上的那层灰色污渍仍然没能褪去。
“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派珀质问道,“我们又能带给他们什么?曾经,我们还能把他们安全送到自由岛上,或者至少还有抵抗组织的安全屋网络。而现在,自由岛已经没了,我们的网络也在崩塌之中。”
“那也比被关进水缸里要好得多。”我仍然坚持。
“这我很清楚,”派珀说,“但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又如何向他们解释水缸计划呢?”
石墙上的一扇门打开了。三名穿着红色制服的议会士兵走出门外,等着新来的欧米茄人。他们随意地站着,双臂抱在胸前,静静等候。我再一次为扎克如此无情而有效的计划感到震惊。高额税率起了作用,把绝望的欧米茄人都赶到了避难所去,讽刺的是,这些地方都是用他们交的税盖起来的。进去以后,他们将被水缸吞没,再也无法浮上来。
东边木栅栏后面的农田里,忽然有了动静。一个工人跑到栅栏旁边,向着路上的旅人拼命挥手。他挥动两只手臂,指向路人们来时的路径。很明显,他要表达的意思是快走!快走!他的动作如此激烈,却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传达,这画面实在反差太大。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哑巴,还是不想引起守卫的注意。田里的其他工人都看着他,一名妇人向他走近两步,可能是想帮他,或是要阻止他发出信号。无论如何都已不重要,她忽然间僵住了,回头望着后面。
一个士兵从农田后面的木头房子里跑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挥手的男人,在他脑后一记重击,将他打翻。第二名守卫赶过来时,这个欧米茄男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回到房子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另外三个士兵出现在农田里,其中一个沿着栅栏来回巡视,盯着剩下的工人,吓得他们迅速弯下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当中。从远处望过去,整件事就像一场影子戏,迅速演变而后归于沉寂。
这一切在刹那间就结束了,士兵们反应如此迅速,我觉得新来的人根本没看到这场小骚动。他们仍然低着头,坚定不移地走向等在门口的士兵,如今只剩下五十英尺的距离。就算他们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警告,然后转身就跑,难道就能得救吗?守卫眨眼间就能徒步赶上他们。或许这次警告徒劳无功,一点用都没有,但我还是很钦佩那个挥手的男人,不敢去想他接下来的命运究竟如何。
两个男人和小男孩抵达避难所门口。他们停了一下,跟守卫简单交谈两句,一名守卫伸手去要高个欧米茄人扛着的铁锹,后者交给了他。三个人迈步走进去,士兵随后把门拉上。高个子欧米茄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平原,他根本看不见我,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举起手,像那个农夫一样拼命挥动:快走!快走!这根本毫无意义,只是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和溺水的人在水下想要呼吸一样徒劳。大门已经开始关上,高个男人转回身,迈进避难所里。大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紧紧关闭。
我们无法挽救这三个人,而且更多的人还在来这的路上。附近定居地的人们会权衡许久,然后考虑要把什么东西带上。他们关上家门,而这个家,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更糟的是,这里只是一个避难所,在这片大陆上还有很多很多,每个都建造了水缸设施。在自由岛时,派珀的地图显示,共有近五十个避难所,如今每个都变成囚禁活死人的牢笼基地。我的目光无法从那座新盖的建筑上移开。就算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它看起来也挺吓人的。现在我清楚知道,这个建筑是一座恐怖的纪念碑。派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拉着我向灌木丛深处走去,这时我的肺才能再次呼吸,颤抖着吸入一大口空气。
*
