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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美惠打开起居室的壁橱,拿出一瓶干邑白兰地说道:“真的只能喝一点点哦。”
“嗯,我知道。”幸正点点头,“也就今晚喝点。汤川君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连杯酒都没有呢?”
“老师,对我您就不要客气了。”坐在他对面的汤川轻轻地摆了摆手。
“是我自己想喝,你不过是被我拿来当借口罢了。你别嫌弃,多少陪我喝点吧。反正照这种情形,今晚也是睡不着的。”
“我当然没问题。”
奈美惠在两人面前放上酒杯,倒入干邑白兰地,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看来也不能为你我二人的重逢而干杯了啊。”幸正微笑着舔了舔干邑白兰地,“感觉舌头都快麻了,果然美味啊。”
奈美惠也在椅子上坐下来,往杯子里倒了些茶壶里泡好的红茶。
“我都不知道您儿子已经回来了呢。”汤川说道。
“我可没有他会来的感觉,想来那小子自己也没有吧。我们完全就像是陌生人一样。就算血脉相连,可心要是不连在一起的话,也算不上是一家人了,你不觉得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
“你这人从来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幸正轻轻地晃了晃肩膀,转头看着奈美惠说,“虽然安田君和井村君成绩也都听不错的,但他们俩却都比不上这位汤川君。他以前可是人称天才的哦,不对,现在应该也是这么叫的吧。”
“快别这么说。”
“你从来就不喜欢别人这么说你。奈美惠,你认为成为一名优秀的研究人员所必需的资质是什么?”
奈美惠稍稍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是认真吧?”
“这一点可能也是必需的,但光有认真的劲头是不够的。有时一时的糊涂也会导致最终的巨大发现。研究人员所必不可少的资质,就是纯粹。不为任何事物所影响、不被任何色彩所染的纯白之心,才是研究人员所必须具备的。这一点看似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非常困难。其原因就在于,研究这种工作其实就像是一点一点堆积石块。努力的研究人员会希望堆得比目标更高。他们心中自然对自己一路堆积上来的东西有着自信,坚信可能根本并有错。然而,有时这也是致命的。最初放上的石块位置是否果真恰当,不,他放的可能根本就不是石块——要在产生了这样的怀疑的时候,把自己之前垒起来的东西全部推翻,很难做到,因为一般人都会被之前的功绩所束缚。有一颗纯粹的心是很幸运的。”幸正边轻轻地晃动握紧的左手,一边说。
奈美惠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如此语重心长了。他看起来应该还没醉意,或许是邦宏的死令他神经亢奋吧。
“而这位汤川君,无论是之前付出过多少辛劳,构筑起来的东西只要心中稍有疑惑,就能立刻推倒重来。我可是还记得你那次对单磁极的探索哟。”
“您说的是那事啊。”汤川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杯里的干邑白兰地。
“磁铁不是有S极和N极吗?”幸正望着奈美惠的脸,开始说道,“S极和N极互成一对,无论把磁铁做成多小,都不可能只有S极或者只有N极。但这事从基本粒子层面上来看,又是否可能呢——虽然有些假想,却尚未发现,人们给这种物质所取的名字叫做单磁极。汤川在念硕士的时候,就曾经对这种单磁极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为了设法证明它的存在,他不断反复试验。他的实验方法极富独创性,引起了教授们的极大关注。”
“但那些教授却没有一个人为我会成功的。他们人为,区区一个研究生,又怎么可能完成得了全世界的学者都无法完成的课题。”
“说实在话,我也一样,也觉得不大可能。”
“而老师们的预想果然成真。”汤川望着奈美惠露出苦笑,“当时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构筑起来的理论,却在根基上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于是那篇论文最终页就成了一堆废纸。”
“正是这种爽快令我感到钦佩不已。换作一般人,是不会甘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最终走进死胡同。我也认识不少因此而白白耗费了巨大的时间精力的研究人员。但你不同,你爽快地抛却了探索单磁极的梦想,转而考虑把之前获得的经验运用到完全不同的领域中去。你后来选择的是对磁体高密度化的新考察方法。当时我可真是大吃了一惊,一个搞量子力学的人,竟会突然向磁性记录技术发起挑战。”
“那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老实说,当时我也确实有些自暴自弃了。”
“命名也极为独特,叫做‘磁界齿轮’。你就老实告诉我吧,取得专利的时候,你心里一定指望过靠它一夜暴富吧?”
“不,这个嘛.......”
“不可能没想过的。毕竟当时美国企业的咨询可是蜂拥而至啊。”幸正扭头望着奈美惠,睁大了眼睛。
奈美惠“哎”了一声,惊异地望着汤川。
“可最后却没能和任何一家公司签约,因为对方都明白那其实是一种在非常苛刻的条件下才能实现的技术。”
“真是太可惜了,但这对日本的物理学界而言却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当时如果发了笔大财,因而不再从事研究的话,日本可就失掉一名宝贵人才了。”
“我不行的。研究了多年,也没留下什么有益的成果,马齿徒增罢了。”
“你可还没到望洋兴叹的年纪啊。说起来,你还是单身吧,就没考虑过结婚吗?”
听到幸正的话,奈美惠不禁吃惊地眨了眨。她一直以为汤川早就有家室了。
“凡事都得讲究个缘分,我的缘分似乎从上游就给堵住了。”
“你无非是觉得还是单身更轻松吧?”幸正微笑着喝了一口干邑白兰地后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慎重对待婚姻倒也决非是件坏事。我也时常会想,要是那时候能稍微再慎重些就好了,可我当时却满脑子都是研究工作,对婚姻和家庭之类的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初就因为是一位有恩于我的人介绍才去相亲,而最后决定结婚,也不过是因为想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罢了。然而人生大事却是不能如此轻易便下判断决定的。虽然妻子抱着孩子离家之时,我也曾经恨过她,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自己也具有不对的地方。本该好好和他谈谈,但我却死要面子不肯低头。就在这时,美国麻省那边找上了我,让我参加为期两年的共同研究,我也没和妻子说一声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原本两年的计划延长到了三年,在这期间,我连一次都没和妻子联系过,也难怪她耿耿于怀。”
幸正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在桌子上,又把手伸向了酒瓶。
“爸爸。”
“您还是别再喝了吧。”汤川也劝他道。
“就只今晚,下不为例。”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奈美惠也就不便再强加阻拦了。无奈之下,她只得拿起酒瓶给幸正的酒杯里倒了些酒。
“再来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