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或许是体内某股力量阻止了我,感觉像是从焦距没调好的望远镜看出去,或是正看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总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而且是和数十年后的我一模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遇见的人如今正满面愁容地望着我。

我轻呼一声,急忙向后退,整个背部狠狠撞在墙上,我开始颤抖,全身寒毛直竖,呕吐感压迫着我的胸口无法喘息。

胁坂讲介过来抓住我的双肩说道:“别慌。”

我看着他,我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她……是谁?”

胁坂满脸苦涩地朝那个女人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着窗边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镜戴上,那是一副颇大的眼镜,镜片是淡紫色的,接着她关掉身旁的台灯,她的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马上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胁坂讲介领着我走向沙发,然后他对窗边的女人说:“妈妈,你也过来吧。”

“我在这里就行了。”她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户,我只看得见她斜后方的背影,她右边耳垂上的耳环闪闪发亮。我看到她的发型,忽然想着与现在的处境完全不想干的事——或许我年纪大了也该剪那样的短发。

“还有,能不能把灯再转暗一点?”她说。

胁坂讲介调整墙上的开关把天花板的灯光转暗,就在这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空间里,我们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首先从我父亲谈起吧。”胁坂讲介打破了沉默,“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只是养子。”

矮桌上有个附便条纸的笔筒,他取了便条纸,抽出旁边的原子笔在上头写下“高城康之”四个字。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是聪明社的前任社长。”

我从没听过,摇了摇头。他明白了,又写下“高城晶子”四个字。

“那这个名字呢?”

“没听过。”整个喉咙好干,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后那位坐在窗边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暗淡的光线中一动也不动的她宛如人偶。

“这两个人是夫妻,简单说就是聪明社的年轻社长与社长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觉得他们非常幸福,但这对夫妻没办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亲身上带有某种遗传病的基因,这种怪病致死率相当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会遗传到。”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问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AID(* AID,即Artificial Insemination by Donor,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用他人<自愿供精者>精液做人工授精,也称做供精人工授精或异源人工授精。),也就是所谓的非配偶间人工授精法,使用特殊仪器将捐精者的精子直接注入子宫,如此一来小孩便不会带有父亲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确定与母亲有血缘关系,对夫妻而言,这样的孩子比领养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情。但是,没想到正当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时候,发现母亲这边也有问题,由于她年轻时曾遭到感染,左右两边输卵管完全堵塞,虽然靠输卵管重建手术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并不赞成她动手术,真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以他们就收你当养子?”

“不,在收我当养子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位医生对他们说,当时日本有好几所大学生正在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只要技术成熟,或许能解决他们的烦恼,于是我父母决定赌赌看。这时我父亲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进入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亲就读帝都大学时的社团朋友。”

“氏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这么说来,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氏家这个人?”

“你这么问让我很尴尬,总之先听我说下去。我父亲会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听说氏家在做关于体外受精的研究。”

“但就算是体外受精……”

“没错,如果使用我父亲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下场还是一样,所以他们的想法是利用其他捐精者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再植入我母亲体内让我母亲怀孕,我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请却遭到拒绝。”

“为什么?”

“使用他人的精子来进行一般的体内人工授精是法律允许的,但使用他人的精子进行体外受精却仍有争议,即使在现在的日本依然没有定论。”

“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

“不,氏家这时提出一个替代方案,就法律规定,体外受精所使用的精子必须是丈夫的精子,但并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遗传给孩子,他说有一个办法能在体外受精之后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问我父母要不要试试看。”

“这办得到吗?”

“氏家说办得到。简单来说原理是这样的:人类细胞里有四十六条承载所有遗传物质的染色体,一般情况下,孩子会从母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从父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氏家所提议的方法就是在受精后把父亲的部分剔除,再以特殊的技术让母亲的部分变成两倍,如此一来孩子就不会继承父亲的遗传物质了。”

我脑中浮现从前上生物课时学过“细胞的奥秘”示意图,虽然我大致听得懂胁坂讲介的说明,却很难相信细胞能够这么简单拼凑。

“后来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他们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精子,如果能避免当然是最好,就这样,我的父母来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吧?”胁坂讲介转头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没听见胁坂讲介的问话,却一径凝视着窗外,胁坂讲介只好回过头来。

“后来他们真的做了这场实验?”我问。

“嗯,听说做了,但是失败收场。”

“为什么?”

“我母亲虽然成功受孕,后来却流产了。即使是体外受精技术已相当成熟的现在,流产率仍然很高,更别说当时是所有研究者都毫无经验的年代。对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许成功让我母亲受孕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父母怎么办?”

“只能放弃了。”胁坂讲介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和我说过,那场实验对她的肉体与精神都造成相当大的痛苦,所以我父亲也没勇气再挑战一次,何况把我母亲一个人丢在遥远的旭川,想必我父亲心里也很不安吧。一年后,他们收养了亲戚的小孩,那个亲戚家里生了五个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乐意把当时才六岁的第五个孩子送给他们当养子。”

“那个孩子就是你?”

“没错。”胁坂讲介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没看见他的笑容了。

“后来你父母和氏家那些人……”

“完全没往来。几年后我父亲果然病死了,但既然高城家已经后续有人,我母亲也逐渐淡忘那段灰暗的往事,没想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指着我说:“搞出这件大事的人就是你。”

“我?我做了什么?”