离开避难所几里地后,派珀忽然觉得,他看到东面的矮树丛里有什么动静。但当他赶到那里时,只发现野草被践踏的痕迹,地面干巴巴的没留下脚印,根本没办法追踪。第二天派珀和我在一个山谷里休息,佐伊负责警戒,她听到一声燕雀的鸣叫,赶紧把我们弄醒,低声解释说,早冬可不是燕雀唱歌的时节,那声鸟叫可能是口哨声,是某种信号。我拿出匕首,等着佐伊和派珀巡查营地四周,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那天我们提早拔营,在日落前上路,避开空旷的地界前行,晚上也是如此。
午夜时分,我们在一座山谷穿行,谷内到处都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的金属柱子残骸。这些铁柱受到冲击但没有倾倒,只是变得弯弯曲曲,在我们头顶划出高达四十尺的弧线,跟锈迹斑斑的肋骨一样,而我们则好像正在穿过早已死去的远古巨兽的尸骸。晚上一直刮着大风,大风让说话变得非常困难,在山谷里,寒风吹过排排铁柱,发出更加刺耳的声音。
我们从谷底刚开始往上爬时,一个男人突然从一根生锈的铁柱后跳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他已把我扭过身去,另一只手的匕首已横在我的脖子上。
“我一直在找你。”他如此说道。
我把目光从他的刀柄上移开。派珀和佐伊就在我身后几步远,如今都已飞刀在手,做好了投掷的准备。
“放开她,不然让你血溅当场。”派珀说道。
“让你的人退下去。”陌生男对我说。他语气沉着,就像拿着飞刀怒发冲冠的佐伊和派珀,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佐伊翻了翻白眼。“我们不是她的人。”
“我很清楚你们是谁。”他对她说。
我脖子上的匕首正好停留在神甫的小刀留下疤痕的位置。如果他要割破我的喉咙,那块结疤变厚的皮肤会稍许延缓刀锋切入的速度吗?我尽量把头转向旁边,想看清他的脸,但我只能看到他一头黑发,不像派珀和佐伊的那样蜷曲,而是散成蓬松的螺旋卷,垂到他的下巴处,蹭到我脸颊上痒痒的。他根本没有在意我,除了那把咽喉处的匕首。我又把头慢慢转过去一些,每动一下,刀锋迫体的感受就更强烈,但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双眼,正紧盯在派珀和佐伊身上。他比我们年纪都大,但估计仍不超过三十岁。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这段记忆却感觉非常不真实。
派珀在我之前找到了答案。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他说道,“你是主事人。”
现在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了,那是在自由岛的一幅素描上。纸上的寥寥数笔如今变得有血有肉,丰满的双唇,眼睛外侧的鱼尾纹都生动起来。他紧紧抓住我不放,从如此近的距离向上看去,他的眼睛在黑暗的脸上闪闪发亮,鱼尾纹就像月光上的道道山脊。
“退下去,”主事人又说了一遍,“否则我就杀了她。”
三个人影从佐伊和派珀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两个人手持长剑,第三个人拿着一张弓。我能听到弓弦扯动的声音,弓已拉满,箭尖对着派珀的后背。派珀没有回头,佐伊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三个士兵。
“如果我们真的退开,到时又如何阻止你杀她?”派珀平静地问道,“或者把我们都杀了?”
“除非不得已,我不会杀她。我是来谈判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带大队人马来?我冒了很大风险才找到你们,来跟你们对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派珀还是那种没有耐心的厌烦口气,就像在酒馆里跟一个讨厌的家伙聊天一样。但当他把飞刀举过肩头,我能看到他手部肌肉紧张的线条,以及手腕精心摆放的角度。刀锋在月光下像一枚银色的小小飞镖,如果我没有见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可能还会认为它看起来很美。
“我需要跟这个先知谈谈她的哥哥。”主事人说道。
“每次你要跟人谈话时,都会把刀子放在他脖子上吗?”派珀质问。
“我们都很清楚,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谈话。”在我身后的主事人纹丝不动,但我能看到他的手下细微的动作。月光在一个士兵的长剑锋刃上移动,他正向派珀一寸寸移近,箭手的弓弦不断颤动,很明显,箭身又被往后拉了一截。
