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心道真是没有审美的北地人,眼里只有金戈铁马,要沉醉于歌舞升平,看来还需一段时间。

  接下来轮到龟兹乐伎登场,那些高鼻深目的美丽女郎,个个多情又婉转。赤着足,踩在锦缎织成的莲花上,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铃随着震荡琅琅作响,尤其那媚眼抛出来,抛得人心神荡漾。

  居上乐呵呵地看,她就是这样,不管好看的男子还是女郎,都带着欣赏的态度,甚至想好了,过会儿抛多少钱为宜。

  那群乐伎里,领舞的那个尤其热情奔放,她不时扭身旋转,目光都精准地投向一个方向。后知后觉的居上才发现,那道视线就落在自己身旁,扭头一看,原来目标是凌溯,顿时感慨这胡姬眼光真好,一下就相中当朝太子了。

  可惜太子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他没等人家把舞跳完,就转身走出了大帐。

  居上只好跟出去,遗憾地说:“还没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呢,郎君怎么走了?”

  凌溯很厌烦那个乐伎的目光,但话又说不出口,唯有不屑地鄙夷,“纸醉金迷,大俗大恶。”

  可居上笑起来,“怎么办,我就是俗人,当俗人很快活……”

  当然话没说完,就被迫在他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忖了忖,她又来劝他,“出来游玩嘛,苦大仇深的做什么。还是你不喜欢看那些胡姬跳舞?那你喜欢看什么?”边说边勾起指尖,双手环绕着那张明艳的脸庞,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反转弧度来,“喜欢看这个吗?”

  凌溯有些吃惊,凝视着那双纤软如绵的柔荑,第一次发现她面孔以外,另一种惊人的美丽,“这是什么?”

  居上愈发觉得他土了,“你没见过吗?翻云覆雨手啊!”

第32章 拳头一捏斗大!

  啧啧, 虽然当上了太子,毕竟北地不及长安繁华,长安好多寻常得见的东西, 在北地人眼中格外新奇, 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 愈发要显摆, 那双手柔若无骨,像飞天臂上环绕的彩帛,随着指节的弯曲, 做出旖旎曼妙的姿态来。

  凌溯当然知道这种软舞,也曾在各种宴饮聚会上见过,但那时粗略一瞥, 从未仔细留意,原来手指还有这么多花样, 也没想到区区几个动作, 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名称。

  轻纱绫罗垂落,随着她的动作, 露出白腻的一双玉臂, 兰花样的手指环绕着那张脸, 显出一种奇异而端庄的美, 绝无半点轻佻之意。

  他看得暗叹,但知道这人经不得夸, 只好违心道:“不是没见过, 是没想到小娘子这双抡拳的手, 还能如此柔软。”

  边上的药藤呆了呆, 本以为太子殿下这回会对小娘子刮目相看, 却没想到仍是小刀嗖嗖, 血溅当场。

  她忍不住想挠头,四下看看,考虑要不要去打水,或是告假上个茅房。

  居上的面色自然不善,硬邦邦道:“能挥拳,就不能翻云覆雨?我跟你说,骨节柔软才是练武奇才,我以前是不曾好好学,要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导,等我大成之日,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说罢,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达成的心愿,又换了个好脸色,温情地问,“郎君,昨晚我和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过没有?今日能给我答复吗?”

  凌溯作势回忆,“小娘子让我再考虑了吗?不是说只要愿意与你组队就行了?”还有那快刀斩乱麻的一关窗,明明关出了就此作罢的气势。

  居上一时语塞,仔细斟酌了下才道:“我说了,是郎君不曾听清楚。郎君何等人物,战场上无一败绩,还能倒在马球场上?只要郎君愿意收我为徒,就不用和我一起承担战败的风险,我会勤加苦练,争取做到名师出高徒,所以郎君就收下我吧!”

  然而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名师是名师,高徒是不是高徒就不知道了。再说我不怎么打马球,恐怕帮不上小娘子的忙。”

  居上很悲伤,“我说了半日,你怎么还推脱?你我休戚相关,郎君知道吗?上回赵王家宴上,你不是说要一位与你同进同退的太子妃吗,你不栽培我,我怎么和你同进同退?”

