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绘理挣脱我的怀抱跑到路上,躲在妈妈背后偷眼张望尸体,然后天真烂漫地嚷道:“哇,好吓人!”旋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戳着尸体的侧腹。

“绘理,很脏的,不要碰!”老婆阻止她。

“唷,大家早啊。”隔壁的远藤西装革履地迈出家门。在我们社区,他几乎每天都第一个出门上班。正要骑上自行车,他忽然瞥见倒在路边的尸体,登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远藤跌坐在地,指着尸体,“那、那、那是什么?”他的眼镜都歪了。

“早上好!”斜对面的主妇笑眯眯地出来了,几秒过后,她啊地尖叫起来,僵立着动弹不得。

其他住户也陆续露面。

“大家围在这儿干吗呢?嘿咿!”

“出什么事了?呀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看……哇!”

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尸体旁便围上了一圈人。说来奇怪,随着人数的增加,人们似乎可以比较镇定地面对眼前的尸体了。最初吓得腿软的那些人,看热闹的心态也逐渐占了上风,甚至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断往前凑。

“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町内会会长岛田瞧着尸体说,“这里怎么会冒出尸体?”

“看样子是他杀。”我试探着说,众人一致点头。

“这人是谁啊:”老婆随口问道。

“不认识。”岛田会长说,“大概是推销员之类的。有哪位认得他吗?”

没人应声,都只是摇头。我也没见过此人。

“伤脑筋。”岛田会长抓了抓脸颊,喃喃自语,“那就只有报警了吧?”他的语气像在征求大家意见,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一定得报警吗……”有人低声插嘴,是刚才跌倒在地的远藤。

岛田会长向他望去。“你什么意思?”

“呃……我知道不该有这种想法,可一想到现在的情况,忍不住就……”远藤吞吞吐吐地说。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直接讲出来吧!”岛田会长一脸焦躁地催促,我们也听得很不耐烦。

远藤干咳了一声。“我是说,如果报警,肯定会闹到沸沸扬扬,对吧?”

“那当然,毕竟是命案嘛。”

“报纸应该也会报道,说不定还会上电视新闻。”

“差不多吧,有什么问题吗?”

“那到时社会大众会怎么看我们社区呢?恐怕会觉得是个出过凶杀案的地方,很可怕吧?换句话说,社区的形象会恶化。”

周围有人恍然轻呼,我也明白了远藤的言下之意。

“老公,那样一来,”身边的老婆说,“我们的房子又要跌了!”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赶快闭嘴,她也慌忙伸手捂住嘴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但没有一人露出觉得她说话不着边际的表情,反而因为发现有人和自己持相同观点,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安心的氛围。

“她说得没错。”远藤看了我老婆一眼,又望向岛田会长,“我就是担心这件事。”

“嗯……”岛田会长交抱起双臂,“是有这层担忧啊……”

“不要啊,我可不想让房价再跌了!”对门的山下太太悲痛地叫道,“眼下就已经缩水了一千万,东边那栋在售的房子面积比我家还大,可是前阵子看售房广告,比我们买的时候还要便宜两百万!”

“那栋房子啊,听说实际有人来看房的时候,还可以再优惠一百万。”后方有人接口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山下太太当即呜咽起来,她丈夫神情尴尬地递上手帕:“别哭啦。”

每个人表露感情的方式不同,不见得都这么直接,但在场所有人应该都和山下太太心有戚戚焉。我们都是怀着同样的梦想在这远离东京市中心的地方安家,也同样每天眼睁睁看着梦想破灭。

“岛田会长,你看该怎么办?”远藤再度开口,“如果房价再跌下去,将会给大家的未来带来严重的不利影响,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你也不希望自家的房子进一步贬值吧?”

被远藤一语道破心事,岛田会长略显不快。但仔细想想,说不定最不满现状的人就是他。他担任町内会会长,就是因为最早在这一社区买下住宅。而他不惜每天花三小时上下班,第一个出手买下这种地段的房子,自然不是出于“风景优美”、“让孩子生活在有院子的环境里”或“远离都市喧嚣”之类的理由,而是计划着“很快房子就会升值,到时转手卖出,再到交通便利的地方买栋独门独院的房子”。

“可总不能不报警吧?”岛田愁容满面地回答,“尸体也不能这么搁着不管。”

没有人答得上话,众人都沉默不语。

“死在哪儿不好,干嘛偏偏死在这里!”隔了片刻,远藤太太盯着尸体恨恨地说。

“这话你该对凶手讲,跟死鬼抱怨有什么用。”山下悻悻说道。

大家异口同声地发泄不满。

“干脆随便埋了拉到。”

甚至有人提出这种玩火的主意。

“埋了他?那可不大好,万一被人挖出来……”

这些讨论已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了。

我也忘形起来,想都不想便脱口提议道:

“倒不如扔到黑丘镇算了,嘿嘿嘿。”

“啊?”

