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谷清阳根本看不见她的样貌,但凭着那双嫁鞋,知道她就是新娘。新娘的身影是恍惚模糊的,她看见,除下玉覆面的人——那根本就是个鬼魂,他的面孔很恐怖,脸上的肉都腐烂了。他根本就是个鬼!

  谷清阳抽搐着脸,这段回忆对她来说是恐怖的。盘长生食指弓起,沉稳有力地敲着古式镂花黑檀木案桌。案上挂着的文房笔墨挥毫在黄花梨架子上轻晃。旁边荷叶型端砚散出古旧沉朴的光晕,使人的心情慢慢稳定下来。盘长生把一杯温水放到了她手上,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谷清阳又开始了她的回忆。

  器物交接完毕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新娘的家门口大开着,那群“人”很快就离开了那里,仿如从来没出现过一般。谷清阳才开始意识到,连刚才那股丝竹之乐的诡异声音也是极细微难辨的。所以一切都太安静,安静得使人莫名恐慌。那群“人”走后,新娘的家洞开的大门上挂着一套殓服,在夜里,任由风吹,如一具单薄的惨白尸体飘悬于那个恐怖的夜晚。

  后来,她就大病了一场。人也总是病恹恹的,连第二天晚上的婚宴也不能参加。

  “好了,讲述完毕!”谷清阳没头没脑地忽然来了这一句。盘长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他没有追问,这让谷清阳很不爽,原以为能吊着他过瘾。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盘长生站了起来。

  “小盘,听说你刚才被吓着了啊。”馆长也跟着离开座位。馆长向谷清阳那边打了个眼色,盘长生会意,打开了手铐让她乖乖地在外面候着,他一会儿就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是馆长打开了话匣子:“你不是个信鬼神的人,也破了像《诡镯》那起离奇诡异的案,按理你不会轻易被吓着。这次的案子似乎给了你很大的压力,是否是你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我是指翡翠那方面……”馆长没再说下去。

  盘长生叹了口气,把自己出现幻听和幻视的情况告诉了馆长。馆长听完,深思许久,道:“每个人都会有都市压力病,如果持续下去,严重一点,会出现幻听,甚至是视觉模糊的潜在危险。所以你只是太紧张了,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馆长语重心长地说道:“根据你的陈述,你觉得第一次出现幻视是在哪里?是不是同样的地方给了你什么心理暗示?同样的904室、同样的旧街道、同样和古董挂钩的离奇诡异案件,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布置如此多的巧合?”

  一席话,让盘长生茅塞顿开。馆长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想到了答案,在哪里出现的问题就在哪里找。你好好想清楚,上兵伐谋,就是攻心为上啊。这种犯罪心理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的心已经开始被熟悉而敏感的数字、街道、人和物搅乱了,以至于心变得狂躁,随之出现不安,这种不安分的狂躁来自于哪里,我也不说了。”

  “来自于心!”心乱则人乱,人乱则事误。对方就是在和他玩心理战术。故意安排让他回到熟悉的景物当中去,去惑乱他的心,利用人心的情感、矛盾,使得内心熟悉却又排斥、痛苦地想要忘记的一切人和事,再次重现于他脑海里,扰乱他的分析和判断能力。所以,他的心被锁在了“诡镯”一案中,无法出来,更无法挣脱情感的枷锁。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他想忘都忘不掉,忘不掉唐宋元的死,忘不掉古董村里惨绝人寰的杀戮、亲生父母的惨死、翡翠的心碎和离开、子剔透的重伤不醒……所有他执意忘却的东西全部涌塞在他的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开始惶恐,他对鬼神一说开始动摇。

  明明不存在的鬼神,在“诡镯”一案他已经证实,但为什么他还会在图书馆休息室出现幻视,刚才又出现幻听?所以他迷惘挣扎,他开始相信命运,命运让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他的心也被搅乱了。

  盘长生沉默着,馆长耐心候着。他知道,盘长生在经受着内心的剧烈挣扎和煎熬,也看出了盘长生的自信,因为盘长生已经找到了来自心的答案。人的心太复杂,有时候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连自己都逃避自己的心,只为忘却生命里的痛苦和绝望。

  如果连绝望都不怕了,又何必怕面对自己的心呢。只有面对,才能打开那道看不见的锁。

  “我终于明白了,我逃离北京,去到翡翠家乡是那样愚蠢。不肯面对,逃到哪里都是无用。”

  “明白就好,小心身边的人。”馆长轻声回答。

  “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唐宋元的师父果然比起徒弟更老辣犀利。”盘长生狡黠一笑。

  “不错,要的就是这目光。这才是顾玲珑!”馆长再一次呼他名字。

  盘长生心灵深处为之一震,他自己竟然忘记了攻心战略这种犯罪心理学,并深深地陷了进去,以至于差点无法自拔。盘长生问起,对于刚才那一吓也是他有意安排的吧。馆长也学着他狡黠一笑:“那丫头可是你的及时雨。无论是我有意安排,还是她故意来此,她这一吓不就为你拨开了重重迷雾嘛!”