  这下子正中七寸,凌溯发现,她居然会用以前的戏言来要挟他了。

  清了清嗓子,他负手调开了视线,“我说的同进同退,是夫妻一心,不是指上场打马球。”

  “你还说我乱你心曲……你都乱了,怎么还不对我有求必应?”

  凌溯愕然,有时候说出去的话,自己也许并未放在心上,但对方却牢牢记住了。

  所以是报应来了吗?他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刚想再敷衍两句,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从不随意包涵别人,只对我网开一面……郎君的网,怎么忽然又阖上了?”

  凌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窜了出来,他哑然问:“这些话也是我说的?”

  居上摆出一个“不然呢”的表情,鹰隼般盯住了他。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叹了口气,“别说了,我教你就是了。”

  所以这种强势的胁迫还是管用的。居上很高兴,追着问他:“你会听声辨位吗?”

  “会。”他无奈地说。

  “那会百步穿杨吗?”

  “小把戏而已。”

  看来真是拜对师傅了。

  居上总结出一个教训:“有求于人,还是专程拜访为上啊。”

  凌溯哼笑了一声,“隔窗喊话要拜师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娘子不懂什么是尊师重道,难怪以前的师父不愿意尽心教导你。”

  “对对对,郎君说的都对,我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以后一定仔细改进。”居上献媚一通,向药藤伸出手,“快把我的水囊拿来,郎君说了半天话,一定渴了。我这水里加了蜜和乌梅,爽口得很,郎君尝尝。”

  药藤忙把一只绣着天女散花包套的水囊送到居上面前,居上摘了木塞,客气地递给凌溯,脸上真诚的表情,说明她真的很敬重这位新上任的师父。

  不能拒绝她的盛情,凌溯还是接了过来,仰首喝了两口,确实如她说的清爽。心里却在感慨,这人好像很容易把应该有的男女之情处成兄弟之情。两个人明明已经定了亲,她在他面前从来不会娇羞,甚至让他觉得,她没和他拜把子,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他忽然体会到了高存意的心情,当初那位前太子,恐怕也对她的欠缺温情,望洋兴叹过吧。

  居上这头并不知道他的心境,看他把水喝了,自觉这次的拜师算是成功了,甚至愉快地畅想了在阿耶和阿兄们面前露一手的得意。

  接过他递回来的水囊,仍旧交给药藤,不远处那个挂着“凉饮”幌子的小摊,她已经留意许久了,拽拽药藤道:“咱们去买沉香饮喝。让店家多加两块冰,再放两片薄荷。”

  然后在凌溯的瞪视下,高高兴兴往凉茶摊前去了。

  一旁的家丞看见太子殿下脸色不豫,心里直打鼓。拿带来的甜水糊弄了殿下,自己喝冰饮去了,太子妃娘子果真有一套。

  问题是她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一面端着饮子,一面回身朝殿下笑了笑,欲盖弥彰地解释:“男子要少吃冰,吃多了手抖,冬天怕冷。”

  凌溯气得调开视线不想看她了,家丞战战兢兢劝解:“娘子也是为了郎君好……”然后被凌溯一个眼神,吓得噤住了口。

  等她喝饮子,他有些不耐烦,转头看周围,这乐游原南坡的好大一片被改造成了小型的集市,原本郁郁葱葱的草皮也都踩秃了,只有帐篷与帐篷之间人迹罕至之处,才看得见茂盛生长的草木。

  可惜了原本的青山绿水,弄得西市一样纷乱。等今日回去,该命人督查整顿了,那些胡人,必须受些约束才好。

  正盘算的时候,居上又携了药藤过来,对凌溯道:“郎君走,我带你去看巫傩戏。”

  所谓的巫傩戏,是戴着古怪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的一种表演。故事有内容,但伎人动作狂放,张牙舞爪,加上乱糟糟的鼓乐,除了热闹,没有别的价值。

  周围人声鼎沸,出来游玩的人,大抵都有好兴致,拍着巴掌,踮起脚尖,使劲越过前人的头顶,想看清圈子中心的表演。

  居上蹦了两下,虽然自己个头高,但前面还有更高的男子遮挡,因此看得并不尽兴。左右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一块能供垫脚的石头,迷茫之时看了凌溯一眼,他居然别过头,喃喃说:“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负着手踱开了。

  居上不解地问药藤:“他是怕我让他举起我?”