“你不是参加了音乐节目?”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是……”

“我们出版社的员工看到节目开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是社长的私生子。我原本没看那个节目,见大家议论纷纷便向电视台商借了录影带与母亲同看,这一看差点没吓死,我想你应该能想象当时的情况。”

我又瞥了高城晶子一眼。以现代的化妆技术,要让长相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变得很像并不困难,但我和她之间的酷似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人对“像”的认知。她年纪比我大得多,而且化妆手法不同,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即使如此,我们两人共有的某种特质依然足以让我们被视为同一人。

不,不是我们两人,还得加上氏家鞠子。

胁坂讲介继续说:“于是我当然希望母亲给个交代,但她否认自己在外头生了小孩,并且告诉我二十年前在旭川接受的那场特殊实验,母亲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甚至在我爷爷面前也是绝口不提。我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推测你应该是那时候生下的孩子。”

“但那场实验的孩子不是流产了吗?”

“我母亲子宫里面的胎儿是流产了没错,但那场实验不见得只采集一颗卵子,说不定那些研究人员手中还有其他卵子,而且瞒着母亲把胎儿培养长大。”

“那个胎儿就是我?”我吞了口口说。

“应该是吧。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你们实在太像了,就算当时的实验真的成功让你身上只带有我母亲的基因,也不至于像到这种地步,于是我母亲便命令我调查你的身世。”

“我只是想知道……”高城晶子突然开口,“二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不是一样意思吗?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查出她的身世。”胁坂讲介从沙发站了起来走到我和高城晶子的中间位置,他先转头对我说:

“我很快便查到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女儿,而且这个名字我母亲也记得,她当年接受实验住院时,负责照顾她的就是小林志保小姐。”接着他转头对他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这次高城晶子有了反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没错。”语气有点粗鲁。

“这么一来我们便确定了当年那场实验一定有问题,于是我决定继续调查你的身世,这时我还没打算出现在你面前,但后来小林志保小姐死得不明不白,我发现事件背后似乎有不寻常的势力介入,不得已只好改变策略,试图借由接近你来抓出幕后黑手。我们见面之后你突然说要去北海道,而且是旭川,我知道这趟旅行一定和你的身世之谜有关,赶紧追了过去。”

难怪他手脚那么快,其实我早怀疑胁坂讲介为什么对整件事这么积极,就算妈妈从前对他有恩,也没道理做到这个程度。

“这么说来,你常说要打电话回公司其实是……”

“都是打给我母亲,不过这也不算说谎,因为我母亲是聪明社的社长。”

“原来如此,那……”我问:“你们查出了什么?”

胁坂讲介转头看着高城晶子说:“妈妈,你听见了吧?请回答她吧,告诉她我们查到了什么。”

高城晶子只是微微回头说道:“你都说了这么多,就继续说下去吧。”

“接下来的部分我希望能由妈妈你来说明,毕竟似乎有不少是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高城晶子好像完全不打算开口,胁坂讲介望着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我先说我知道的部分吧。你在藤村的研究室里不是听到他说氏家清去东京吗?”我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说:“当时氏家正和我母亲见面。”

“咦?”

“是我母亲叫他去东京的。我母亲得知了你的存在,便要氏家去东京说明一切。”

的确,这是得知真相最快的方法。

“对于我的事,氏家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你是当年那场实验生下的小孩,而且……”胁坂讲介舔了舔唇,微微垂下眼,“那是一场不单纯的实验。”

“什么不单纯的实验?”

只见胁坂讲介垂着眉频频眨眼,一脸困惑地瞄了高城晶子一眼又转头看我,终于重重吐了一口气之后开口了。

“复制人。”他说。

“复制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字眼,在函馆理科大学的时候,山本曾提到藤村和氏家在复制生物的领域上有着很高的成就。

“我在科幻漫画上看过……”我说:“靠着细胞分裂把一根头发变成人……,我也是这么产生的吗?”

他摇了摇头,“复制人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但本质是一样的,对吧?”

“所谓的复制人其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差别。”

“那为什么我会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站起来指着高城晶子高声喊道:“如果是正常人,为什么会这样?你说啊!讲明了我就是利用那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所创造出来的怪物对吧?”

“你冷静点。”他抓住我的双臂激烈地摇晃。

“干什么,放开我!”

“别再说了!”

啪!一声,我脑中嗡嗡作响,头不自然地偏向一边,整个人失去平衡就快倒在沙发上,胁坂讲介赶紧扶着我。左边脸颊麻麻的,接着愈来愈烫开始隐隐作痛。我被打了一巴掌。

“抱歉。”他说:“不过我上次也挨了你一巴掌,这下我们扯平了。”

我抚着左脸颊,摸起来又热又肿,眼泪掉了下来,我想忍却忍不住。

回过神时,我发现高城晶子站起身正看着我,她的手掌也轻抚着左边脸颊仿佛感受到我的疼痛,但她一发现我在看她,顿时察觉自己的举止很怪,连忙放下手。

胁坂讲介转头对她说:“妈妈,请你亲口和她说明吧。”

高城晶子摇了摇头说:“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我问。

“很多人牵扯在内。”她说:“包括生下你的小林志保小姐,就某种意义来说她也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