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瞥了陈国夫人一眼,拿捏着嗓门说:“人活于世,不就是让大家评断的吗。阿姐弄得一本正经,我们这些人倒成了长舌妇了,往后说起别家的事来,还得靠着阿姐的话做警醒呢。”

  言下之意你别在这儿装正经,夺了这个儿子的爵,又赏了那个儿子,嫡长子如今都已经被挤兑出长安了,难怪堵人的嘴,想是怕闲话说到自家头上来吧!

  鲁国长公主比今上年长好几岁,颐养天年的年纪,愿意做一做和事佬,笑着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和我们当初不一样了。”

  眼看要成事实,居上苦恼这些人不是市井妇人,不好冲过去与她们争辩。正郁塞的时候,身后有人探手掀开了帷幔,她讶然回头,发现竟是凌溯。

  他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拱手向鲁国长公主揖了揖,“姑母不要听那些谣传,把辛娘子和侄儿说得如此不堪。这门婚事是我向阿耶求来的,辛娘子也是我真心爱慕的女郎,原本一段好好的姻缘,到了有心之人的口中就变成了这样。”说着调转视线看向齐安郡主,“姑母往后要是再听见这等谣言,就替我好好教训那人。若是怕不好处置,大可派人来知会我,我自己与他论断。”

  这一瞬,凌溯的形象在居上眼中高大起来,果真有人撑腰就是好,自己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及他三言两语的澄清来的痛快。

  众人乍见引来了正主,笑得讪讪,鲁国长公主忙道:“我就说了,那种闲话荒唐得很,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

  齐安郡主也说是,“我初听就觉得不可信……殿下放心,若再有人胡言乱语,我一定掌她的嘴。”复又来向居上打圆场,“大娘子别往心里去,我是听得了这个谣言,觉得实在过分,才说与长公主听的……我也很为娘子打抱不平。”

  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这种场合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居上大度道:“清者自清么,这种闲话我也听说过,不稀奇。可是编排我就算了,怎么把殿下描摹成了那样……”边说边叹息,很是无奈的模样。

  哎呀,正是呢,大家连连附和。都怪那些无中生有的人,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后来彼此间的尴尬气氛着实令人窒息,为了避免大家难堪,凌溯还是带着居上走开了。

  走上露台,圆月当空,居上说:“真可气,为什么都在谣传郎君是受我所迫!”

  凌溯放眼展望太液池,平静地阐述事实,“我倒觉得颇有几分还原,毕竟是你亲口说求见太子,是为了嫁给太子,这话当时不只孤一个人听见,消息传出去了,你也不冤枉。”

  居上张口结舌,“你明知道我当时是负气,后来我也向你解释了。”

  凌溯看月色如练,照得湖面粼粼,淡声说:“小娘子可不是一般女郎,你要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人,我就不当真了。如今你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居上嘟囔不已,“既然如此,你刚才就不该反驳,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

  “那我应该说什么?说小娘子真心爱慕我,我盛情难却,所以才答应定亲吗?”他说罢,哂笑了一声,“我这是顾全你的脸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39章 看来这女郎有点喜欢他。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居上气不过,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没有人在, 抬腿在他足尖跺了一脚。

  小小的脚后跟, 蓄着巨大的力, 一下子落在凌溯的脚背上, 他差点没痛呼出声,既惊且恼地低喝:“你做什么!”

  居上说:“哎呀,真是对不住, 我没留神。”

  她擅长使这种小坏,凌溯忍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我耽误小娘子脚落地了。”

  知道就好啊,居上想, 话语间占不着便宜, 只好动武。

  无论如何自己是比较吃亏的那个,看看那些贵妇们背后是怎么议论的, 一传十十传百, 他总不能当着全长安人的面澄清。辛家娘子强迫太子联姻的传言犹在, 对于男子来说, 还是比较长面子的,毕竟谁会以美人投怀送抱为耻呢。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 说她得了便宜卖乖, 真是天大的窝囊气。心头一团火不能发泄, 只好赏他吃一记脚后跟。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他也不好发作, 哑巴吃黄连, 是他活该!

