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和边上收拾妆匣的候月笑起来,“殿下请客,小娘子忙着订酒阁子?下订可是要付钱的,到底是小娘子请,还是太子殿下请?”
这么一想,居上立刻就放弃了。反正凌溯身边多的是替他办事的人,只要他还记得这件事,自然有人事先安排好,就别去操那份心了。
这时两位傅母抱了两匹新鲜的锦缎进来,笑着说:“宫中新出的花样子,皇后殿下命人一早送进来,小娘子过过目,看做成什么好。”
居上喜欢漂亮的新衣裳,但对做衣裳的过程并不十分感兴趣。偏身看了看,先是称赞一番,然后对唐嬷嬷道:“近来新做的衣裳,还有好些没穿呢,这缎子先放着,回头再说吧。”
唐嬷嬷却道:“既然是皇后殿下的赏赐,还是尽早做好,等下回进宫的时候穿上,好向殿下谢恩。小娘子可是觉得不知怎么安排才好?依老媪所见,这灯花锦做成间色裙,这三兔纹的料子镶上朱樱的边,做成时下最新的窄袄。天要凉了,再加一层薄薄的丝绵,等霜降的时候娘子就能穿了。”
居上颔首:“还是嬷嬷最仔细,就照嬷嬷的意思办吧。”
同来的柴嬷嬷是总管嬷嬷,比手让女史将缎子搬下去后,温言对居上道:“说起天凉了,殿下每日清早出门,很是辛苦,娘子可曾想过给殿下准备一两样御寒的小东西,暖暖殿下的心?”见居上一时茫然,复又笑了笑,“不用多繁复的针线,譬如一双护袖,一双护膝,或是一双鞋,都可以。就是让殿下高兴高兴,老媪听说今日殿下出门前,与娘子起了点争执,若娘子愿意替他准备上一些小物件,等他回来知道了,一准很高兴……娘子看,怎么样?”
这个要求好像并不过分,居上略一思量就答应了。
不过做鞋太麻烦,从纳鞋底开始,怕是做到入冬她都做不完。想了想,还是做护膝吧,今早出门,两条腿是真冷。要是来得及,连着护袖也一块儿做了,届时送到凌溯面前,伸手不打笑脸人,先前的那点不高兴,还能想得起来?
于是说干就干,从找尺头开始,一切都是她亲力亲为。但因不知道凌溯的尺寸,让人寻了个身量差不多的翊卫,照着人家的臂围腿围测量。然后坐在窗前开始裁剪缝制,要论女红,她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三婶对她的评价是粗中有细,看着那么大喇喇的女郎,针脚却极其细腻。从上午开始忙碌,中晌连觉都没歇,做到未正时候差不多已经做完了。但光板的护具,看上去欠缺些美感,遂打算在边角绣上两朵细细的小花。
凌溯回来的时候,她手上的活儿还没做完,赶紧让人把门关上,不许他进来。
站在门外的凌溯摸不着头脑,明明出门前已经讲和了,怎么现在又闭门不见,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屈地拍拍门,他扬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居上示意女史不许开门,手上忙碌着,嘴里随口曼应:“我现在正忙,郎君先回去吧,过会儿我去找你。”
但凌溯对她的话存疑,蹙眉问廊上侍立的人,“娘子在忙什么?”
侍立的女史自然不敢随便透露,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情。
凌溯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去了。进了东院,越想越气恼,把满腔郁塞倾倒给了长史,“昨日的误会不是已经解开了吗,她怎么好像又不高兴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闷在心里,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边说边掸开了面前的公文,“真没想到娶妻这么麻烦,要不是重任在肩,我宁可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比受这窝囊气强。”
长史讪讪眨动眼睛,掖着手道:“郎君稍安勿躁,臣看小娘子不像有气憋在心里的人,哪一次她不是和郎君直接叫板……”忽然意识到真话可能不够委婉,忙又堆了个笑脸道,“刚才娘子不是说了吗,她正忙,忙完了会来见郎君的,郎君稍等一会儿又何妨。”
凌溯闻言又不悦了,抬眼冷冷看向长史,“你的意思是我急不可待,小心眼吗?”
