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你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别那么客气,那我现在把影本传过去。”

挂断电话,我和舅妈说要借用传真机便走上二楼。传真机摆在二楼楼梯旁的走廊上,名义上是舅舅工作需要,其实最常用的人是阿香,尤其考试前这台机器特别忙碌。

我一边等着传真,脑中想起前几天在函馆发生的事,父亲对着电话说的那些话一直盘旋脑海挥之不去。

“杀掉了?”

父亲确实对着电话这么说。那一天在回程的电车上,我反复推敲这句话,我试着假设是我听错,父亲说的并不是“杀”而是别的,例如“洒”或“撒”,但与父亲接下来说的话搭配起来,似乎只有“杀”才说得通,因为父亲接下来是这么说的:“怎么可能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发生意外。”

由此看来,应该是某个人杀了某个人并且伪装成一场意外,而电话另一头的人就是凶手。这件事听起来很荒谬,但当时父亲的阴沉语气似乎间接证实了这个可怕的推论。

父亲到底在做些什么?他究竟卷入什么事件了?

东和大学、小林、久能老师、以及“那孩子”……,这几个关键字仿佛被丢进洗衣机的手帕在我脑中不停旋转。

传真机“哔”地响了一声,我回过神来。

传真机缓缓吐出传真纸,我拿到手上一字一句仔细阅读,由于已经知道名单上没有女性社员,我其实不抱期待。

然而看了几项活动记录之后,我不禁紧紧捏住传真纸,因为上头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叙述:

“五月六日,多摩湖单车之旅,天气晴,两名帝都女子大学学生参与。”

看来虽然社员全是男性,但偶尔会有女性参加活动,可惜的是上头并没有列出那两位帝都女子大学学生的名字。

接着我看到父亲当副社长时的活动记录,读得更是聚精会神,果然这段时期也有来自女子大学的参加者,但同样没列出姓名。

再来我看到社员简介,关于父亲的介绍,只有“医学院四年级第九研究室”这一行字,不过或许因为父亲是副社长,后头还记载了他当时在涩谷租屋的地址及故乡苫小牧的地址。

我也顺便浏览其他社员的介绍,看到一行字,我不禁瞪大了眼。

我的视线停留在社长的简介上,社长名叫清水宏久,介绍文上写着“工学院冶金工学科四年级”,而后头的住址栏写着——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

隔天是星期四,我比平常晚了一些吃早餐,却在这时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中午有没有空,他想在札幌车站附近和我见个面。父亲说他现在在旭川,正要搭电车回函馆,途中会经过札幌。

“我只能待到两点。”我说。

“没问题,那一起吃个午餐吧,那附近有没有比较安静的餐厅?”

“车站旁边有世纪皇家饭店。”

“好,就那里吧,我们在饭店大厅碰面。几点比较好?”

“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好。”父亲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不禁纳闷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我们前几天才见过面,他应该没必要为了关切我的近况而特地在中途下车。

不过刚好我也有话想问父亲,就是关于那位清水宏久先生的事。母亲的东京区域地图上划了记号的“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是他家的地址,虽然清水先生不见得还住在那里,但我猜母亲前往东京正是去找他。

但问题是我该怎么问出口?先不管这位清水宏久和父亲是什么关系,父亲要是听到我突然说出昔日熟人的名字一定会起疑心,更别提父亲连过去曾经加入社团都不愿告诉我。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只好出门去学校心不在焉地上了课,然后到了中午,我走出学校前往车站。

走进饭店,父亲已经到了,一看见我便轻轻举起手,他似乎比前几天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们在饭店内的餐厅吃午餐,因为下午还有课,我只点了简单的意大利面。

“关于留学的事……”一边等着料理,父亲开口了,“你考虑得如何?”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摇头说:“我还没考虑那件事耶。”

“为什么?”父亲显得有些不悦。

“这两天比较忙……,我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

“我知道鞠子你没出过国,一定会感到不安。好吧,下次我带你见一位很熟悉国外寄宿与留学细节的朋友,你和他多聊聊应该就会放心了。喔,等等,说不定这周就能和他约个时间。”父亲一边说一边伸手进西装内侧口袋取出小笔记本翻开通讯录,似乎想立刻打电话给对方。

