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郎君心动吗?心动就对了!
有客登门, 自然要以礼相待。
杨夫人妯娌命人请陈国夫人,三人站在廊下等候,远远见一位华服的妇人进来, 梳着高高的髻儿, 髻上插赤金的发梳, 并不因为家里起了变故, 而显得面色萎顿。
大历建国,城中多出许多显赫门庭,一般有爵的新贵, 多是北地时期建功立业过的。提起这位陈国夫人,大家也都有耳闻,知道她出生凌氏, 国夫人的封号不单是看着她的亡夫,更是因她自己。
虽说儿女之间有了过节, 但长辈相见, 还是要保持体面的。三妯娌迎下台阶,陈国夫人紧走几步赶上来, 赧然道:“冒昧登门, 还请恕罪。”
杨夫人道:“夫人是请不来的贵客, 快别这样说。里间准备了糕点茶水, 请夫人进门纳凉。”
陈国夫人让了让礼,和辛家人一同迈进厅堂, 边走边道:“我们从北地搬至长安, 一家人刚安顿好, 心里总念着要来辛府上拜访, 却一直不得空闲。其实我们两家相距不算太远, 从光德坊过来, 不过一炷香时候……”见杨夫人比手请她入座,她又颔首道了谢,方坐定在圈椅里。
转头打量,仍是一番客套话,感慨着辛府果真家学渊源,这府邸布置得精巧雅致,连堂上挂的画作,都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内宅的贵妇们,最在行的就是虚与委蛇,要是论东拉西扯,她们能连着说上一整天不重样。
但陈国夫人此来,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的。说了一圈,还是要回归重点,站起身来,向李夫人长长肃了一礼,“李娘子,小儿无状,做出这等丑事来,实在对不起贵家主与娘子。我也不敢拿自己不知情的话来脱罪,犬子做错了事,是我这当母亲的管教不严所致,一切罪过都在我。因此今日厚着脸皮登门,代犬子向娘子告罪,望娘子大量宽宥,也请代为向小娘子致歉,种种不当都是犬子的错,小娘子就当不曾结识那混账,将那些不愉快的事全忘了吧。”
就这席话来说,陈国夫人果真不是庸碌护短的后宅妇人。辛家人原先很是鄙薄韩煜,昨晚上吃饭,饭桌上还在不平,身为郡侯竟然如此下作。但今日听说了殊胜带回来的消息,加上现在当面见到了陈国夫人,那些旧怨倒也不至于太令人耿耿于怀,其实致个歉,一切也就过去了。
她长肃,李夫人忙起身搀扶了一把,“夫人不必如此,这件事本不想惊动夫人的,但若说事小,也未必小,毕竟关系郡侯府的脸面。我们既然知情了,总要告知夫人,否则夫人面前交代不过去。”
陈国夫人说是,“若府上不曾把人送到门上来,我也不知道其中内情……”说了半截,忙又打圆场,“哦,我没有怨怪贵府上的意思,娘子千万别误会,只是乍然听说辛府上送了人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把人召到面前,零碎问出些头绪,但一人之言,我是万不会相信的。”
果儿说了什么,不用细想也知道,李夫人道:“人在存亡关头,自然会替自己开脱,从她嘴里出来的腌臜话,夫人不信,我们也不会追问。只请夫人相信一点,我们辛氏百年之家,从未出过奸佞,也从不仗势欺人。说实话,昨日忽然听得消息,大家一下子都乱了,实在不知应当怎么处置才好。思前想后,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郡侯与家下婢女有情,我们也不能硬扣着人,不让他们团圆。鄙宅虽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一个婢女还是奉送得起的,因此便让家仆把人连同身契一齐给贵府上送去,若此举莽撞了,还请夫人担待,我们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将处置的大权交到夫人手上,一切请夫人亲自定夺。”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各自都要粉饰,谁也不会将真心话说出来。
在陈国夫人听来,那句“郡侯与家下婢女有情”,简直像个巴掌一样,狠狠地甩在了脸上。
唉,好好的贵胄,偏要和伺候人的婢女纠缠,叫她这做母亲的脸也没处搁。今日送到人家门上来,少不得要听人奚落两句,自己也没计奈何,要怪只能怪那个糊涂虫。