这下长史惶恐起来,“郎君息怒,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这样,臣再去打探打探,看娘子是真有事忙,还是接着在生昨日的气……”在太子凛凛的目光注视下,再也不敢多言了,忙转身出门,打算往西院再跑一趟。
结果刚到院门上,就见太子妃娘子捧着一叠物件进来,风一般从他身旁经过,顺便打了个招呼:“长史出去啊?”
长史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进了上房,相隔老远就听见她愉快的嗓音,“看,我做了两样御寒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坐在案后的凌溯站了起来,看她笑嘻嘻提溜着护袖和护膝向他展示。射干是秋冬最沉稳的颜色,与他平时的公服正相配,还有这流丽的线条,细密的针脚……他忽然有些感动,却又不太敢断定这究竟是不是做给自己的,勉强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淡声问:“是替右相准备的吗?”
是不是不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居上道:“我阿耶的用具,自有我阿娘准备,这是我给郎君做的。往后天凉了,早上出门冻得慌,早些保护上,防止你将来老寒腿。”
原本很感动的凌溯,在听到她的后半句话时有点笑不出来了,“小娘子总是有意无意影射我的年纪,你是不是嫌我太老,配不上你?”
看吧,又来了,这男子的自尊心真是脆弱。
这回居上学聪明了,不能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得挑他喜欢听的说。
“年纪大些好,大些知道疼人呀。”她笑着说,“我就喜欢郎君比我年长,这样我闹脾气的时候,郎君还能迁就我。要是差不多年纪,谁也不让着谁,早晚会打起来的。”
如此一来,他就不好意思和她计较了,甚至那小眼神里带了点婉转的意味,轻轻睇她一眼,欲语还休。
居上忙于展示自己的手艺,把他拉了过来,将护袖套在他手腕上,喃喃说:“冬日拽着缰绳很冷,把袖口收紧,风就灌不进去了。我还拿皮毛给你做了护指,像个小帽子似的盖下来,正好盖住指节……你看,这样多暖和。”
凌溯任她盘弄,她的衣服上熏过木樨,略一抬手便有暗香盈袖。珠圆玉润的女郎,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能看见她玲珑的耳垂和白腻的肩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怪男子要娶亲,他暗暗想。军营中金戈铁马,哪有暖玉温香,他的前半生太冷硬了,原来这精妙的女郎,是来救他于水火的。她离他这么近,就像停在了他心上。他慌张,小鹿乱撞,感受到了呼吸困难。当她抬眼看他,坦荡地问“你喜不喜欢”时,他说喜欢。在她听不见处,悄悄加上了一个“你”。
居上哪里知道这男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兀自说着:“我不能白让郎君请我吃席,这些护具就算我的心意。”护袖试过正合适,护膝不便动手,便把东西塞进他手里,“你自己戴上,我看看。”
凌溯接过来,退后两步弯下腰,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手里捧着笏板。
可居上看他穿戴,却有另一番感慨,“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原来只会耍剑吗?”
直起身的凌溯还在低头打量,“我是粗人,怕一不小心把小娘子做的东西扯断了。”一面踱了两步,赞许道,“正合适,手艺很好。”
她得了夸奖,笑靥如花,凌溯忆起定亲之前的几次交集,头一回正式见她,是在辛家的墙外。那时她趴在墙头上,自上往下俯视着他,一露面就如艳阳照进他心里,那时起他就开始留意她了。
现在她在他身边,替他做护具御寒,他抚了抚那护膝,边沿上还绣着小小的花,这花是不是代表她自己,要朝夕与他共相随?