  凌溯呢,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欺负,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但她是女郎,还是他的太子妃,这种小矛盾,只能憋屈地自我化解,权当未婚夫妻间的小情趣吧,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话语间还是要讨一点公道的,他寒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孤?”

  居上打量了他一眼,“我是许了你做太子妃,不是许你做奴婢,怕你做什么?”

  凌溯还在色厉内荏地试图告诉她,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有多威武,“六十三人围攻孤一个,孤一杆长枪,便将敌军如数剿杀了。还有前几日刺杀孤的粟特人,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还敢对孤不恭?”

  居上嗤笑了一声,“郎君在外多威风,和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我们既然有了婚约,你就不能冤枉我,轻视我。”顿了顿又道,“还有,什么孤啊孤的,你以后不‘孤’了,在我面前少用这个自称。听多了我后背发凉,总觉得我活不长,会英年早逝!”

  她说完,挥了挥衣袖潇洒离去,留下凌溯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说他以后不孤了,这话听上去……有一点温暖。

  人从呱呱坠地开始,最亲不过父母,长成后便是夫妻。他以前设想过婚姻的样子,娶一位正妻,若干妾室,就像阿耶与阿娘一样,保持着应有的体面,天长日久变成亲情,不过多了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而已。

  但刚才听她的意思,她是想告诉他,将来会一直陪着他吧!害怕自己活不长,害怕自己英年早逝,是担心会早早离开他吗?

  看来这女郎有点喜欢他。

  他抬头望望月,人月两团圆。慢慢足尖的痛,隐隐化成了温柔的重量,残留在那里,心也变得沉甸甸的。

  那厢居上进了大殿,女史上来轻声询问:“夜深了,娘子可觉得冷?可要添件衣裳?”

  居上摇头说不必,刚才饮了两杯酒,脸颊还有些发烫,太液池上吹来的凉风正让她觉得舒爽,尚衣局准备的衣料也轻柔,被风一拂,有种懒洋洋的触感,一切都刚刚好。

  女史应了声是,正要退下,见陈国夫人上前来,忙欠身行了一礼。

  陈国夫人颔首应了,复又对居上道:“先前与几位族亲在一起说笑,齐安郡主冷不丁提起了那个谣传,我在跟前很是不自在,还请大娘子千万不要误会。”

  所以这位国夫人,是当真懂进退的,即便先前两家有不愉快,也并未趁着别人讥嘲,便借机诋毁。反倒是说了句公道话,这让帷幔后听壁脚的居上很是感激。

  人嘛,立身正直自然有福报。就冲着她那几句话,居上也不能再记郡侯府的仇,这事就算翻篇了。

  遂笑道:“夫人别多心,其实经过我也略微听见些许,绝不会误会夫人的。”

  陈国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我也不瞒大娘子,正是因为先前有些龃龉,让我很觉得对不住贵府上。好不容易解开的误会,唯恐又陷进漩涡里,让大娘子对我有不快。我听说家下大郎去邓州任值,还是太子殿下给的恩典,趁着今日大宴能够遇见娘子,先向娘子道个谢,另替我带话,叩谢太子殿下吧。”

  居上道好,“韩君有了出路,夫人也可放心了。”

  陈国夫人点头,却也忍不住叹息,“外人都说我心狠,单凭着忤逆不孝的罪名,就请陛下夺了他的爵,可谁知道其中缘故呢。他父亲走后,我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小时候很是聪明懂事,不知怎么,长大后变了个人似的。其实在与那果儿厮混之前,他就抬举了房里一个婢女,我也不怕在大娘子跟前丢脸,我还未曾察觉,那婢女就怀了身孕,这可怎么得了,哪个好人家的女郎,愿意过门就当嫡母。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我也看清了,他不适合袭爵,就放任他糟践自己吧。故而求圣上将爵位给了家下二郎,但终归还是有些舍不得那孽障的,后来听说太子殿下宽宥,我心里很是感激,所以特来寻娘子说了这些没边没际的话,还请大娘子不要怪罪。”