  药藤说:“反正殿下是记仇了。我就说钱不是这样省的,谁让你不多买一杯冰饮给他。”

  居上说:“冰饮那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女郎们爱喝的吗。况且人家身份尊贵,我哪敢让他随意喝外面的饮子。喝出好歹来,我又要遭殃了,这不是省不省钱的问题,是掉不掉脑袋的问题。”

  好吧,道理是有的,但不影响凌溯觉得她小气。虽然刚才进帐看胡腾的钱是她付的,但这点小小开销,够不上她之前大包大揽的豪迈。

  居上想了想,追上他问:“郎君可是觉得这里人多无趣?我带你到前面山坳里去,那里有一块碧青的草坪,还有好大的紫薇树,这个时节正开花呢,我们在树底下坐坐,等歇够了脚,我带你去胡月楼吃席,好吗?”

  可话音刚落,忽然见凌溯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直直看向她背后。居上愣了下,回头望,见龟兹人帐篷里那个领舞的乐伎走过来,浑身五彩的璎珞,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穿得很少,胸前的皮肤被宝石衬托得愈发白净,肥短的荷叶裤下小腿光洁,脚上套起了刺绣精美的雀头履,高缦弯弯如小船一样。

  她看向凌溯的目光是含情脉脉的,西域的美人,有热情爽朗的作风,看上了哪位男子,便有单刀直入的决心。

  “郎君,我们曾见过。”那胡姬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着,别具勾魂的美。

  原来还是旧相识呢,居上看了凌溯一眼,心道不会在哪儿惹下了风流债吧,如今当上太子,装正经人了?

  心下暗忖,兴致更浓,识趣地往边上让了让,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叙旧。

  若说凌溯,那真是把不解风情发扬到了极致,他还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当那女郎越走越近时,一旁暗中守护的翊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抬手一挡,挡住了胡姬前进的脚步。

  居上看得着急,小声复述着:“郎君,她说以前见过你。”

  那胡姬望了居上一眼,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很直白地夸赞了她一句:“你很漂亮。”

  漂亮这种事不是秘密,居上从小被夸到大,很多时候照镜子,也会被自己迷倒。

  不过这是题外话,她凑热闹的毛病又犯了,向那胡姬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郎君?因何而结识啊?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小娘子可以提点一下。”

  胡姬脸上浮起了笑意,笑得很腼腆,“我在碎叶城,跟随商队……郎君路过,在水塘饮马,见过的……”一面高兴地比划一下,“郎君骑马,好长的剑……杀掉了抢夺商队的强盗……”

  她东一句西一句,说得不那么流畅,但基本能让人听明白,这是一个英雄路见不平,胡姬小鹿乱撞的故事。

  有点失望,不是她设想的那么有渊源,凌溯也不曾因为胡姬的出现,颠覆居上以往对他的认识。

  胡姬却越说越高兴,向自己的大帐方向比手,“郎君,喝酒吗?最鲜美的葡萄酒!”

  凌溯说不必了,“某有事在身,小娘子自便吧。”

  这算是拒绝了,胡姬脸上流露出失望来,脱口而出道:“我钦慕郎君。”

  居上的眼睛都瞪大了,心说好勇敢的女郎啊,自己要是有她那么大胆,怕是早就爱得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再看凌溯,显然很不喜欢这种示爱,寒声道:“小娘子自重,某有妻房了。”说着一指居上,“她。”

  忽然被人推出来做挡箭牌,真是一点预先的提示都没有。居上傻眼之外很不服气,刚定亲而已,怎么就成了妻房了?冬日河面上滑冰都没他这么快!

  然后胡姬的视线就转向了她,“娘子,我来你家做家伎,好吗?”