他心下暗自满意,大概因为想得太多,周身都在冒热气。
微扯开领口,也没舍得将护袖和护膝摘下来,略带煽情地说:“多谢你,这样为我着想,以后我每日出门都会戴着,像小娘子在我身边一样。”
居上呆了呆,发现这人像吃错了药似的。他一定是觉得她这样做,是对他有意吧?
善于感动自己也不是坏事,省了她好多手脚,居上乐呵呵说:“不客气,但愿今岁寒冬腊月里,我的真心能温暖郎君。”
边上的人听得寒毛直竖,这两位,真是一个赛一个地肉麻。
凌溯的心要化了,又进一步试探,“娘子进行辕快三个月了,我一直想问你,是否适应东宫的规矩,住得安心不安心。”
居上说很好,“因为有郎君在,我的人生多了许多乐趣。”如果吵架也算的话。
凌溯抿出了一点笑意,居上这才发现他颊上居然还有梨涡,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有少年般腼腆的气韵。
怎么会这样,这二十五岁的男子,好像一点也不显老啊。
凌溯呢,羞涩之余仍在庆幸,彼此终于开始交心了,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快看她专注的眼神,眼神中透出迷惑、欣喜和渴望,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头突突地跳,艰难地吞咽了下,滚动的喉结,应当也别样迷人。
好在长史是个有眼色的,发现当下不宜有外人在场,悄悄挥了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这时上房中只剩下他们俩了,到了这一步,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凌溯毕竟是男人,无师自通般循序渐进,温声问:“娘子为什么总看着我?当初第一次见到我时,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居上惊喜地发现,问题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他来问她了。
于是真诚地回答:“那时候的你,真的好黑啊!”
第50章 孤本来就白净。
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 在听见她说出这句话后,立刻凝结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觉得我黑?”
居上说是啊, “我那时就在想, 郎君怪不容易的, 从北地到长安, 一路到底经历的多少磨难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脸,糟蹋成了那样。”
凌溯的热情像泼进了沙子里的水, 倏忽就蒸发殆尽了。暗想这女郎审美不怎么样,遇上陆观楼、凌凗之流一见倾心,见了他这等容貌, 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
退后两步坐进圈椅里, 他不自觉摸了摸脸, “那时确实辛苦,从上年入冬起南征, 风餐露宿连一顿好饭都不曾吃过, 脸上的皮脱了两层, 直到入蒲州, 才慢慢长好。可是……北地军是威武之师,一路过关斩将, 要的是战绩。不像你们长安的兵, 个个养得细皮嫩肉, 听见刀击盾牌, 就吓得浑身酥软。”
他看不上长安的公子兵, 话里话外讥嘲长安郎君们小白脸,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受到了重创,连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不由让居上有些懊悔。
虽然他上回在乐游原一点没给她留面子,自己却是奔着过日子的目标去的,要是太不近人情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乔。
于是她又调转了话风,温存道:“不过后来我去左卫率府求见凌将军那回,郎君现身时,倒是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我,往年去洛阳外家凫水,大夏天暴晒几日,须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来。那次见到郎君,郎君忽然换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出入都打伞的缘故吗?”