还是得笑脸相待,毕竟今日是来求和的。陈国夫人愧怍道:“我也知道贵府上此举,是为了周全我们侯府的脸面,心里很是感激娘子。实不相瞒,我见了那婢女,一心只想把她远远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妥当处置了,再登门向贵家主与娘子致歉。不曾想,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旧情难断,凭我怎么软硬兼施,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杨夫人早就知道谜底,顺势做了一回好人,“夫人也宽怀,若实在没办法,那也只好做爷娘的仔细周全,总不能棒打鸳鸯。”
陈国夫人脸上显露出冷硬之色来,“断乎不能周全。娘子是知道的,我家老家主不在了,我一心栽培几个儿子,盼着他们重振门庭,将郡侯府在长安城中立起来。可是家业还未大成,就出了这样的丑事,我能让全长安的高门显贵都知道,那逆子恋上了婢女吗?”边说边摇头,“不能啊,我丢不起这个人,将来事发,也没法向陛下和皇后殿下交代。”
辛家妯娌听罢,各自低下头,配合地怅然叹了口气。
顾夫人道:“情这一字说起来容易,却又是天底下最难办的事。”
陈国夫人道:“庸情罢了,当断则断。我思来想去,不能因个婢女,毁了韩家累世的功德,既然这儿子劝不回头,那就索性不要了。所以我昨日赶在宵禁之前,进宫面见了陛下,求陛下罢黜他的爵位,另择贤能。这样做虽于事无补,但也算给了小娘子一个交代。我听说那逆子与府上小娘子结识在先……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若是他能珍惜与小娘子的缘分,咱们两家缔结了姻亲,那是多好的事啊!”
事是好事,但辛家人无福消受,这样的人,即便成了婚也不会安分。起先听说他被夺爵,大家还有些同情他,但听完了陈国夫人的话,确定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那么干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反正他也不在乎虚名。
里间旁听的三姐妹交换了眼色,居安很是着急,压着嗓门说:“阿婶怎么不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我想看看郡侯夫人是什么反应。”
她急得扭动,居上怕她闹出动静,一把压制住了她,做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再接着往下听。
三妯娌之中,还数三婶说话最敞亮,料想她也和居安一样压抑了半晌,听罢陈国夫人的话,先是表达了她的遗憾,叹息道:“难为夫人,嘴上怨恨,其实心里滴血,我们都明白。护犊之心人人都有,我们也一样,夫人不知道,那日咱家大娘子去西明寺进香,正好遇见郡侯与果儿会面,他们私下里说的话,果儿的那些图谋,真是……没脸告知夫人。”
没脸说的话,自然有人来代劳。边上的后宅管事娓娓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一笑道:“我们辛家是书香门第,不兴杀奴那一套,但要论果儿的行径,打杀发卖都在情理之中。”
陈国夫人是头一回听到真相,一时也有些惶然,半晌回过神来,咬着牙道:“这小小的贱婢,竟有这么深的心思,看来着实是留不得。”
天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害怕呢,儿子和有心计的女人厮混,长此下去,别说前程,连命都要葬送了。
不过那是韩家自己的事,辛家就不参与了。堂上坐着的人都带着无奈之色,杨夫人为了缓和气氛,转头吩咐仆妇:“去看看,云英麨做好了没有。”
陈国夫人这厢是没有心情吃什么云英麨的,重新整顿了下心绪道:“贵府上把人送到我家,我怎好白得一个婢女,因此回了府上几样小礼,也请贵家主笑纳。再有一桩事,这两日中书省拟了诏书,便会重新封爵,我那二郎倒是人品稳重,现在金吾卫任职。”说着略显难堪地笑了笑,“我是想,两家既有缘,本该也是谈婚论嫁的,不必因先前的纠葛断送了。不知府上可还有适龄的女郎?若是不嫌弃,我们两家以后常来常往,也算不打不相识。”
这话一出,屏风后的居安有点慌,拽着长姐的袖子说:“不会把我填进去吧?我怎么觉得在说我?”