“爸爸,你想赶我出国?”我忍不住说出口。

父亲一听,脸颊微微颤了颤。

“你在说什么傻话?”父亲挤出生硬的笑容,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劝你出国是为你好,怎么会想赶你走。”

“但在我听起来就是那种感觉,你好像很想把我丢去很远的地方。”

“我没那个意思。”父亲慢慢将笔记本收进了口袋。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见见你,真的。”父亲喝了口水,“只不过爸爸的朋友说留学这种事要趁早,所以爸爸才心急了点。好吧,这件事我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此时服务生送上料理,父亲看着极为普通的海鲜意大利面夸张地称赞道:“喔喔,看起来很好吃呢!”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吃着意大利面,父亲刚才虽然把话扯开了,但我知道他特地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谈留学的事。我试着推测为什么父亲想把我送去远方,但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合理的推论,我很清楚自己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因此不管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才是。

“爸爸,”吃完意大利面后,我开口了,“前一阵子你是不是去了东京?”

父亲满脸惊讶,“谁和你说的?”

“舅舅。他说他看到返程的机票票根。”

“喔……”父亲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我去出差。”

“去了东京的哪里?”

“没去什么有名的景点,说了你也没听过吧。”

“有没有去世田谷?”

“世田谷?”父亲瞪大了眼,“为什么要去世田谷?”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个我知道的地名,世田谷还满有名的。”

“我没去那里。”父亲摇了摇头。他的举止很自然,应该不是说谎。

“有没有去帝都大学?”我接着问:“那里不是爸爸的母校吗?”

“喔,我好一阵子没去了。”

“也没和老同学见面吗?”

“没什么机会见面呢。”

此时服务生送上咖啡,我加了牛奶,一边以汤匙搅拌一边看着父亲说: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会去念东京的大学?”

父亲的眉毛颤了颤,“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不是反对我去东京吗?”我说。

“原来如此。”父亲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词,语气平稳地说:“因为我一直很向往帝都大学的师资和设备,而帝都大学刚好在东京,只是这么回事。”

“爸爸的大学生活过得如何?快乐吗?”

“该怎么说呢……,有苦也有乐吧,都过这么久,我不大记得了。”父亲似乎刻意回避帝都大学的话题。

我很想问他东和大学的事,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要是轻易说出这所大学的名称一定会惨遭质问的。

“时间差不多了吧。”父亲看着手表说道。我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心中重重思绪无法释怀,我回学校上完第四堂课便回家了。早上出门时我跟舅妈说过今天会和父亲见面,所以舅妈一看见我劈头就问:“今天吃了什么?”我回答吃意大利面。

“哎呀呀,难得和爸爸吃饭,怎么不趁机吃些高级料理?像是顶级全餐之类的呀。”舅妈很替我惋惜。

我想上楼去,楼梯才走到一半电话便响了,楼下随即传来舅妈的声音:

“鞠子,你的电话,一位姓下条的小姐。”

“好的,我在二楼接。”

希望下条小姐有新的斩获,我抱着期待接起传真机旁的电话,“喂,我是氏家。”

“是我。”传来下条小姐的声音。

“上次谢谢你的调查,帮了大忙。”我说。

“喔,那就好。”下条小姐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她今天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下条小姐沉默了片刻,似乎犹豫着什么,“是关于东和的事情。”

“你在东和大学遇到什么事吗?”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

“没有遇到什么事,只是看见了一样东西。”

“看见一样东西?”

“你不是托我想办法帮你牵上东和大学国文系这条线吗?所以我今天去了一趟东和,在文学院里绕了几圈……”下条小姐说到这里又是欲言又止,我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不干脆。

“怎么了吗?”

“嗯,那里的公布栏贴着大学新闻,就是校内的一些消息,那上头……”下条小姐话又说一半。

“那上头有什么吗?”我问道。

“你记得吗?上次你来我们学校图书馆的时候,服务人员不是对你说了奇怪的话?”

“咦?喔,他说觉得我长得很像某个人?”

“对,他说你长得很像某个前阵子上电视的业余乐团主唱。”

“那又怎么样?”

“公布栏上贴着那个乐团的照片,原来那个女主唱是东和大学的学生。”

“所以?”

“我看了照片……”下条小姐陷入沉默,只听得见她沉重的呼吸声,我有种可怕的预感,握着话筒的手心满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