说起打伞,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赘,推辞了几次,但底下人不为所动,因为太子出入,本来就有一定规制。
大男人一个月没晒太阳,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凛然道:“孤本来就白净。”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又来补救,“我一时忘了,脱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女郎就可以不讲理,孤家寡人,历来是上位者的自称,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对她的诅咒。她言之凿凿,成了一种禁忌,他偶尔忘了,会招来她可怕的瞪视,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对不起她,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么办呢,她已经是钦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没有换人的打算,只好继续凑合。好在她没置气,忽然蹦出一句话:“将来我们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净净的。”
自从上次凌溯拜过送子观音后,孩子这个话题就变得很平常了,这对未经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母的快乐。两个人并肩在圈椅里坐着,凌溯对未来已经很有实际规划了,“宫中要兴土木很麻烦,到时候让人在这里挖个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外家去了。”
话说完,那颗灵巧的脑瓜子里,又对前传浮起了细腻的想法。他瞥了眼她搁在腿上的手,想去牵一牵,又因为不太方便而作罢了。
既然强攻不得,那就智取。他略沉吟了下,缓缓同她说起官场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员战将,升任了折冲都尉,今日本来要邀我赴烧尾宴的,被我给推了。”
居上随口道:“既然是旧部,郎君为什么不去?让人说太子殿下拿大,请不动了。”
然后凌溯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懂,彼此太熟就没有避讳了,他们常说我连女郎的手都没摸过,动辄要往我身边安排歌伎。可我记得娘子说过的话,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这个险。至于没摸过女郎的手……他们要笑话便让他们笑话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听罢,当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摸女郎的手有什么难,我就是现成的女郎。郎君感觉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嘴里说着,却发现他脸红起来,红得滴血一样,让她叹为观止。
真的只是摸下手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上回射箭的时候明明也握过,当时并没发现他这么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但他这么一羞赧,自己也被带累得不自在起来了。
小小的方寸,却有大大的乾坤,其实摸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样。
一点点碰触,战战兢兢,心痒难耐。他从她满把的抓握里退出来,微缩了下,又试探着接近,在她指尖流连,弄弦般,打算重新认识她。
这双会翻云覆雨的手啊,原来如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她是一捧雪,一掬云,她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美眷,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动,仅仅只是指尖的接触,他就连将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样若即若离,心跳忽然隆隆。不是害羞,与害羞无关,是一种从尾椎慢慢升腾起来的发毛的心情,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鸡皮疙瘩林立,因为他的缠绵抚触,让她产生了想揍人的冲动。
她惶恐地看着他,他眼睫低垂,专注地凝视她的手,想将她合进掌心里。
可是没等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忽地把手缩了回去,气哼哼道:“你摸就摸,摸得那么风情干什么?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前一刻还沉浸在温情脉脉里的凌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茫然张着手,那修长的五指看起来像他的人一样无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亵渎之心,怎么到她嘴里成了那样?还是……她在向他暗示什么?勾引这个字眼好暧昧,同住两个多月无事发生,难道是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了?
反省,纠错,恶向胆边生。他忽然斗胆,想像赵王家宴那日一样把她欺到墙角,好好吓唬她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她再次挥拳,是怕惹她恼火之后,她又闹着要回辛家,到时候两边大人责问,他不好交代。