  可居上知道,这些话哪能算没边没际呢,分明就是深思熟虑过的。

  夺了韩煜的爵,让辛家知道郡侯府的态度,但又绝不能显出巴结讨好的姿态,就必须有积重难返的诱因。那韩煜是勾搭婢女有瘾,陈国夫人放弃他也是事出有因,先前在辛家不曾有机会说明的内情,今日只在辛家最有希望登上顶峰的人面前解释,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可惜这位国夫人不能入朝为官,否则也该是个股肱栋梁。

  她说得恳切,居上当然也用心聆听,最后只管安慰她:“夫人别伤心,韩君去邓州是好事,那里少了些闲言碎语,他也能更自若些。等时日长了,将来还有回长安的一日,到时候夫人就能全家团聚了。”

  陈国夫人连连说是,“只盼着他能受教,在邓州多长些心眼吧。”

  话方说罢,又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越王妃和我提起了贵府上,赵王府家宴那次,她家彭城郡王也赴宴了,当日宴上谁都不曾记住,只记住了贵府上二娘子。”嘴里说着,怅然不已,“我们家,想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但贵府若能与王府结亲,倒也算门当户对。独孤家在北地也是颇有名望的世家,开国著有功勋,几个兄弟各封了爵位,彭城郡王是老幺,当初在太子帐下任参军,是跟着太子一路攻入长安的。因此陛下有特旨,赏了郡王的爵位,人也是少年老成,很有谋断。”

  居上听了,迟疑笑道:“夫人是欲牵线做媒吗?”

  陈国夫人赧然道:“也不是牵线做媒,不过听闻了消息,先告知大娘子而已。越王妃欲登门说合亲事,又怕唐突,既然与我提起,我正好替她把话带到。”

  居上“哦”了声,“大宴上不曾看见越王妃。”

  陈国夫人说是,“越王身体不好,病了有阵子了,她不便独自赴宴。着急说合亲事,也有她的道理……大娘子何时回府,且听听杨娘子的意思,若是可行,也成就一段好姻缘。”

  所以这份心胸真令人叹服,做不成婆媳便做大媒,最大程度化干戈为玉帛了。

  居上道好,“待我回去问过家中长辈,若是阿叔阿婶都答应,我再命人给夫人报信。”

  这厢说定,那边的大宴也到了尾声。将近子时了,天上的月亮大得惶惶,一干人拜别了帝后,从宫门上退出来,朱雀大街上一时车马鼎盛,热闹得像白昼一样。

  马车赶往新昌坊,居上坐在车内昏昏欲睡,平常这个时辰,一觉都该睡醒了。且应付各式各样的人,也让她很觉得乏累,靠着窗户惆怅了一阵子,太子不好当,太子妃也不好当,将来的岁月,怕是会把人的棱角磨平吧!

  闭上眼睛,夜里的车马不能疾驰,须得慢慢穿行于坊道。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女史打帘唤她,她还有些醒不过来。

  连唤好几声,终于引来了凌溯,他仔细端详了她两眼,喃喃道:“不会厥过去了吧!”吩咐女使让开,自己撩了袍角就探出手来。

  也就在这时,居上的眼睛睁得雪亮,往后缩了缩道:“我没晕,郎君不要动手动脚。”然后卷起披帛跳下马车,快步往后院去了。

  进了西院,一屋子人都不曾睡,个个在廊下等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前问:“娘子一切顺利吗?陛下和皇后殿下喜欢娘子吗?”

  居上说很好,“反正都比太子殿下和蔼,我还认识了好些人。”不过说起不愉快,齐安郡主的市井消息还是让她耿耿于怀。她扯下披帛扔给药藤,边走边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太子殿下与我定亲是受我胁迫。没想到,我在外人眼中那么厉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关于这个消息,药藤隐约是听说过的,她又来补刀:“还有人说小娘子工于心计,很不简单。”

  居上气笑了,“嫉妒!分明就是嫉妒!”不过转念想想也对,“当朝太子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我在他人看来可不是不简单吗!”

  解释不了就受用,做什么要生气呢,高兴就完了。

  于是摇着袖子上楼,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坐在榻上脱了外面的罩衫,露出一双光致致的藕臂来,忽然想起还没关窗,便起身到了窗前。

  咦,对面的人也在更衣,只见他脱下圆领袍,解开了中衣的束带。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朝窗外看一眼,立刻把中衣裹紧了。

  居上大皱其眉,“做什么,怕我偷看你?”

