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原谅我。

  有马和人

  江神学长读完后,房间里沉默得令人窒息。他将和人的遗书在手里拿了一会儿交给了龙一。已经被这个打击摧毁的父亲无法再次阅读这封信。

  “大家怎么想的?”

  江神学长的问话没有具体的对象。敏之终于回答了他。

  “真让人吃惊。太遗憾太悲惨了。那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吧。”

  是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但是,我还没有释然。不是因为他的遗书中还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也不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而是这样突然的一个句号让我感觉就像看了部有始无终的电影一样难以平静。刚刚他还挥舞着手枪,夸张地说谁要过来就跟谁拼了,可是两个小时之后,他却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这未免也太唐突了。没有人特别怀疑他是凶手。当然也没有怀疑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凶手明明隐藏得很好,为什么要早早自杀呢?是良心的谴责吗?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接受这种解释。

  “和人能杀四个人?这不太可能吧。”

  麻里亚目光游离地喃喃自语。我明白她想说什么。但是到头来这只是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支撑的见解而已。物理条件上他有充分的可能作案。我在心里反对麻里亚的意见。

  “这封遗书很奇怪。”

  听龙一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太奇怪了。这封信到最后的署名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不管他多么介意自己的字不好看,遗书的署名总该亲手写上去吧。”

  “我也这么认为。”

  江神学长立刻说道。

  “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了。这封信上没有一处手写,所以我们无从判断这封遗书是不是和人自己写的,不对,应该是是不是他自己打的。”

  麻里亚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有可能这封遗书是和人以外的人打的。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和人就不是自杀,而是和须磨子他们一样,是被人杀死的……”

  “喂,你等等。”敏之的脸阴沉下来,“麻里亚,这是你一时兴起的想法就不要乱说下去了。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和人没准儿还是虚荣心在作祟。和人可能临死前觉得自己的字不好看所以就用打字机打出署名。遗书和凶器都在这儿。要说这是他杀的话就请拿出更能说服人的证据来。”

  “我赞成。”纯二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斜靠着墙壁说,“果然他刚才在客厅所作所说的就是演戏。我有第六感。虽然这封信写的不够礼貌,但内容好歹我还是能接受的。”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园部医生果断地说,“如果真的是他杀的话那么遗书就可能是凶手打的,来复枪也可能是凶手藏起来后今天又拿过来的。这两点我们都还不能确定,所以我们再详细地调查一下吧。”

  江神学长把脸凑到和人的右手边说:“能闻到硝烟的味道。”自杀说上加一分。接着他左手从桌子上的笔筒里拿出一支自动铅笔,用自动铅笔钩住手枪,又用手帕包住它,右手旋转一次弹匣。

  “弹匣里还有一发子弹。刚才和人说这把手枪里只有三发子弹,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打了两发子弹。这么一说,我确实听到了两声枪响。”

  一发子弹的去向很清楚——在和人的脑髓中。还有一发子弹打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环顾四周立刻发现了。

  “是在那儿吗?”

  在距桌子两米远的右侧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不对,应该是拼图的完成品。我指着这幅拼图,拼图中间被打穿了,留下了一个黑洞。拼图画的是从瞭望台上俯视的蜡烛岩和双子岩,从画的笔触来看应该是平川老师所作。平川老师曾说过要把正在画的那幅沐浴着朝霞的涨潮海角的画制作成拼图。看来这幅拼图就是一个前例了吧。

  我心中浮现出来一个故事。如果和人的死真的是自杀的话,那么故事有可能是这样的。首先他拿出藏起来的来复枪,竖放在桌子边。用打字机打出遗书后他拿起枪,这时挂在他右边墙壁上平川的画映入他的眼帘。这幅画是他憎恨的、想置对方于死地的人画的,而且画的还是他最忌讳的场所的风景。他的心中交织着憎恶和恐怖,所以就把枪对准拼图,扣响了扳机。击中拼图后他拿手枪对准太阳穴,了断了自己的性命。这个故事掠过我的脑海,我接受这个情节。

  “他是不是连这幅画也憎恨呢?”

  园部边看画边说。看来他和我想的一样。他微微点头,似乎在说他很清楚。

  “啊,你们看桌子的抽屉。”敏之大声地说,“遗书结尾不是说抽屉里放着证物吗。你们看这个!”

  “哦,对啊。”

  园部拍了下手打开了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文库本的《作为职业的政治》和一本写着《鱼乐庄非日记》的日记本模样的东西。他当然不会拿文库本了,而是直接把手伸向了日记。真相是否隐藏在这本日记中呢?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日记本上。

  园部打开封面和衬页后,两张叠了两道的纸片从日记中飘下来,缓缓地落到了地板上。大家的视线都紧紧追随着这张纸。

  “这是什么?”