无奈地望望她,他只得东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居上戒备地看着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不是问我何时请期吗,”他正色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监排了日子,开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这两日宫中预备请期礼,等预备好了就登门问过右相与夫人,只要没有异议,应该就是那一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居上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要修成正果了。”
凌溯心头却一片萧索,这女郎嘴上说要嫁给他,但这是要嫁他的态度吗?
手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他咽下了喉头的苦涩,勉强笑道:“我已经命人定好酒阁子了,在胡月楼最好的位置,坐在阁内就能看见楼中歌舞。”
所以事事都很遂心愿啊,居上由衷地说:“郎君真好。以前我有点怕你,但相处日久,才发现郎君如此贴心。”
好吧,听起来真受用。感情嘛,就得在鸡飞狗跳中慢慢升华,急进不得。
凌溯很善于自我开解,换个立场思量,这位以阅历丰富为傲的女郎,其实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老练。不管是高存意也好,陆观楼也好,或者是凌凗,她要么是被动接受,要么是自己胡思乱想,所以当搬进行辕之后,她很多方面青涩木讷,她没有真正动情喜欢过谁。
而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全情投入,所以要论开窍,自己比她快。就像刚才这样暧昧的气氛,人都已经清了场,她还有本事弄得不欢而散。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有信心她很快便会回应他的,到时候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未来指日可待。
居上看他暗自眉飞色舞,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欣喜都从眼梢淌出来了。
反正不管那许多,宫里准备请期了,这样的喜事,正好喝一杯庆祝庆祝。
要送他的东西已经送完了,自己也该预备下明天的行头,便起身道:“郎君忙吧,我先回去了。明日你要早些回来,下半晌楼里有好看的歌舞,去得太晚宵禁了,来去就不方便了。”
所谓的宵禁,是坊与坊之间不通行,落日之后三十八条纵横的街道上开始有武侯巡视,但各里坊内还是可以走动的。
胡月楼的好处是建在了东市旁的平康坊,没有息市的困扰,凌溯不以为意,“宵禁了便留宿在楼里,听一夜笙歌,也是一桩美事。”
可居上有自知之明,自己多喝了几杯上头,要是对他做出什么不恭的事来,那就尴尬了。于是甚有贤妻风范地劝谏:“太子留宿胡月楼,会被御史弹劾的。有我在,不能让郎君犯这种错。”说罢又笑了笑,方出门回西院去了。
忙了一整日,到这时才顾上喝茶,休息了片刻又出门看新架的秋千,乘着暮色坐上去荡悠,身体飘飘然,思绪也飘飘然。
忽然想起先前摸手那事,她扭头对药藤说:“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老树开花了,有时候别别扭扭的,啧,会往歪处想。”
药藤站在架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她,听了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小娘子入行辕快满三个月了,三个月朝夕相处,小娘子又长得这么美,太子殿下若是对小娘子没有想法,那不是小娘子失败,是太子殿下异于常人。”
就是说嘛,看来他对她生出觊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充分说明自己魅力非凡,郎子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如此一想简直痛快,自己风采不减当年啊!
药藤又来打探,“那小娘子喜欢太子殿下吗?”
“喜欢呀。”居上不加掩饰地说,“要是不喜欢,早就回家找阿耶了。”
药藤又压低声问:“那比起赵王世子呢?”
居上想起秋狩那日,赵王世子带着未婚妻出现,言谈举止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居上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别看她有时候大大咧咧,但她懂得带眼识人, “他很和气,与我结亲,会对我很好,与窦娘子结亲,也会对窦娘子很好。”
她话没有说透,药藤却听明白了,一个对谁都很好的郎子,过起日子来,其实不如想象的那么顺心。
药藤很有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所以和太子殿下联姻,才是最好的安排。太子殿下不多情,能给小娘子尊荣,还让小娘子辖制后宫,这种郎子已经无可挑剔了,是吧?”
可不嘛!药藤之所以能成为她的膀臂,就是因为太了解她了。人生啊,经常不合常理,那个出场不曾令她想入非非的凌溯,居然成了最合适的人,你道奇怪不奇怪?他不一定最合心意,但他起码授意她清扫后宫,单是这种信任,就比一般郎子强。
转头望向东院,灯火升起来了,照得檐下一片昏黄。这秋日的天气有了凉意,傍晚时分秋风清冽,拂在脸上很舒爽。
原本还想多坐一会儿的,可惜候月追到秋千前来催促,“时候不早了,小娘子回去吧。万一受了寒,明日可吃不成胡月楼了。”