  这么直接的吗?这是要为男人断送前程啊!居上道:“我家不设梨园,也没有乐伎,你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要放弃这个有前途的行当。”

  胡姬很失望,摊着手说:“我不要钱。”

  居上说:“不要钱也不行,我家房子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也养不起你。”

  结果这胡姬出人意料的爽快,拍胸说:“用我的钱,买大房子。”

  此话一出,居上动摇了,“还有带钱投主的乐伎?太有诚意了吧!”

  但犹豫不到一刻,凌溯察觉事情要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低低喝了声辛居上,“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居上听他连名带姓叫自己,窥出了他语调间的恫吓,遂板着脸对胡姬道:“我家郎君一不纳妾,二不养家伎,顶天立地,洁身自好,小娘子就死心吧。实话和你说,我们是看你一片真心,才与你客气说话,要是惹恼了我们,拳头一捏斗大!明白吗?好了,不要纠缠,快回去吧,客人还等着你献技呢,出色的郎君大把,别再想他了。”

  那胡姬见她态度十分恶劣,终于灰心了。最后恋恋不舍看了看凌溯,又低下了头,转身落寞地朝龟兹大帐去了。

  居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惆怅,叹息道:“人家只是仰慕英雄而已,其实咱们不用这样对人家。”

  药藤也掖着手叹气,果然女郎太主动了,极易受到伤害啊。

  而冷眼旁观了半晌的凌溯,则觉得她过于妇人之仁了,“商队中都是来历不明的人,观舞消遣可以,不要扯上任何关系。将来仰慕我的人多了,你也个个迎回家?”

  训话中带着不加掩盖的自恋自信,居上对胡姬的同情,很快便被他扼杀了。

  仔细看看他,身材魁梧,容貌俊俏,确实很有骄傲的本钱,但一本正经里时常透出诡异的猖狂,听得居上直撇嘴。

  罢了罢了,胡姬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要因这个破坏了出游的好心情。

  居上仍旧带他去了她所说的小山坳,那里景色很美,就是略远了些,当然也正因为远,才没有被游人过多破坏。

  “看那棵紫薇树,大不大?”居上向前指了指,那树正是盛开的时节,满枝满丫的繁花,几乎把半边天幕都染成紫色了。

  树龄很久,树冠巨大,斜斜地生长着,罩在头顶如同厚实的华盖。枝叶之间偶尔有光穿透,落在树影之下也是一个个细小的光斑,照在人身上,感觉不到热量。

  随行的侍从将毡毯铺在地上,给贵人们营造出一块干净整洁的场地,今日冶游还专备了小食,从食盒中一样样取出来摆好,这广阔的天地,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宴客厅。

  往此处来的关隘被翊卫截断了,保证不会有人擅自闯入,打搅了太子与娘子的雅兴。至于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则成了多余的,于是叉手行礼,悄然退下。退到最后只剩药藤一人,药藤终于想起她该如厕了,在小娘子耳边回禀一声,转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居上取了一块折花糕放进嘴里,对众人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见怪不怪。转头看凌溯,他坐在毡席上,人是松散的,向后懒懒倾着身子,一腿半撑着,身量就显得出奇的长。

  大概这山清水秀让人迷醉,他闭上了眼,微微仰着头,那姿态怎么形容才好呢,着实是有点勾人。

  居上感慨着,边吃边想,这人确实长得好,动静都有恒定的倜傥,难怪惹得胡姬牵肠挂肚,时隔多年还念念不忘。

  不过她还对他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感到有点郁闷,于是偏头对他说:“郎君,你知道我的小字吧?我的小字叫殊胜。”

  超绝稀有,谓之殊胜,这个名字确实很配她。

  凌溯“嗯”了声,迎面有微风带着花香,柔软地吹拂在他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带起了一点笑。

  这是什么表情?听见她的小字有那么高兴?居上仔细观察了他两眼,忽然觉得那日在赵王府邸的那些话,不会是他的真心话吧!