“在你恐吓我们的情况下,我不会跟你对话。”我说道,每一个字出口,都能感觉到他的匕首在我脖子上越压越紧。
“你们要搞清楚,我不是个喜欢虚张声势的人。”他往上挪了挪刀刃,我的下巴被迫上扬。我能感觉到颈动脉贴着刀锋在不断跳动,一开始匕首还是冰冷的,现在已经被焐暖了。佐伊非常缓慢地往后移动,跟派珀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对着他身后的士兵。弓箭手离她只有几尺远,一只眼微微眯起,用箭瞄准了佐伊的胸部。
派珀忽然发动攻势,接下来每件事似乎都以慢动作进行,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全力扔出飞刀,手臂伸展开来,一根手指指向主事人,像在告发他一样。佐伊同时出手,两把飞刀朝弓箭手飞去,同时她俯身冲向一旁。同一时刻三把匕首飞了出去,同时箭亦离弦,划破片刻之前佐伊所在位置的气流。
主事人用匕首将派珀的飞刀击到空中,接下来各种声音不断响起,两把匕首的撞击声,佐伊飞刀击中弓箭手时他发出的喊叫声,她第二把飞刀撞在铁柱上的哐当声。那支箭越过我的左肩,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住手!”主事人对他的手下大喊。我捂着脖子,那把匕首刚才还抵在那里。我等着疼痛感袭来,热乎乎的鲜血从我指缝间喷涌而出。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旧伤疤,血管在我手掌压迫下依然不停跳动。
5 僵持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一动不动。主事人蹲在我前面,手里的匕首指着派珀。派珀握着自己的飞刀,离主事人的匕首只有一两寸远。佐伊又有两把飞刀在手,背对派珀站在那儿。再过去是弓箭手,他正一脸痛苦,握住刺进他锁骨的飞刀。另两名士兵逼近身来,长剑伸出,挡在佐伊的刀锋之外。
我趁机去腰带里摸我的匕首,但金属摩擦声响起,主事人已把匕首插回刀鞘中。“退下去。”他边说边向手下点头示意。士兵领命后退几步,受伤的箭手忍不住低声咒骂。我无法看到他的血迹,但却能闻到血腥味,那明显的生肝臭味让我想起被剥了皮的野兔,还有自由岛上的遍地死尸。
“我想我们都互相了解了,”主事人说道,“我是来谈判的,但是现在你们应该清楚得很,如果要来硬的,那我一定奉陪。”
“你要再敢碰她,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派珀狠狠说道,“到时你就不用谈话了。”
他说着从主事人身旁越过,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回佐伊站着的地方。佐伊已经把飞刀放低,但未放回鞘里。
“离我们远点。”主事人冲手下不耐烦地挥挥手,大声喊道。他们远远退入黑暗中,直到面孔都看不清了,我也再听不到受伤的弓箭手吃力的呼吸声。
“你没事吧?”派珀问我。
我一只手仍捂在脖子上。
“你扔飞刀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割破我的喉咙。”我低声说。
“如果对他来说,要跟你谈话如此重要,”派珀回答,“那他就绝对不会杀了你。这都是在玩弄手段。”他说话很大声,这样主事人也能听到了,“只是为了摆摆姿态,想让我们看看,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抬起头看着派珀,想知道他对自己说的任何事都如此肯定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佐伊正在扫视着山谷。“你其余的士兵都藏在哪儿?”她问主事人。
“我早告诉过你们了,我只带了侦察兵。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跟你们见面的消息传出去,那我会有什么下场?”
我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下在二十码外警惕地看着我们。剑手仍长剑出鞘,受伤的家伙已经扔掉手里的弓,靠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柱子上,但又猛地站直身子,好像接触到这禁忌之物的残骸,比嵌在肉里的飞刀还让他痛苦。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转身面向主事人问道,“议会已经找了我们几个月了。为什么是你现在找上来?”