  好一场及时雨……只是不知这场雨下得是好还是坏,不过只要可以利用的,都是好事。盘长生上唇轻扬,走出了京博。

  盘长生送谷清阳回学校,两个人一路无话。

  大学在城郊附近,天气本就寒冷,又是在夜里,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人呼气马上就凝起了雾气,越发冷了。

  谷清阳一改平常的活跃,默默地走着,似在想着心事。素净的兰花形路灯打下微弱的橘黄光亮,映着漫天的雨,雨丝儿泛着橘黄的亮,看得清了,比刚才又大了许多。

  黑色的外套罩在了谷清阳头上,挡着了她的视线。她抬头,盘长生把衣服都往她头上身上搁。她抿了抿嘴,稚气中有些执拗:“我不冷。”

  “太晚了,公交车停了,这路上没的士,还有一小段路才到学校,别冻着了。”盘长生呼出了白雾,映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眉,他的轮廓。谷清阳只见到白白的一团雾气,“扑哧”一声只觉好笑。

  盘长生知道她笑什么,也不搭腔,眼睛看着前方岔路口出神。那边过去就是他和翡翠为了破案去过的冥器铺,如今这地方变得更离奇古怪了,好端端地突然就开了一家“诡门关”冥衣铺,又好端端地不见了。

  前方起了雾气,水雾弥漫,人生之路偏如梦长,恍惚迷离得如入幽冥之路通向远方。一点红光在岔道内巷透出,只模糊看见是一个红色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雨中除了水汽,还弥漫着一股焦味,带了泥土惺忪的纸钱焦煳味。

  盘长生的脚步偏向了巷口,谷清阳拽一拽他衣角,轻声道:“你不怕吗?”

  他低头看她,她怯生生的大眼睛里有丝惶恐。他认真看着她,观察着她脸上的变化,突然问:“你在楼顶上跳的那段舞,是一段关于破除诅咒的舞,是不是?”

  只见她俏脸生寒,眼朝右上方一挑,疑惑地看着他:“不是,只是村里的习俗。”

  盘长生在心里冷笑,她果然很聪明。

  “你们村里还有什么习俗吗?就像鬼嫁娘这样的,若然不吉祥的婚俗,应该也有破除的方法吧。”他开始变换方式去问刚才的问题。

  “村里的习俗,记不大清了。”她抬眼朝他望了望。透明的琥珀色眸子朝左上方灵活地转了一个圈,似在搜索脑子里的记忆。

  盘长生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谷清阳跟着他走,几缕雨丝跳到了眼睛里,眼睛刺痛,刚想伸手去揉,低沉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你在楼顶上跳的那段舞,是一段关于破除诅咒的舞,嗯?”

  谷清阳突然就爆发了:“你当我是犯人吗?别忘了,我也是受害者,我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你就别拿无聊的招数来审人了。”

  一声轻笑,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过耍了几个花招而已,一,说谎的人眼睛会看向右上方,思考问题是看向左上方;二,说谎者回答问题时一般拒绝用第一人称‘我’来回答;三,同一个问题,问第一第二次回答不变。当第三次提问的间隔长些,再问,就会露出破绽,坦白回答,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思路中断的结果。这个时候如是经过了训练,往往会继续撒谎。或是突然爆发,例如把声音提高,都是撒谎的表现。这是美国警察常用以审犯的方式,你说你是那种?”

  一抹坏笑浮现在盘长生脸上,寒得使人看着哆嗦,没有丝毫暖意。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谷清阳有些害怕。

  “很好,懂得了转移话题。”盘长生看了看前方,“有没有胆量一起去闯一闯鬼门关?”