居上很有把握,“阿娘不会答应的。”
果然,杨夫人与李夫人交换了下眼色,笑道:“夫人思虑过重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算不结姻亲,咱们也可时常走动。现如今的孩子不比咱们当年,个个都是有主意的,早不兴爷娘强做主那一套了。我们家是这样,儿郎多,有九个,女孩儿却少,只有三个,越是少,越是珍爱。再者贵府上小郎君定有他的主意,夫人也要问问他的意思,替他定一位可心的女郎才好。”
话说得很委婉,但分明是拒绝了,辛家的女孩子,谁也不必去蹚韩家那趟浑水,又不是嫁不掉了,非在里头打转。
当然陈国夫人也知道,这种提议断乎不会成,她这么说,不过表明一下心迹,还有与辛家结秦晋之好的愿望。既然辛家不同意,那么就此作罢,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以后官眷盛宴上见面也不用刻意躲避,两下里有了交代,谁也不欠着谁。
后来又客套了一番,这才起身告辞。辛家妯娌将人送到门上,陈国夫人登车前还热络道别,待车帘一放,脸就冷了下来。
马车缓缓沿着坊道去远了,大家重新退回门内,内宅管事上来禀报,说陈国夫人送来些锦缎布匹等,要论市价,大约和一个果儿相当。
李夫人笑了笑,“倒是一点不占人便宜,就算心里怨咱们,做的事还算明白。”
这时居上姐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居幽道:“明白什么,不还想着与辛家结亲吗,可把玉龟吓坏了。”
杨夫人道:“她家不是诚意求娶,我们也瞧不上那样的门第。长兄是如此,谁又敢说底下的阿弟就是好的。”
顾夫人开始嘲笑居安,“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谁说人家要向你提亲?”
居安呆呆道:“长姐指婚了,二姐和他家结了梁子,不就剩下一个我,我能不怕吗。”
杨夫人失笑,“你放心,你们姐妹的婚事得一个一个挨着来,接下来先是二姐,后面才轮到你。”
居安的乐观,让她每时每刻都充满希望,听后居然更加欢喜了,“等阿姐们全出了阁,家里就我一个女郎,到时候奇货可居,可以配个好郎子。”
大家都笑起来,笑她没脸没皮,也笑她不遮不掩的小算盘。
反正武林郡侯那件事翻篇了,居幽虽然小受打击,但很快就活了过来。大家聚在一起用饭,如今晌午的天气似乎没有前阵子那么热了,加之昨晚上下过雨,颇有阿娘口中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意味。
居安给长姐夹了一块贵妃红,追问她中秋能不能回来。
居上遗憾地告诉她,今天回来是太子开恩,那句下不为例,意思应该是没有下次了。
居安很不解,“阿姐你真如下狱了一般,看来许了太子一点都不好。”
结果这话招到了家里长辈的反驳,大家一致批判居安胡说,“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你该为你阿姐高兴才是。就说上回的令公夫人,因四娘嫁不成太子,病到现在都不曾好。”
居安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但不妨碍她觉得长姐生得伟大活得憋屈。盘里的贵妃红一个不够,又多给阿姐添了两块。
在家的时光总觉得短暂,居上磨磨蹭蹭,一直逗留到未时三刻才辞出来。
出门药藤就忙催促,“要快些赶车,眼看太子殿下将要下值了,别又是半路上遇见,殿下会觉得小娘子说话不算话。”
居上一想也是,赶紧登了车,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一路行来看见很多沿路叫卖的吃食,还有胡商烤得喷香的古楼子。马车飞速驶过,羊肉混合着胡饼和椒豉的香气留在了车厢里……居上摸了摸半凸的胃,“药藤,我怎么又饿了?”
药藤捺着嘴角笑了笑,心道是谁昨日和太子说胃口不好吃得少,今日她这个饭量要是被太子看见,怕是会惊讶她天赋异禀吧!