“你的哥哥还有将军认为,他们的机器能让他们追踪一切。或许他们在还有神甫和她的幻象帮忙时,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们从不在老套的方法上花费时间。如果他们肯像我一样,多花时间听听年老的议员或者老兵们的建议,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多年来,从温德姆到海岸线超过半数的定居地,都有野孩子做我的线人。如果你需要知道某个地方的最新动态,用一枚银币就能收买当地一个贪钱的小孩,而获得的消息则比任何机器所能得到的都要宝贵得多。有时候钱会打水漂,他们带来的常常只是谣言,导致虚惊一场,但是时不时地你也会走运。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有人看到你们在特鲁里出现。然后有人来向我报告,说在温德拉什看到三个陌生人,有趣之处在于,是一个阿尔法女孩跟着两个欧米茄人。我已经让侦察兵跟踪你们四天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派珀打断了他。
“因为我们有共同点。”
派珀笑出声来,在黑暗中显得声音很大。“我们?你看看你自己。”
主事人可能从温德姆一路赶来,但他仍然有着议员的气派。不远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一顶帐篷,士兵们一路扛到这里,给他支好,再铺上干净的床铺。当我们一路步行在齐腿深的积尘中艰难跋涉,或者在岩石遍地的山间拖着酸痛的脚板穿行时,他肯定有马骑。他的手下很可能会给他打水,供他洗漱,因此他的面庞和双手上毫无污垢,而我们三人则风尘仆仆。从他圆滚滚的脸颊可以看出来,他肯定从未在辛苦奔波一整夜后只能吃上一片蘑菇充饥,还要把里面的蛆虫抠出来;也不用花上十分钟,只为从一只蜥蜴瘦骨嶙峋的尸骸上刮下最后的肉末残渣。我们食不果腹,饥肠辘辘,这早就写在脸上,当我看到他吃得肥嘟嘟的脸孔时,也像派珀一样笑出声来。在我身后,佐伊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知道你们为何发笑,”主事人说道,“但我们的共同点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我们都期待着同一件事。”
这次轮到佐伊发笑了。“如果你知道,我想要你和议会的其他混蛋有什么下场,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如果你认为我们都是一样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派珀开口道:“当欧米茄人在受罪时,你们都兴高采烈睡在羽绒床上。你们内部只是对如何压榨我们有不同意见而已,这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时不时自相残杀,但我们的境遇绝没有好转。”
“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让我猜一猜,”派珀挖苦地说,“突然之间,你开始关心欧米茄人了?”
“不,一点也不。”他的诚实让佐伊都闭上了嘴,她本来想要打断他的。
主事人面无愧色继续说道:“我关心阿尔法人,想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这是我的职责,就像你的行动都是基于欧米茄人的利益一样。”
“我不再统领着议院了。”派珀坦言。他指了指自己,衣衫褴褛,满面风霜之色。“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抵抗组织的领袖吗?”
主事人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改造者和将军正在干的事,或者即将要做的,对我们所有人,无论是阿尔法还是欧米茄,都是一种威胁。”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问道。
“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他说道,“你是从水缸密室里逃出温德姆议会城堡的。你很清楚他们正在重建大爆炸之前的机器,重新利用电力。据我猜测,关于神甫的数据库,你所知道的一定比你肯承认的要多得多。按照改造者的说法,是神甫的兄弟独自一人杀了她,我可从没信服过。”
我保持沉默。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跟将军和改造者亲密共事,”他继续说道,“我甚至能够容忍他跟神甫的密切关系。”他的上嘴唇微微翘起,满是厌恶的表情。“至少她很有用。但是,随着局势不断发展,我们的做法开始出现分歧。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你的哥哥和将军两人对待禁忌开始肆无忌惮。他们嘴上说得好听,他们很清楚这是公众的要求,但暗地里,他们不断推进破坏禁忌法令的计划,一直在这样做。
“他们一直在秘密行事,但只靠两个人的力量显然不可能。过去一年多来,将军和改造者私人卫队里的一些士兵来找我倾诉,说起他们正在看守的东西,包括水缸密室和数据库。我是通过军队进入议会的,这跟改造者和将军不同,后者也只是安了个军队的头衔给自己而已。我了解士兵们的想法,普通人的想法。我很清楚禁忌在人们心底的分量。你的哥哥和将军对于自己的计划太过着迷了,他们完全低估了大多数人对于机器的憎恨和恐惧。”
“比对欧米茄人的害怕程度还要深?”我问。
“这都是一回事,”他说道,“人们都很清楚,是机器造成了大爆炸,间接造成了双胞胎现象,才有了欧米茄人。”
这就是他对我们的看法:欧米茄人是一种畸变,是与大爆炸并列的恐惧之源,是需要解决的大麻烦。
他继续说道:“后来神甫被杀,她的数据库被毁,我还期望过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你的哥哥和将军对机器的热情丝毫未减。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在偌大的议会里,法官是最后一个有能力公开反对他们的人。尽管他们掌握着他的孪生姐妹,在最后时刻他仍然坚决维护禁忌法令,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没有这样做,公众也不会支持。因此,他们一旦发现法官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就杀了他的姐妹,他也因此而丧命。”
“议会里的其他人呢?”派珀问道,“他们知道改造者和将军正在干的事情吗?了解他们两人的宏伟计划吗?”