  凌溯拿背对着她,却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居上觉得他行为怪异,起先还有些不明白,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高腰襦裙,顿时就激动起来,气得嘟囔一声“不要脸”,砰地关上了窗。

  倒回床上的时候还不忘吩咐药藤:“等天凉一些,给我把窗钉死!钉死!”

  药藤知道小娘子有个毛病,喝了一点酒就要发酒疯,在家和姊妹们投壶都能喝醉的人,不必把她的话当真。嘴里应着好,展开锦被给她盖上,她翻滚一下,紧紧裹住,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可以回家补过中秋,睡到五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激灵便醒了。

  忙起身推窗看,对面点着灯,想必他还未出门。

  于是扒着窗户低低喊:“郎君,郎君……”

  对面的凌溯束着腰带过来,一脸正气地问:“小娘子有何吩咐?”

  居上腼腆地笑了笑,“我今日归家,郎君说晚间来接我的。不过你若是政务繁忙,不来也行,容我在家住一晚,我明日再回行辕。”

  大抵这种商量,一般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他问:“你是希望我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去?”

  居上想了想,想出一个对她来说最好的安排,“我希望郎君来,不过最好郎君愿意留宿,这样我就可以在家住上一晚。”

  对面的人神情凝重起来,留宿一晚,难道有什么说法?

  抚触鱼袋的手,不知不觉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太子不可随意在外留宿,这是东宫的规矩。不过……若是留宿,我住哪里?”

  居上道:“我们家空房很多,还怕没有地方让郎君住吗。郎君放心,我让人仔细准备一间上房,早早拿香熏好,保证与行辕一样舒适。”

  可惜这话没有打动他,他义正辞严道:“消息若是传进宫里,有违宫规。此事不要再议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说罢,转身走开了,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听见他下楼咚咚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见他从门上出来,灯笼的光,将他的身形拉得愈发颀长。一行护卫的内侍紧随他身后,他快步出了院门,转眼就不见了。

  这个人,还是不太好沟通啊。

  居上叹了口气,缩回房内,中秋过后的清晨,空气里已经有了隐约的凉意,扑在肩背上冷飕飕的,她忙关上窗,跳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待到坊门大开的时候,起身梳妆打扮,典膳司早就预备好了新做的糕点,让娘子带回府中孝敬长辈。

  长史在车前千叮咛万嘱咐:“娘子晚间最好是回到行辕,这样臣等好向殿下交代,殿下回来也不至于孤零零的。”

  这话简直说出了独守空房的哀怨,居上发现长史是个人才,从东宫转移到行辕来安排那些琐事,实在是屈才了。

  不好回绝,便先模棱两可应着,“殿下今日也要去辛宅,长史晚间不要盼着了,早些歇下吧。”说着忙放下垂帘,对外吩咐了一声,“走吧。”

  马车在坊院间穿行,很快便到了待贤坊。《假宁令》上规定,中秋有三日假,这次阿耶和阿兄们倒是遵着手令办事了,如果远在象州和营州的二叔与三叔能回来过节,那才算一家团圆。

  不过不急,且等过年吧!辛家人口还算兴盛,阿兄阿嫂们有了小家,还有四个侄儿侄女,聚在一起十分热闹。得知居上回来,大家都出门相迎,笑着说:“只等我们太子妃娘子了。”

  进门见弋阳郡主也在操持,如今有个长嫂的样子了,不再自矜身份,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命人送了刚出锅的玩月羹来,还有煎好的梁秆熟水,愉快地招呼着:“大家都来尝尝。”

  众人聚过去,居幽捧起杯盏喝了一口,顿时大加夸赞,“有稻香味,却没有烟火气,煎得甚好。”

  郡主看来心情很不错,亲自又给居幽添了一点。居上正纳罕她怎么和往日不一样了,居安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长嫂怀上小郎君了,阿娘昨日高兴坏了,忙着和阿姨量尺头,要给小郎君做百衲衣呢。”