  “是诡门关还是鬼门关?”她轻笑。

  “你去过的。”盘长生不再提问,直接道破。

  “你怎么知道?”她皱眉,等于承认。

  “可靠线人举报。”他不忘幽默,“我有找过那家店,但是一无所获。”

  “你想我帮你?有求于人可不是这个态度。”她甜眼儿一睨,挽了他手跟着走。

  两人慢慢闯进了雨雾不分的巷口,朝着挂着红灯笼处走。两旁的街道慢慢变得宽阔起来,雨小了许多,但雾气也更浓了。也许是谷清阳怕了,挽着他的手挽得更紧,力道大了许多。

  “别拉得那么紧,不好走路。”盘长生看着路旁模糊不清的景象暗暗留神。这带没有路灯,黑得慌。

  又是雨,又是雾,又没月亮,真不好找路。盘长生伸手去拿手电筒,一摸身上提包,哪儿还有手电筒,心里正暗骂了句“糟糕”,他忽感肩上一重,如被铁爪扣住,痛入骨髓。尚未来得及回头,眼前就已一黑,身如临空之感,失了重心。只十多秒的工夫,盘长生处在了陌生的地方。身旁早不见了谷清阳,这一来,他有些慌了。按《晚清异闻录》一书的诅咒,看过的人都有危险,在这个荒僻的地方,谷清阳一个女孩子家太危险。

  唯一让他放心的是,连环杀手作案是会有一个“冷却期”的,那也是属于他的作案Signature,就如前两名死者的七天为期就是一个好的例子。这个连环杀手的谋杀目的暂不清楚,但目标就是定在了看过《晚清异闻录》一书的女性之间。

  连环杀手在每起谋杀之间总会有“冷却期”以供他思考,完善作案手段。但这个冷却期的长短时间不一,因人而异。很明显凶手对“7”和“14”这两个数字很敏感。以此可以推断出,凶手是个很自信,很喜欢挑战对手,做事思考都很严密严谨的一个人,他对历史知识有一定水平,是个追求完美的杀人犯,对心理学也很到位。

  要查出这个人,就唯有从以上特征的人群里找。范围应该在学校附近,起码是对学院内的一切事情都熟悉的人,且其目的应和《晚清异闻录》一书有关。

  理清查案头绪,盘长生也就细心寻找这段路的出路。谷清阳暂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四天的失踪期也未到。

  眼前景象模糊不清,奇怪的是,这段街道虽不长倒也古旧,全是些民国初期的建筑。一座座的黑漆木板砖房、飞出的屋檐、檐下挂着的风铃、脱漆失色的招牌,全是一副旧时商铺的模样,只是所有的房屋都关上了木门板,荒诞得有些可怖。

  颓败荒芜的街道上,四处都似飘忽模糊,他走了许久,没有找到出口,明明感觉到有许多人在附近,却一个人也看不见。

  雨停了,路依然茫茫而暗淡。石板路上还有青苔,雨后更加湿腻。盘长生定下心来,慢慢地走,只对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感到好奇。暗淡的月光下,一道拉得长长的人影闪过。盘长生回头,哪还有什么人影。

  前方有一点猩红的亮光,他迈步上前,一家半掩的商铺,门缝里流出血一般惨淡的亮光。抬头,两个灯笼在风中空洞地摇曳。对面的酒家挂着的白色长幡上书:十里酒飘香。

  看着眼前的石板小路,和一间间的平房商铺,月影朦胧,自己就好像站在时光交错的旧时画像中,戏文里的水袖女子缓缓而出,并不真切,只甩着水袖,水袖长衫一晃而过,眼前依然是茫茫长路,不知身在何方。

  站得久了,感到丝丝寒意钻进脚底,爬进心间。咿咿呀呀,果真听到了缥缈得仿佛来自地底的戏曲。盘长生头脑发涨,不知是否早已身在梦中。

  再往远处看,前方是座破旧的戏班庙堂,门早已破烂洞开,只见堂里主横梁上飘着一缕白缎,在夜色中飘飘荡荡,像悬挂着的女子,在空中摇晃着衣摆和无力垂着的一双脚。咿呀之声如此听来就像戏子的一声声幽怨凄泣。看着旁边的枯井和梁上白绸,那里又埋葬了多少旧时悲苦戏子的冤魂。

  心头一颤,盘长生越发觉得这地方古怪。这冒出来的街道,真的是到了鬼门关?“鬼门关”三字激荡在他心口。他猛地抬头,牌匾上,三个早已褪色的漆金字映入眼帘:诡门关。

  一见之下,盘长生倒吸一口冷气。他小心地走进商铺,里面的案几上燃着一对白蜡烛,四周站着清一色的纸人。惨白着脸的童男童女纸扎,红红的胭脂点在脸上。诡异的笑容凝滞在鲜红的嘴边,烛光昏暗,点点灰白光影洒在纸人上,越发恐怖。地上还撒了些元宝衣纸,一栋栋精致的纸扎房屋随处而摆。