“没有多少人清楚。大多数人都采取默许态度,他们并没有密切观察。如果这两人的计划成功了,那他们会很高兴从中受益,如果不幸失败了,那他们可不想牵涉其中。”
我不禁想到,选择毫不知情,从而摆脱掉知识的重担,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啊!
“还有一些人别无选择,”主事人说道,“他们没能在改造者和将军下手之前,保护好自己的兄弟姐妹。”
“你的孪生姐妹呢?”我问。
“她在我手里,”他坦白道,“没有关在保管室,而是由我信任的士兵严密看守着。”
我心中一颤,后背不由得发凉。有一些晚上,我会梦到自己重回保管室的牢房里,永远困在其中,不知人间岁月,成为时间的囚徒。
“你觉得那比保管室要好?”
“对她和我来说,这样更安全。”他说,“按照目前的局势发展,我不认为能在温德姆给予她保护,在保管室里也不行。”
“你为什么要找我们?”我又问道。
“过去两年,自从我意识到他们对机器的痴迷程度以后,就一直在尽量收集信息,最大程度掌握他们的计划。我曾经使用过其他先知,他们人数很少,能力也参差不齐,有些没有实际用处,大多数到最后都疯掉了。”他不假思索随口而出,就像对他来说,一个发疯的先知,和断掉的车轮,或者生锈的铁桶没什么区别。
“然而你不一样,”他转向我说道,“据我所知,你的用处不小。如果你跟抵抗组织合作,”他冲派珀和佐伊点点头,“那么通过某种形式的合作,我们都能获益良多。”
“我已经告诉过你,”派珀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抵抗组织不再归我管了。”
“那么,你们不想做点什么来阻止水缸计划吗?”
“你觉得你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我打断他道。
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在金属柱丛林中互相提防,而主事人的手下在远处密切关注着我们。
“我需要你的帮助,来阻止你哥哥和将军,”主事人说道,“还有他们对机器的无尽追求。”
这一切显得有些荒谬。他是议会的议员,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而我们三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筋疲力尽,根本无法想象他的势力有多庞大。
“你想要帮助?”派珀冷冷道,“那就去找你在议会的狐朋狗友吧。”
主事人笑了。“你真以为议会是一个欢乐大家庭,大家坐在议会大厅里,彼此相亲相爱?”他将目光从派珀又转到我身上。“当你在保管室里时,你以为改造者是想保护你免受谁的伤害?一个议员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身旁最亲密的人,如果你一旦失势,他们获得的好处最多。看看法官的下场吧!”
“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对抗他们?”派珀质问道,“你来找我们,只是因为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大权旁落走投无路了。”
“大权旁落?”主事人迎上派珀炯炯的目光,“你肯定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我再一次打断他:“在机器问题导致你们分道扬镳之前,你选择了与他们共事。而我们为什么要跟痛恨欧米茄的人合作呢?”
“因为我能给你们更好的选择,不必被关进水缸里去。数十年来,避难所系统作为应对欧米茄问题的人道方式,一直运转良好。在税收财政支持下,它是一种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没有了将军和你哥哥,一切就能按照以前的方式继续下去。”
“正因如此,我才不可能跟你合作,”我说道,“欧米茄人并不是问题所在,所有的问题都是议会带给我们的,不停地加税,还把我们越赶越远,只能住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还有烙印制度,以及其他所有的限制,让我们几乎没办法生存下去。”
“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我们都很清楚,目前唯一要紧的是阻止水缸计划。”
“那你为什么不带更多士兵过来,把我抓回温德姆去?”我问道,“你知道的,有了我在你手上,你就能强迫扎克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了。”
“如果我认为那对自己有任何好处的话,我会这么做的。我也想过把你杀掉,从而干掉他。”他像曾扼住我咽喉的匕首一样毫无歉意,我仍能感受到那把匕首在我咽喉处的压痕。“在几个月以前,这样做或许有用。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的问题。他把自己和神甫绑得太紧,她的死削弱了他的地位。将军在议会的时间要比他长,势力也比他要牢固。如今他们两个杀了法官,将军大权在握,她绝对不会放手的。就算我威胁到改造者,甚至杀了他,也不会给这件事画上句号。而且,如果将军怀疑我们利用你做人质来控制改造者,她就会把他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