但作为忠实的膀臂,就要急主人之所急。于是探入锦囊掏啊挖的,挖出两块鹿脯敬献上去,“小娘子先拿这个垫一垫,等回了行辕,婢子往典膳局跑一趟,让他们给你做古楼子,多放羊肉,多刷酥油,行不行?”
居上把鹿脯填进了嘴里,遗憾地说:“可我觉得路边上做的比较好吃。”
药藤道:“面粉混着黄泥,揉面的时候要是经过一个驼队,骆驼脚一踏,漫天灰尘,别提多脏了。”
可有时候就是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吃着才别有风味,但凡热爱逛东西市的姑娘们都有共鸣。
不过东宫的典膳司也不是吃素的,炉膛烧得滚烫,可以做出另一种高贵的味道。
“嗬——嗬——”驾车的仆从小鞭子甩得铿锵,没用多长时间,马车便停在了行辕外的台阶前。
居上下了马车四下张望,见一切如常,料想凌溯还不曾回来。
她放心了,摇着袖子,松散地吸了口气。可还没等气呼出来,忽然发现门内站了个人,一身妆蟒的圆领袍服,眉眼间乌云密布,负手盯了她良久道:“言而无信,没有下次了。”
“啊!”居上目瞪口呆,“现在什么时辰?郎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凌溯没有说话,东宫下值是没有定规的,晌午之后就能回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长史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上前两步道:“娘子确实晚归了,殿下比娘子回来得早。娘子且不说其他,先向殿下致个歉,殿下有雅量,不会与娘子计较的。”
说到服软这种事,居上从来都是好手,不该倔强的时候绝不犟脖子,立刻拱手向太子告饶:“我错了,食言了,我有罪,请郎君原谅我。不过我这回不是有意毁约的,是因为不曾料到郎君回来得这么早……”说罢长吁短叹,“早知如此,我应该去安上门等着郎君的,我给郎君打伞,送郎君回行辕……哎呀,失策失策!”
一通懊恼,悔不当初,装得像模像样,但看得出并不真心。
凌溯道:“守信是为人的根本,小娘子做不到,让我很失望。”
居上点头不迭,“是我的错,自今日起,我不再随意外出了,不到宫中发话让我归家,绝不离开行辕,这总行了吧!”
其实说得略微带了点个人情绪,凌溯的眉微拧,边上的长史更慌了。
回身看看家令,家令搓着手,也有些无措的模样。这种局面不该形成,若是这两位生了嫌隙,那就是他们这些侍奉的人不周,上面问起罪来,恐怕不好担待。
忽然家令灵光一闪,转身望向宅邸之后的乐游原,喃喃说:“听闻原上来了几个龟兹商队,吹拉弹唱极有异域风情,和长安城中很不一样。”
长史茅塞顿开,一个妙极的主意在脑中成型,忙向居上谏言:“今日是娘子的不是,娘子空口向殿下致歉,确实没什么诚意。莫如来点真的吧,请殿下游历乐游原,娘子说呢?”
居上很听劝,也觉得这是利人利己的好主意,便诚恳地对凌溯道:“长史的想法,正是我的想法。郎君以前忙于征战,入了长安之后又忙于公务,年轻人不该这么消耗自己,必要的时候放松放松是应当的。你看咱们约个时间,去乐游原上转转好吗?我以前曾去过两次,知道原上很热闹,景色宜人之外,还驻扎了许多异域商队。那些商队贩卖香料、胡椒、马匹还有绸缎,所做的美食也很玄妙。尤其那些胡姬,个个长得好看,脑袋上绑十八个辫子,跳起舞来辫子飞扬,身上穿那种一缕一缕的裙子,可以转得像灯笼一样。”她说罢,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样,郎君心动吗?心动就对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明日好吗?或是后日也可以,一切都听郎君的。”
可凌溯不答应,“东宫政务巨万,我抽不出空。”
这话就掺假了,长史想,抽不出空还提前回来,今日可比以往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啊!