  啊,难道他果真对她一见倾心?年轻女郎通常很在意这个,若是这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先不说自己喜不喜欢他,就心理上来说,必须感到欣慰和满足。

  她把身边装着果子的盘子往他那边挪一挪,“郎君,吃荔枝么?很是鲜甜呐。”

  凌溯摇摇头,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睁开眼偏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居上又调整一下坐姿,好奇地追问:“郎君同我说说,你头一回见到我,到底是什么心情?”

  还能是什么心情,居上自顾自设想着,一片混乱与黑暗中,忽然见一窈窕美人高擎双臂挂灯,真真红绮如花,妖颜若玉,那刻是不是就像迷茫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身心都怦然而动?

  反正她觉得事实肯定就是那样,然后殷切地看着凌溯,希望从他口中听见几句好听的。

  凌溯那双深邃的眼睛朝她望过来,眼眸沉沉,隐约多情。凝视她半晌,那丰泽红润的嘴唇里逸出一句真话:“我在想,要不要一箭射中你。”

第33章 野浴。

  晴天霹雳, 绝对的晴天霹雳!

  居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那日明明说惊鸿一瞥的,怎么又在考虑要不要拿箭射我?”

  凌溯道:“惊鸿一瞥是事实, 想拿箭射你也是事实。大军攻城的时候, 任何碍事的人和事都要铲平, 你冒死出门挂灯, 说明你有反心,若不是我当时手下留情,小娘子现在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听听吧, 这叫什么话!居上原本还有几分自我陶醉,结果听他这样一说,顿时黑了脸, 推过去的荔枝也觉得暴殄天物了,毫不客气地重新拽了回来。

  凌溯呢, 对她的不悦心知肚明, 但自己说的是事实,攻城掠地的时候, 谁顾得上欣赏美人!

  那日他率领众将从延平门入城, 老远便见黑暗处有人举灯, 那样关头, 自然会怀疑,是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抗。他手里擒着剑, 没有拈花的兴趣, 短暂的惊艳过后, 第一反应就是射杀。还好她跑得快, 一眨眼的工夫便退回门内了。大队人马赶到时, 还曾在府门前驻足, 但因看明了辛家的阀阅才绕开,赶往朱雀门与大军汇合。

  原本城中那些门阀,是要借着天黑混乱清扫一番的,至少给个下马威,昭告改朝换代了,各家应当虔心侍奉新主。结果没想到,就因为她的一个举动,让辛家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事后陛下听说了辛家女郎的事迹,虽然有薄怒,但并未追究,时隔几日反倒同他笑谈,这女郎是个人才,行事作风不比辛家儿郎差。

  有了个好印象,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当他的婚事屡次不成后,今上的注意力便转到了辛家女郎身上。

  父子两个坐在窗前饮茶,圣上道:“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或是乔太师的孙女,你选一个。”

  他没有说话,半晌道:“儿现在不想成婚。”

  圣上垂着眼睫,盯着茶汤上的沫勃道:“早年南征北战,没有家小可以免于分心,如今大业已成,你是长子,合该册立太子妃,给我凌家开枝散叶。”顿了顿又问,“你看辛家大娘子怎么样?那日烧尾宴上,朕曾留意过她,样貌生得好,也有临危不乱的胆色。”

  他还是没有松口,“儿与她不相熟,没有想过立她做太子妃。”

  圣上微微扬起了声调,“没有?朕怎么听说鄜王劫狱那日,她也在修真坊,后被一并带回了左卫率府。你审问她时,说过要娶她为妻,有没有这事?”

  他不由怔了下,果然谣言传啊传,传到后面就起了变化。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圣上刻意扭曲的成分。

  “不是儿说要娶她为妻,是她说要嫁太子。”

  圣上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区别吗?”

  他忽然觉得有理说不清,这两句话,怎么就没区别了?

  老父老母盼望他成家的心思很明确,圣上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必在意前朝旧事,也不用担心朝堂上有人反对。凌氏与门阀联姻是大势所趋,那四大家,有哪家不出几位皇后,几位贵妃?

  他还不松口,圣上也退了一步,“那就将她指给凌洄吧,这等女郎就不要旁落别家了。”

  他想起前一日在赵王府上,自己一时冲动对她说出的话,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给交代不行,也不能因她弄得兄弟阋墙,最后无奈道:“还是儿聘她吧。”

  圣上说:“果然?”