  嗓音虽压得很低,还是飘进了郡主耳朵里。她红着脸,看了丈夫一眼,辛重威笑得爽朗,就要为人父了,自然高兴。

  居上忙向郡主道喜,打探孩子何时出生,杨夫人说:“算了时候,应当是明年二三月里。”说着又迟疑起来,“宫中还没来请期,也不知你和太子殿下的婚仪定在什么时候。”

  居上直言道:“明年开春,昨日皇后殿下是这么说的。”丝毫没有女孩子说起嫁娶时的娇羞。

  大家甚感欣慰,毕竟入行辕到正式成婚,还有一段权衡的时间。本以为居上那个活泼的性格,多少会令宫中打起退堂鼓,毕竟她与太子未必能好好相处。但听皇后那头提起了婚期,那就说明这贼大胆是通过了考验,距离正式当上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个中秋,倒是有不少好消息,听三婶说九兄的婚事也快定下了,说准了顾家那头的表妹,等节后就预备过大礼。

  居上追问:“顾家的表妹,是哪一位呀?”

  居安说:“是春风姐姐,就是那个好白好白,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九兄的眼界向来很高,顾氏又是会稽望族,门庭中几乎个个都在朝做高官。娶了顾氏女,照三婶说比娶外姓好,“亲上加亲嘛,六娘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品行好,人也乖巧,她一来,家里更热闹了。”

  说起更热闹,居上把昨日中秋宴上,陈国夫人说的话告诉了二婶和居幽,“彭城郡王,爵位不低呢。”

  居幽“咦”了声,拽拽居安道:“就是那个站在花树下,端着饮子看咱们的郎君。你还说人家色眯眯,不是好东西来着。”

  居安愣住了,“我说过吗?没有吧!”边说边吐舌,这要是真来议婚,万一成了,往后可不好相处。

  刘氏直皱眉,实在拿这孩子没有办法,“那样的宴席,你说别人不是好东西,可小心祸从口出!”

  杨夫人总宠着孩子,刘氏怨怪,她便护短,“她们姊妹之间说话,还能宣扬出去不成,别弄得蛇蛇蝎蝎,吓着孩子。”

  李夫人仔细权衡了一番,“若说家世,倒是很不错,只是经由陈国夫人牵线,我觉得不大妥当。”

  杨夫人却说:“倒也不必担心这个,正因为前头出过岔子,她愈发会小心。”

  顾夫人也说是,“我看她为了与咱们修好,也算尽心尽力了。处置了不长进的长子,如今又来做媒,难为这位夫人,真是大肚能容。”

  这样说来,似乎可以试试,但因居安评价那人色眯眯,杨夫人又觉得有些犹豫,唯恐对方人品不好。

  恰在这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大家回身看,发现重诲兄弟簇拥着一位华服的陌生男子进来,那人生得好高挑俊美的模样,辛家兄弟算是出众的了,在他面前却沦为了陪衬。就是那种风度,那种无两的尊贵气韵,甫一出现,便让人无法忽视。

  杨夫人有了几分预感,转头看居上,只见她耷拉了眉眼,嘴里悲伤地喃喃:“不是说晚间才来的吗,这才晌午,就来押解我了……”

第40章 心口疼。

  所以是太子无疑了。

  依着岳母的眼光看来, 单说这长相,确实无可挑剔,与她家殊胜, 还算相配得过吧。

  当然岳母得有岳母的态度, 人不到跟前, 不来向她行礼, 她是不会先去搭讪的。管他什么身份,到了辛家门上,就是个郎子而已。

  于是杨夫人淡淡看着重诲兄弟把人引到面前, 重威肃容叉手下去,那位准郎子轻轻抬了下手,以示免礼, 然后端端向杨夫人长揖,“泽清向夫人请安。早前过礼, 不曾登门拜见右相与夫人, 是泽清失礼,请夫人海涵。”