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促成这事,得有现成的台阶让太子下。长史又开始谨慎地规劝:“郎君,实地走访,是了解长安风土人情的好方法,比从文献上看来的强。再过两日逢初十,正好是旬休,郎君可以择那日与娘子一同登乐游原,既是探访民情,也是给娘子一个补偿的机会,可说是一举两得。”
理由实在冠冕堂皇,凌溯终于有些动摇了,思量了下道:“也好。听说近来入城的商队数量大涨,我早就想探查一番,那就趁机过去看看,回来好向陛下呈禀。”
“正是、正是……”居上两眼放光,暗暗向长史拱了拱手。
凌溯见她得意,又不高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小娘子打算跟着去原上游玩?”
居上何等聪明人,立刻就会意了,坚定地说:“是我请郎君游玩,所耗费用一并由我承担。”
他这才满意,便不再计较她晚归的事了,转过身背着手,悠哉返回东院去了。
第31章 当俗人很快活。
所以说, 有的人不管多大年纪,身居何等高位,小气是长在骨头里的, 永远改不掉。
居上看了药藤一眼, “太子殿下缺钱吗?”
药藤摇了摇头。
她又看看长史和家令, “殿下好像有些斤斤计较。”
长史说:“殿下平常不这样, 那时犒赏三军,现钱用牛车装,足足装了两百车, 一点都不心软。”
但是该省的地方就要省,居上明白过来,他要的是一个态度。
反正无所谓, 她游山玩水时从来都很大方。请一个人逛逛乐游原罢了,至多买些小吃之类的, 能花几个钱, 因此完全没放在心上。自己呢,往年积攒的月钱够够的, 药藤帮她清点的时候经常嘟囔“日二升、月六斗”, 这是一个壮丁的标准口粮。按着小娘子的积蓄, 雇上二十个壮丁连着雇十二个月, 完全不在话下。
钱财身外物,居上快乐地想, 还有两日就能出游了, 和谁一起去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很高兴, 很期待。
毕竟行辕中的生活单调, 不像在家的时候至亲围绕, 即便坐着聊天,时间也过得很快。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小型的东宫,东宫的左右春坊都搬过来了,规矩体统一应都要按照宫中的习惯来。虽然傅母会网开一面,但该受教的时候还是得受教,今日制香,居上得按捺住性子,面对着各色香料,拿小戥子一样样称出相应的分量。
专门教授制香的唐嬷嬷量出一匙蜜,加进了她面前的香盘里,和声道:“制香怡情养性,我看娘子屋里常燃苏合香,天气快要转凉了,可以换成鸡舌香,或是木樨香。还有交趾朝贡的瑞龙脑,娘子若喜欢香气浓郁的,明日咱们再制那个,放到阴凉处晾上三五日就能用。再者宫里带出来的博山炉也是上乘的器物,能蓄住香味,十日不散。”
傅母轻声细语引导,居上早就熟谙香道,做起来十分简单。手上一面不紧不慢地调制,不时与傅母笑谈两句,聊一聊沉香,什么“真腊为上,占城次之,三佛齐、阁婆为下”,一听便知是行家。
所以傅母们都喜欢这位准太子妃,闺中女子的美德她都有,该懂的她也都懂。有时候听她谈吐,不由感慨到底是世家出身,学问广博,甚至她们局限于北地的见识,到了她这里,也能豁然开朗。
接下来,就是琴棋书画轮番登场,毕竟外出两日耽误了课业,必须赶紧补上。
白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晚间倒头躺在美人榻上,居上百无聊赖地对药藤说:“我想学骑射,为什么没有一位傅母能教我这个!”
药藤是个机灵鬼儿,她说:“傅母是禁内的人,打马球都使不上劲儿,不能指望她们。不过有个现成的师父近在眼前,小娘子不去问问?”
她一说完,居上顿时灵光一闪,手指向东指了指,“你是说他?”
药藤说可不是,“全大历,恐怕找不出比太子殿下更擅骑射的了,小娘子近水楼台,别错过了。”
对啊,居上一下坐了起来,那人以后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自己射箭不行,在他面前也不怕丢脸,先前的金吾卫师父隐姓埋名了,难道凌溯还能装作不认识她?