  他沉痛地点点头。

  这时皇后从外面进来,“坊间有传闻,说你与她素有私情,既然如此就担起责任来,堂堂的储君,不要落了短处在外。”

  这就是百口莫辩,一下子发展成了有私情……他无话可说,唯有默认,“请阿耶阿娘做主。”

  反正兜兜转转,这前朝的预备太子妃,又成了本朝货真价实的太子妃,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是要娶她的。既然要做夫妻,就该说真话,但好像他的真话不那么动听,从她收回荔枝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又不高兴了。

  他暗暗摇头,这女郎爽朗起来很爽朗,小气起来是真的小气,她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烽火狼烟中,他还有杀敌以外的兴致,那她以后怕是有操不完的心了。

  不过懒得与她争辩,这好山好水当前,纠结那些做什么!

  她呢,虎着脸站起身便要走,他迟疑了下,“你去哪里?”

  居上举起十指朝他扬了扬,“满手都是荔枝水,那边有个小水潭,我去洗洗。”

  他还以为她气得打算回去了,但听说去洗手,便没有多言,只道:“快去快回。”

  当然她是不屈的,嘟囔道:“洗手都要管……”顺着小径往远处去了。

  他没把她的气恼放在心上,知道这地方现在不会有外人闯入,便安然打了个盹儿。可是奇怪,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洗手应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遇见什么事了吗?

  思及此,隐隐有些担心,便起身顺着她的脚踪,往前寻找她说的那个小水潭。

  乐游原是天然的园囿,前朝只在坊院周边设立界限,原上并未精心雕饰过,相较南坡的喧闹,北坡则安静原始得多。一路走,草木葳蕤,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石砌的平台,平台连着一个两丈来宽的水潭,潭水很深,看不见潭底。那个扬言来洗手的女郎并不在,可一双鞋却留在了石台上,玉色的平头履,绣着精美的花草纹样,明明是女孩子贴身的东西,孤零零地遗落在那里,乍看让人惊惶。

  “小娘子!”他四下观望,“小娘子……辛居上……”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长风吹过草底,沙沙作响。

  他急起来,听见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骇然回身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惊现,他死死盯住水潭,难道她落水了吗?

  忙趴在潭边查看,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底杳杳看不穿,他甚至已经设想出了她落水的画面,八成是洗完了手又想洗脚,脱了鞋坐在塘边上,结果一不小心人往前倾倒,踩不到塘底,人就沉下去了。

  他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潭水冰凉,比他想象的还深,他这么高的身量,入水后一下就没顶了。

  还好范围不大,也只有两丈方圆。他潜入水底四下寻找,摸到水草和青苔,但没有摸到他要找的人。

  不在塘底,没有落水,他遍寻不着,重又浮了上去。

  一出水面便看见她蹲在水塘边上,惊讶地问:“郎君这么热吗?衣裳都不脱就野浴?”

  此时的凌溯,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庆幸有之、欣喜有之,当然最强烈的情绪就是生气。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辛居上,你真有本事!”

  居上愈发奇怪了,穿回鞋,轻轻拽了拽身上的青碧缬襦裙,纳罕道:“怎么了?你做什么咬牙切齿的?”

  很好,她还能看出他的愤怒。他问:“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居上提了提手里的战利品,“我刚才净手,发现附近有兔子窝,好不容易抓了一只,晚间让典膳局做兔头吃。”

  “那鞋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上岸,一边质问,“你抓兔子,为什么要脱鞋?”

  居上道:“我脚心热,本想脱鞋涤足的,脱到一半看见有兔子,来不及穿上就追过去了。”

  他怒极反笑,“好极了,我的太子妃抓兔子去了……”

  居上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终于敢往自己揣测的那方面想了,“郎君,难道你以为我落水了,所以跳下去救我吗?”

  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说起来竟有些不堪。

  凌溯觉得自己好端端的人,要被她弄疯了。

  抬手捋了捋脸,他浑身都在滴水,又气又恼道:“若是可以,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结识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