居上没有办法,只好回来盥手用暮食。待洗漱好了上楼,仔细查验过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方上床睡了。
隐隐约约,梦里飘荡起一阵埙声,古朴悠远地,倾诉着玉门关外的落日孤烟和苍凉大漠。
这种雄壮直扣心门,等闲是睡不着了,居上支起身子分辨方向,听了半天,似乎是从东院传过来的。
挣扎着爬起身推窗观望,果然对面楼上还点着灯。灯在远处,人在近处,灯光把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只见一个挺拔的侧影坐在窗前,手里捧着埙,正低头吹奏。
居上看呆了,万没想到擅长舞刀弄剑的太子殿下,居然还会这种厚重的乐器。
那厢睡得迷迷糊糊的药藤摸黑过来,嘴里嘀咕着:“谁啊,这么深的闺怨……”待看明白,马上又改了口,“殿下还会吹埙呢……一定是想起了军中岁月和北地生活,听上去真是雄浑苍凉。”
居上看了她一眼,腹诽她见风使舵,药藤咧嘴笑了笑,“刚才我睡得发懵,听错了。”
不过吹是吹得真好,好得让人忘了困意。居上生在长安,长在锦绣丛中,从来没有见识过塞外的壮丽。今夜从他的埙声中,仿佛亲身走过一回,半夜被吵醒,也值了。
看来太子殿下也算有才情的人,有才情让人更欲亲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点起床,向他讨教讨教吹埙的要领,结果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开市的时间。
满长安的钟鼓声开始报晓,迎着喷薄朝阳连成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雾的长安。一排鸦雀飞向远处的山峦,一个仰冲,化作了天际小小的黑点。
居上在行辕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时三刻用过了早饭,剩下无非是读书,习学一些关乎妇容妇功的文章。
傅母有时候会与她说一说北地的旧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连着亲,凌氏的规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严苛的。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礼部专人制定新朝的礼仪,宫中传出话来,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过两日,就有礼部司和皇后内仆局的人来,教导小娘子朝奉宗庙和应对官员拜贺的仪节了。
可见太子妃不是她想象的这么好当,这行辕中的一切原来只是打个前战而已,后面真正庞杂的宫廷礼仪还不曾来,听得居上一阵心惊。
柴嬷嬷见她彷徨,笑着宽慰:“小娘子这样聪明的闺秀,学习那些大礼也不难,先别把自己吓着了,且放宽心吧。”
正说着,候月提裙登上了廊亭,手里托着个长生结,送来给居上过目,“外面有人把这个交到门上,说让转交小娘子。”
很寻常的一个长生结,拿五色丝编成,乍看没什么特别。居上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两眼,却莫名觉得眼熟起来。
边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让人送回来的?”
居上越看越不对劲,猛然想起,这不是上年端午,她编给存意玩的吗。可存意还在修真坊关着,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送到行辕来的?
和药藤交换下眼色,药藤也明白过来了,仓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身问:“送结的人呢?走了吗?”
候月说早走了,“门上接了东西,让人查验过才送进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阵乱,连书也看不成了,摆手让傅母和女史退下。自己捏着长生结,转了半天圈子,边转边喃喃:“不会是存意让人送来的吧!他活得不耐烦了?”
存意那人,为江山流泪之余,还有半脑子风花雪月。说不定得知她和新朝太子结了亲,以为她是受人胁迫,被强取豪夺了,才想办法让人送这个来,以表旧情未了。单是这样也就算了,如果是外面有人想借这件事搅乱这场联姻,让阿耶为难,让凌溯难堪……
想到这里便站不住了,转头吩咐药藤:“去给家令传个话,我亲自去接殿下下值。”
药藤脚下站了站,“小娘子要告诉殿下吗?存意殿下是不是死定了?”
居上也想过这个问题,换成一般女郎,接了这种东西大概会隐瞒下来,还得顾全那个婆婆妈妈的竹马。但居上觉得这样不行,她看不透其中是否有深意,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没有必要往脸上抹黑。
“存意要是还在修真坊关着,就死不了。”她低头又看看这结,凝眉道,“门上查验过,瞒不住。从别人嘴里泄露出来,完的就是我了。”
药藤忙道是,匆匆去前面传了话,家令当然不会阻拦太子妃接太子下值,忙让翊卫赶车来,自己亲自护送,把娘子送到了宫门前。
一重重禀报进去,内侍小跑着进了少阳院,见到案后的太子叉手行礼,向上呈禀,说辛娘子在望仙门前等着殿下。
凌溯手上的公务来不及处置了,何加焉很有眼色,不等吩咐便道:“郎君只管去吧,臣将东西收拾好,送进行辕。”
凌溯后顾无忧,便进里间脱下公服,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时,千山翠的圆领袍上束了银蹀躞,已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
何加焉见了,笑道:“郎君这身儒雅,像个读书人。胡月楼里已经安排了太子亲卫,郎君难得与娘子一道出门饮酒,就喝个尽兴吧。”一面亦步亦趋引路,将人送到了含耀门上。
那厢坐在车内的居上打帘朝外探看,远远见凌溯穿过长桥过来,日光下的郎君丰神俊朗,抬眼望见她,唇角只浮起一点笑意,便有蜜糖漫上身来。
走到车前,他的语调里带了些微得意,“时候还早,小娘子就等不及来接我吗?”