越想越妥当,她撑身趿上鞋,忙到窗前卷起了竹帘。
月华初上,快要中秋了,那银盘就悬在东边寝楼之上,泠泠月光晕染了青瓦翘脚,和着内外悬挂的栀灯,幽幽的景致像画儿一样好看。
对面的窗开着,帘子半卷,她打算碰碰运气,扒着窗台小声喊:“郎君……郎君……听得见吗?”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但她确定他已经回来了,于是不死心,继续呼唤:“郎君,我有话和你说,你在吗?”
魔音绕耳,终于对面的窗口有人现身了,隔了一程都能看见他微蹙的眉,不大友善地问:“做什么?”
居上带着温吞的笑,含蓄地说:“我向你打听一件事,请问你缺徒弟吗?”
凌溯猜不透她又要干什么,侧目道:“小娘子有从政的打算?”
从政?做女官吗?哪个不会算账的有太子妃不做,去做什么女官!
居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郎君驰骋疆场,弓马一定娴熟。我最崇敬擅骑射的儿郎,郎君若是有空,教教我射箭如何?”
凌溯想起烧尾宴那日,毫无准头的两支空箭,庆幸那时候自己站得远,要是近一些,说不定有生命危险。至于她刚入行辕那晚,射出的石子大抵是歪打正着,他有理由相信她当时的目标不是他的腿,因为只有瞄准了别处,才能精准无误射中他。
气血在翻涌,他须得往下压一压,才能正常和她谈话。
“我忙得很,不想收徒,尤其是那种没有慧根的。”
居上咂了下嘴,“我不是没有慧根,是因为过去的师父教授不得法。”
心里暗暗大呼,对不起了,金吾卫师父和阿耶。
凌溯不知其中有诈,半信半疑望过来。
她穿着齐胸的襦裙,隐花绫罗包裹着纤长的双臂,头上梳望仙髻,眉心一点花钿,干干净净的样子,倒真有不谙世事的清纯。
凌溯道:“辛家这样的门庭,右相没有给你找个好师父?”
如果一径否认也不现实,居上说:“找过两位,但人家公务很忙,难得有时间手把手教我。”
对面的人果然还是没留情面,“因为教不会吗?”
一针见血,居上被他问了个倒噎气,支吾良久道:“怎么会……怎么教不会?我像那种愚顽的人吗?世上没有学不会的徒弟,只有不尽心的老师……”
“真的吗?”没等她说完,他就接了话柄。
然后对面窗口的女郎不说话了,气哼哼地瞪着他。
凌溯呢,不以为意,反正被她瞪得多了,渐渐已经习惯了。
“你这样,我们很难心平气和商量下去了。”居上道,“我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宫中派遣的傅母只教我闺中的学问,我向往的是纵横来去的飒沓。骑马我倒没什么问题,就是射箭的准头有点偏差,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妨碍我打马球。十击九不中,阿兄和阿嫂们只愿意当我的对家,没人和我组队。”越说越伤心,简直句句血泪。
凌溯不说话了,隐约能够体会到一点她的艰难。
“以前你可以看我的笑话,以后不能了,我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居上很有拖人下水的本事,也希望对方有同荣同辱的觉悟。
多神奇,一纸婚约,把以前不相干的人绑在了身边,那么不靠谱的女郎,居然还成了他的门面,真是天晓得!