  医生蹲下身捡起并打开纸片。瞬间他的眉头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不久他又“嗯”的发出一声叹息。

  “是什么是什么?医生,给大家看看呀。”

  敏之焦急地问。园部把日记夹在腋下,两只手上各拿一张纸片,为了看得更清楚正仔细地左右对比着。

  “是莫埃人像的地图。”

  敏之“探长”说。

  “这个是有栖川在路边捡到的那张地图的后续吗?啊,是的是的。”

  确实。这两张纸肯定是接在那张画了二十五个箭头的地图后面的,两张纸片中的一张是用线连起了二十五个记号。另一张则像是从八个闭曲面中得到蜡烛岩的素描。而且这张纸片的旁边写着“退潮”两个字。这不就是我们解开莫埃人像之谜的过程再现嘛。

  “这幅画画的不是蜡烛岩吗?那就是说……宝藏是藏在蜡烛岩吗?”

  敏之一脸兴奋地说。

  听了这话,我想起我们三个人一步步地解开谜底,探明藏宝的地点,到最后发现宝藏早就被人拿走的过程。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

  听纯二这么一说,靠墙壁站着的礼子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是英人的字。”

  龙一从床上站起身来问:

  “真的是他写的吗?!”

  屋内陷入了一片混乱。现在出现了有力的证据证明是英人最先找到了莫埃人像的答案,和人遗书中的一点得到了印证。但是我想说现在还不是骚乱的时候,我们不是应该早点儿看看日记的内容吗?

  “医生,日记中写了什么?”

  被江神学长一催,园部把日记放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翻起来。江神学长和敏之还有我都凑到他旁边盯着日记看。内容是这样的——

  七月三十日(星期二)晴

  今天没有客人。

  一天里就发出了“嗯”“啊”的几声。终日都在画着外海的素描。没有什么构图,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知道一种清爽的倦怠感萦绕在我的身边。

  真的是日记。而且还装模作样地取了个《鱼乐庄非日记》的名字。他是想模仿永井荷风的《断肠亭日记》吧。接着看——

  八月五日(星期一)晴

  完吾和须磨子小姐光临寒舍。三天没有客人了。大概是太寂寞了,我一直在口若悬河地说,都没有注意到两位没有开口。完吾的话题十分丰富,须磨子小姐越来越漂亮了。幸亏他们来了,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须磨子小姐越来越漂亮了”这句话吸引了我的目光。园部大致浏览了下就翻到了下一页。看来这本日记真的和名字写的一样只记录了在岛期间的情况。在八月九日的“明天,返回俗界”一行后,日期就跳到了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一九八六年。那就是三年前……”

  敏之口中嘀咕着。园部停下翻页的手,开始仔细地阅读日记内容。比如七月三十一日。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四)晴

  台风结束。

  须磨子来了。包括休息时间在内画了五个小时。两个人都很累了。我们边喝茶,边聊着拼图、英人以及他的未婚妻。

  我注意到这次出现的称呼是“须磨子”,不是“须磨子小姐”而是“须磨子”。二者的关系或者说画家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园部更加放慢了翻页的速度。

  八月一日(星期五)晴

  画须磨子。

  英人和他的未婚妻都来了。四个人相谈甚欢。感觉自己越变越年轻了。

  在这里应该注意“感觉自己越变越年轻了”这句话。在他和这对年轻的未婚夫妇聊天之前,画家是因为什么感觉自己变得年轻了呢?仔细推测的话应该是和须磨子恋爱了的缘故吧。作为优雅生活的信奉者也是实践者的画家只是简单地记录着日常琐事,让人难以读出字里行间的深意。

  八月二日(星期六)多云转晴

  须磨子的画快画完了。只需要去除背景再加些修饰。之后我又要做回风景画家了。

  我要谢谢须磨子。

  现在每天都像泡在糖水里一样开心舒适。

  画家陶醉了。

  八月三日(星期日)晴

  终日都和须磨子一起度过。

  有马氏邀请我过去住一晚,但是我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通过须磨子婉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可能是我不好意思和牧原面对面吧。希望我们还能再一起钓鱼。

  须磨子十点半后离开了鱼乐庄。我稍稍担心回去的夜路。

  简略但又充满意味的文章。我们被蓝色墨水所写的内容吸引,津津有味地看着日记里到底要写些什么,默默地继续阅读,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接着就是八月四日。

  “是英人死亡的那天。”

  听园部这么一说,我们为了能更清楚地看清内容,重新摆正了日记本。

  这天日记的分量似乎重于往常,不同于往日的文体、混乱的字迹都向我们传达着写作者的不安。

  八月四日(星期日)晴

  远离尘世,随心所欲,无为而活,这是我生存的目的。如果这也是一种罪恶的话那我宁愿如此。我生来就是罪人。罪这个汉字有可怕的字面,虽不有心,但感到它近身缠绕。

  我,今夜,被迫做出要保护我的生活的承诺。我的胸口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手脚却如羽毛一样轻飘。明早,我将以怎样的心情睁开双眼?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抹去已经发生的一切。

  须磨子、和人,今夜他们将会如何度过?在黑暗大海对面的海角上,他们想必正屏息熬过这个黑夜吧。总之先睡一觉吧。时间虽然令人厌恶但终究会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地回到正轨。

  我累了。我感觉我能比平时睡得更好。我是共犯,快快度过这个夜晚吧。我要先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