  杨夫人前两天便听家主说起, 十六日殊胜回来过节, 有望盼来太子露面, 原以为必要到入夜时分, 没想到竟这么早就到了。

  先前虽埋怨帝王家拿大,定亲都不来见礼, 但转念想想,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如今人既然登门了, 且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是知礼, 心里的怨气慢慢消弭了些, 浮起个笑脸来, 颔首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蓬门荜户迎得殿下大驾光临,已是阖家上下的荣耀。殿下再客套,倒是令我们惶恐了。”

  凌溯在人多的场合,向来保有十分的低调与涵养。见过了杨夫人,又向在场的李夫人和顾夫人行礼,弄得两位阿婶受宠若惊。

  互相见礼的环节必不可少,剩下便是辛家人向太子问安,一大家齐齐行礼,凌溯道:“今日还在节下,我冒昧登门,恐怕扰了大家的雅兴。”边说边瞥了居上一眼,见她木着脸一副失望表情,也不往心里去,复又对众人笑道,“我与大娘子既然定了亲,便算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必见外,就当我是个平常郎子吧。”

  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寥寥几句话,便让大家把重担放下了。

  人品样貌极佳,谈吐也十分得宜,照着女家的眼光看来,很是称意。

  居安靠在长姐耳边咬耳朵,细声说:“我原本以为阿姐被关在行辕很委屈,现在看来委屈也值得。”

  言下之意美色当前,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姐妹两个一样容易色迷心窍。

  那厢的李夫人与顾夫人呢,掖着两手满意地微笑,殊胜虽然不是她们生的,但家下的女孩子就如共有一样,谁不希望儿郎聘一位好新妇,女郎嫁一个好郎子。尤其这好郎子对整个家族都有帮衬,说出去是极长面子的事,所以很为长兄和长嫂高兴。

  只有一个人,对太子的到来大觉不自在,全家都在欢迎太子的时候,她看上去有些落寞。

  居上虽没言声,但从凌溯进门那刻起,就暗中留意弋阳郡主脸上的表情。许是因为要为人母的缘故吧,她的情绪控制得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低着头,眉心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下。

  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她看来前朝被新朝取代,父亲又离奇亡故,自己的母亲被送到千里之外入道,这种心结如何能够解开!但她出嫁从夫,夫家所有人都在庆幸小姑许了这位仇家做郎子,她能怎么样呢。做不到与他们一样欢喜,就保持沉默,尽量不惹眼吧。

  但居上了解她尴尬的处境,待阿兄们将凌溯引向厅堂另一边奉茶的时候,她上前握了握郡主的手道:“今日人多,阿嫂可觉得太喧闹了?如果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就回去歇着吧,毕竟肚子里还怀着小郎君呢,不宜太过劳累。”

  弋阳郡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又怕就此走了,会引得太子多虑,迟疑道:“唯恐失礼啊……”

  居上笑着说:“有阿兄们陪同,本就用不上我们,哪里失礼了。”

  说着见阿耶快步从门上进来,口中热闹支应着:“我才走开一小会儿,殿下竟驾临了……”

  如此一来更加不会留意她们了,居上道:“阿嫂乏累就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我自然替阿嫂周全。”

  郡主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知道往后得看开些,毕竟辛家无惊无险过度到了新朝,将来家中兄弟姐妹的婚姻,必定多与凌家及新贵们有牵扯。自己作为前朝旧人,还能有一席之地,全赖姑舅爱护,小姑们体贴。一时心酸又感慨,垂首低低应了声,便由傅母搀扶着,回自己院子去了。

  居幽看着她的背影,很为她难过,“阿嫂怪不容易的。”

  居安说:“等时候长些,大家熟络就好了。”

  虽然时间冲淡恩怨一说,听上去有些无聊,但若要细论也是事实,只有寄希望于此了。

  说罢了长嫂,就要来讨论新姐夫了,居幽悄声说:“太子殿下长得俊俏,我看比存意殿下强。”

  居安则觉得两人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存意殿下瘦弱,手无缚鸡之力。他同长姐站在一起,我时刻担心他会挨长姐的揍。”

  说得居上竖毛,“我没事揍他干什么!”