居上顾不上和他斗嘴,一把拉过他,将长生结放在他手上。
他垂眸一看,眼睛忽地亮了,嘴上却很嫌弃,蹙眉道:“这种东西,回家再给我不行吗,何必特意送来……”
居上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臆想,“这不是送你的,是我上年送给存意的。”
凌溯闻言,笑容一瞬冷下来,眼里也浮起了严霜。
第51章 真绝色。
“送出去的东西, 为什么又回来了?”
很好,他没有扭曲她和高存意藕断丝连,已经很让居上满意了。
居上这脾气, 从来不受冤枉气, 你要是上道, 好好说话, 她愿意耐着性子和你解释。你要是上来便做出一副受害者被辜负的样子,她可能会赏你一拳,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留你在风中痛哭流涕。
“所以郎君不会误会我,对吧?”
凌溯看了她一眼,“误会你什么?误会你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要果真旧情未了, 你不会特意送来让我过目。”
居上问:“那现在怎么办?有人把这东西送到行辕,分明没安好心, 是不是想构陷我, 让我不能与郎君成亲?”
凌溯道:“这是白打算盘,区区一个长生结就想扰乱视听, 也太小看我了。”说罢将结掖进腰带里, “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说起来, 定亲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宫门上接他, 很有家常的温暖。且居上是个知道轻重的女郎, 这样焦急地与他商量对策, 从另一个方面也可说明, 她还是十分在乎他的。
推断一番, 感动了自己。他仰首看太阳, 日正当空,遂关切地问:“小娘子用午饭了吗?”
居上摇摇头,“晨食用得晚,我收到这长生结就赶来找你了。”说着还有些不放心,“这个东西莫名送到行辕,当真没事吗?要是有人借题发挥,会不会影响我阿耶,影响你?”
他心中有数,安抚她不必慌张,“不过一个长生结,只要你一口咬定没见过,没人敢说是你做的,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不用怕。”说罢又调转话题言归正传,“既然没用饭,这就上胡月楼去吧,反正酒阁子已经订好了。”
居上抬手抿了抿头发,“我来得匆忙,连衣裳都不曾换呢。等我回去梳妆好,再赴郎君的约。”
凌溯善于从小细节中发现蛛丝马迹,她嘴上虽然不服软,但字里行间那种少女怀春的感觉呼之欲出。因为要赴他的约,所以得打扮漂亮,他有预感,距离两情相悦,仅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他体贴地说:“我不在乎你打扮不打扮,就这样去,也不会丢了我的脸。”
居上心道真是个自大狂,女孩子打扮得美不美,只关乎自己的颜面,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自以为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实在懒得和他计较,遂吩咐赶车的翊卫回行辕,抬手放下了帘子。
也罢,女郎决定的事,千万不要试图对着干。好在新昌坊距离宫城不算太远,她想回去便回去吧。
马车在前面走着,凌溯在后面策马慢慢跟随,这些年总是来去匆匆,鲜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才发现从宫门到行辕的这段路上,初秋的风景已经如诗如画。枫叶红了,掩映着坊内的翘角飞檐,因一路都是王侯将相的宅邸,有别于喧闹的东西市,即便是从坊道上穿行,也能品出一种大气沉静的美。
身后马蹄笃笃,郎将赶了上来,压声唤郎君。凌溯从腰封里掏出长生结,扬手一抛。郎将接住了,很快勒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还有闲心隔窗打探,“如果现在朝廷放了高存意,他来找你,让你跟他走,你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