  和普通的冥器铺没多大区别,只墙壁上还挂了几幅画像,是明末装束的女子画像。女子的眼睛低垂,似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烛火明灭,那眼珠似乎在动。烛火一闪,光亮大增。盘长生清楚地看见,案几后的一对太师椅上左右各坐着个人,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

  这两人的脸色惨白,双手放在膝上,并膝而坐,身板直挺,讲足了礼数。只是这两个女人,一人穿着民国初的绲银错金边缠枝牡丹大襟上衣,搭配了黑素的暗底凤芝纹长裙式旗袍;另一人也是穿着旗袍,但明显从旗袍的样式看出所处时代要晚得多,像三四十年代的旗袍,秀雅端丽,水红色连身旗袍,七分的袖子,花边镶绲,胸襟处,手绣一朵银线水仙,水仙小致而纤长,从胸襟处开到了素腰上,十分妥帖灵巧。胸扣是灵芝盘扣,连着腿根上高衩的开口处也是灵芝盘扣,露出一双洁白修长的腿,腿腹的线条优美柔和,润白如玉。但在这古旧残破的街上,犹如鬼魅。

  她们就这样静静坐着,不动,烛火映照下只觉荒诞可怕。他伸手去探,女人没有呼吸。

  他伸手去摸,冰凉滑腻,竟是蜡人,这里真的是怪诞得唬人,任他怎么走也找不到出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盘长生小声嘀咕。

  “诡——门——关——”一字一字,幽深如枯井干涸的声音飘了过来。盘长生一看,他身旁的另一个蜡人竟然活了,生硬机械地慢慢转过了头,对着他诡异地笑,“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什么?”盘长生大声问她。她端正的头正正地对着门口,惨白的脸,血色的口红涂抹得很可怕。她的身子挺得直直的,没有说话,一如刚才。

  定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盘长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是馆长说得对,他的精神太差。觉得前堂没什么特别,他挑起连通内室的帷幔,转进了里面。赫然看见上面列着三个牌位,第一个写着陈晨,第二个是严心,第三个是晨雅里。

  这是怎么回事?晨雅里还好好的,怎么死了?她也够了七天了吗?不,不!李教授说了,晨雅里是迟了陈晨十天才加入那个课题组,也看了《晚清异闻录》一书的,跳开前面的男生,是第五个接触到这册书的人,但按看过书后的第十四天才失踪算起,应该只是失踪了两天,在“7”这个谋杀数字里,还有五天的时间让自己去找出她。

  难道是他猜错了,根本不是数字“7”的冷却期?冷汗涔涔冒出,盘长生第一次感到恐慌,因怕自己救不了失踪的人而感到恐慌。

  牌位台后面是一张与店铺不符的床,床分三进三檐。这是明代最为奢华繁美,象征高贵地位身份的大拔步床(又称八步床,因床通高五米,内配有浅廊和梳妆台,更甚者配有书柜,所以人从床的“地平”开始走,要走八步才能走到卧床上),跨出第一步,踏上的就是床的地平,然后会有浅廊,廊上立有三屏镂空挡栏如同雕花的小轩窗,既隔开了人窥探床上动静的视线,又增添了无穷美感和神秘感。每进床脚栏处都雕有石榴花纹,主多子。外进床栏门框处雕仙鹤灵芝,仙鹿逐月,踏踩祥云,寓意福禄寿三全。内进雕莲蓬游鱼,寓意富贵有余,连生贵子。里进雕龙凤捧月,呈龙凤呈祥,阴阳协和之意。床靠背处镂花透雕,黑檀木上雕刻着双莲,拱着块白玉屏,屏上刻着麒麟送子。

  每进的垂花栏上,都凿出了精美的镂空梅花纹花牙子。这种明三进式富贵多姿(取多子之意)拔步古床多用在古代富贵人家新婚嫁娶时,用作新婚夫妇的婚床,寄望新人多子多福。他一个激灵,醒觉:婚床婚姻,不正和鬼嫁娘有着千丝百缕的联系吗?因为都是缘起于婚嫁,可以说是一个因由。因三进门楣重重压压下,看不清床上光景,只得走近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