一直抱怨不休的众人表情顿时僵住,齐齐朝我看来。

“你刚才说什么?”岛田会长问道。

“没什么,呃,我是开玩笑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千万别当真。”我赶紧堆出笑容,不停地摇手。

“嗯,”远藤一脸认真地点头赞同,“原来还有这一手,我怎么没想到。扔到黑丘镇……嗯,好主意。”

“喂,远藤,我是在开玩笑。”

“不,这的确是条妙计。”岛田会长说,“这样处理不费多大力气,就算警察闹得沸反盈天,我们社区的形象也不会受损。”

“而且这么一来,”我老婆补充道,“形象受损的就是黑丘镇了。”

有几位邻居好像早已产生同样的年头,闻言微微点头。黑丘镇离这里几公里远,据说因为有兴建铁路的计划,房价看涨。我们社区的住户听到风声,都是一肚子不满,当初黑丘镇的房价比我们这儿还低。

“我有个家住黑丘镇的同事,”山下闷闷地开了口,“他这一阵子格外兴高采烈,有事没事就找我搭讪,想打听我当初是花多少钱买的房子。前几天他还故意打开售房传单。念叨说黑丘的房价虽没有飙升,总比贬值强,这话分明就是讲给我听。”

此言一出,各位主妇个个横眉怒目,男士们则都气得直发抖。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岛田会长,请你定夺!”远藤用古装剧的口吻催促道。岛田会长沉吟片刻,抬起头来。

“好吧,那就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赞成把尸体抛到黑丘的人请举手。”

我们社区共有十户人家,所有户主和太太都毫不犹豫地举手赞成。

当晚,我、岛田会长、远藤、山下四人把尸体抬进汽车的后备箱,驱车出发。远藤和山下是抓阄选上的,可硬拉上我真是毫无道理。按他们的说法,是因为最初提议抛尸黑丘的人就是我,我反复解释那只是开玩笑,但他们就是不听。

“我还不是一样,只因为是町内会会长就得担起这个任务,真没道理。”岛田会长边说边转动旧款皇冠车的方向盘,“而且还要拿车派这种用场,想起来就恶心,以后后备箱再也不能用了。”

“算了算了,这也是为了我们社区嘛。”山下安抚道。

皇冠车载着我们四人和一具尸体,在只比田间小道稍胜一筹的路上颠簸行进。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刚插完秧的农田。

“这一带原本说要盖小学,不知后来怎样了?”远藤忽然感叹了一句。

“可不。还有铁路,本来应该经过我们社区旁边的。”山下说,“那样车站前也会兴建商业街了。”

“原先还听说,政府的办事处也会很快建成。”岛田会长叹了口气,“到头来,开发商吹得牛皮哪里能信!”

“按照房地产公司的解释,当初只是说建立办事处的计划正在研究,并没有打包票。但我们做业主的难免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远藤说。

“我跟朋友讨论过,”我也加入话题,“他说如果是确定会开发的地段,不可能这么便宜就买到独栋住宅。”

“这话说得——”岛田会长手握方向盘,靠向椅背,似乎是想说“未免也太直白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首都圈(指以东京为中心,包括神奈川县、崎玉县、千叶县、茨城县、群马县、山梨县和枥木县的一都七县。)的房价太离谱了。”可能是想避开烦恼的话题,山下转而指出问题的根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一栋小小的独栋住宅,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最近说是房价跌了一些,但原来的价格太高了,就算降了一点点也还是买不起啊。”

“另一方面,也有人靠着父母留下来的土地变成了暴发户。”远藤不屑地说,“对这种人就该狠狠征收继承税,交不起就没收土地!”

“没错,最后所有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再由国家出租给老百姓,这样贫富差距也会缩小。”岛田会长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