  但说起存意,她又怅惘起来,今年中秋他是一个人过的,恐怕连玩月羹都没喝上一碗吧!自己如今是不便去看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上回听三兄说,要抽个空去给他送些东西,到时候就让三兄代为问候一声吧。

  那厢的凌溯呢,很快便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与每个人都相处甚欢,从朝政到市集,从政见到狩猎,没有他不能接的话。间或隔着深广的厅堂朝居上看一眼,那眼神,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从天而降。

  居上心里气恼,嫌弃地调开了视线,杨夫人见了大惑不解,压声问:“怎么了?在行辕置气了吗?”

  居上道:“我想在家住一晚,原本没打算他来。”

  杨夫人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就算他不来,你晚间也得回行辕去,这是规矩。再者下定的时候他不曾露面,难道一辈子都不与岳家走动吗,反正早晚要来的,来了便好生款待,快别闹脾气。”

  居上叹了口气,发现阿娘大有倒戈的趋势,果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了陈国夫人的话,记得她说彭城郡王以前在太子帐下任过参军,现成的耳报神在这里,和谁打听都不如和凌溯打听直接。所以待到大家都忙着布宴的时候,她蹭过去,终于和他说上了话,头一句便问:“郎君今日不忙政务?你不是说晚间才来嘛!”

  凌溯道:“政务忙不完,中秋三日假,今日修整,明日补上就是了。”说罢转眸打量她,“怎么,小娘子不欢迎我?”

  居上笑了笑,“哪能呢,郎君驾临,家下蓬荜生辉,我阿娘还说要好生款待郎君呢。”顿了顿又道,“我同你打听个人,彭城郡王,郎君认识么?”

  凌溯微沉默了下,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的意味,“你认得他?”

  居上心道真晦气,你这是什么眼神!仿佛她每提起一个男子,就与她有过往似的,她有这么不可信吗?

  可是人家权大势大,她只好屈服于他的淫威,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昨日中秋宴上,陈国夫人和我提起一件事,说越王妃欲替彭城郡王,向二娘提亲。”

  凌溯这才慢吞吞应她,“彭城郡王其人骁勇善战,且有谋略,朔州的几场大战都是他率领的,立下了赫赫战功。大历建朝,圣上钦封了三位异姓郡王,他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来,简直好得不能再好,身份上无可指摘了,剩下的便是人品。

  赵王家宴那日,居上除了赵王世子,没有留意他人,所以对居安说的“色眯眯”,没有半点印象。既然凌溯和他相熟,应当知道些内情,便靦脸打探,“那位郡王庄重么?平时可好色啊?”

  凌溯沉吟了下,“好色?如何才算好色?”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居上觉得他们同为男子,恐怕有打掩护的嫌疑,所以问得愈发直接,“就是看见女郎眼睛发直,想尽办法试图亲近……诸如此类等等。”

  太子觉得很可笑,“看见喜欢的女郎眼睛发直,这不算罪过吧,试图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在她的虎视眈眈下,还是透露了一点她不曾问到的细节,“同僚宴请时,喝上两杯花酒,舞妓相邀,偶尔也愿意舞上一曲,这算不算不庄重?”

  怎么说呢,男子和女郎眼中对于庄重的定义是不一样的,男人官场上必然会有交际,尤其是武将成堆的军中,几乎避免不了。男人觉得搂着角妓喝花酒不算什么,但在女孩子看来,这种男人显然有点不干净。

  于是她开始权衡,结果得到凌溯一句不经意的讥评:“这世上儿郎,有几个像我一样洁身自爱。”

  本以为如此值得称道的过往,至少会令她刮目相看,她也确实讶然望了过来,“真的?”

  站在露台前凭栏远望的凌溯正色说当然,“大业未成,岂可醉生梦死。”

  然后招来了居上无情的耻笑,他果然是一张白纸,不知情为何物。

  老天爷,从墙头上第一次见他开始,他那种严厉的样子虽然唬人,但她从不怀疑人后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乐子。结果闹了半天,他怕是连女郎的手都不曾牵过,真不明白他这二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别人夜夜声色犬马,而他只会擦刀拭剑吗?

  再看向他时,目光显然带着点同情,“郎君真是个正人君子。”

  凌溯神色难辨,因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夸赞他,还是在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