其实他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内心还是有些动摇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爽快让她得逞,必要磋磨磋磨她的锐气,看她懊恼赌气他才高兴。所以他例行婉拒,“行辕中有射箭的场地,你若是愿意,可以自己多多练习。哪有什么一教就会的师父,只有拖延懒惰的徒弟。”
居上听完他的话,发现他在内涵自己。好吧,既然他这么不合作,那就共沉沦吧。
她负气说:“郎君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只要你每次都愿意和我组队就行。”说完一口气关上窗,谁先关窗谁就赢了。
气得倒回榻上,拿团扇盖住了脸,她悲凄道:“药藤,我觉得我成婚以后一定不会幸福的,你看太子,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儿女情长。”
药藤只好来规劝,“不懂儿女情长也好,就不会左一个良娣,右一个良媛了。以后殿下只有小娘子一位内眷,情窦初开必也是和小娘子。”
居上一琢磨,忽然觉得有趣,“这个人这么大年纪还情窦未开,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仿佛自己很老道,已经久经情场。
总的来说,居上觉得自己比他经验丰富,存意不算,起码陆观楼和赵王世子,都让她真切地动过心。
从青梅竹马开始,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是勇士身上的一道刀疤,她懂得什么是求而不得,牵肠挂肚。反观凌溯,他肯定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打仗。这种人需要引领开智,但他又太刚直,想想都任重道远。
还有一点可堪忧伤的地方,“如果我教会了他,他欺师灭祖,把本事使到别人身上去……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药藤感叹:“小娘子想得真远。”
所以说女子嫁了人,也不能将感情倾囊相授,得留一块自留地,继续喜欢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些人。
今晚上的谈判失败了,没关系,不影响第二日出游。
次日一大早起来,遮阳消暑的工具都准备好,居上早早就候在了大门上,等了好半天,才见凌溯慢吞吞出来。
今日他穿一件青黛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蹀躞,相较太子的身份,这身可说极为低调,但浓重的颜色,衬出了他凛凛的好相貌。
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居上觉得他越来越顺眼,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脾气一如既往的臭。不过有个俊男相伴游玩,是件有面子的事,居上的心情还不赖,登上马车后,探手撩起了窗幔。
药藤一向随侍小娘子,作为心腹,必须常伴左右。
但这回待要登车,却被长史暗暗拽住了。她纳罕地回头,长史压声叮嘱:“殿下与娘子同游,贴身婢女必须有眼力劲儿。我已吩咐东宫翊卫远远保护,药藤小娘子也请多多周全。必要时候腾出空来,或是买水,或是如厕,总之多让殿下和娘子单独相处就对了。”
药藤坚定地点头,“明白。”
长史满意了,微笑着比手,请她登车。然后转身击了击掌,示意随行人员准备动身。
太子翻身上马,实操过千万遍的动作,看起来飘逸潇洒。
居上想起自己上马的情景,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屁股上还得药藤托一把。其实先天条件是够的,好歹她腿长,不用站在凳子上,就是那一迈腿的动作欠些火候,看来还得多加操练。
马车行动起来,旭日东升,晴空万里,真是个好天气!
新昌坊距离乐游原,差不多只有两里地,打个呵欠的工夫就到了。马车停在原下,下车的时候见翊卫不知何时都散了,因为穿着平常的冠服,融入人群几乎分辨不出来。
凌溯回身,看她从车上下来,朝霞映照着她的脸,不知怎么,有种佛像般雍容庄严的味道。但她美而不自知,谄媚地朝他笑了笑,他额角一跳,匆忙别开了脸。
居上则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嘟着嘴对药藤抱怨:“你看他!”
药藤讪笑,“殿下还不习惯小娘子示好,再过段时间会适应的。”
好在乐游原上景色宜人,居上很快便把一切抛到脑后了,凌溯在不在身边都不妨碍她寻找快乐,她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一猛子扎进了人海里,只要太子殿下不介意,她甚至希望他们能各玩各的。
到处观望,胡商售卖的东西真多,与东西市上还不一样,这里的种类分得更细,譬如香料,搭出一个丈余长的架子,齐整放置着木盒。盒子里是各种颜色的香粉,上面覆盖着纱制的小罩子,起风吹不散香料,但味道可以透过纱眼飘散出来,人还没到跟前,就要被那冲天香气迷晕了。
胡商抄着烫舌的中原话招呼:“来来小娘子……看看我的香粉,美滴很……”
女孩子游玩,很难抗拒诱惑,她站在木盒前,仔细挑了一包郁金和一包乳香,花了八十文。跟在一旁背钱的内侍付了钱,药藤心疼不已,“好贵啊,可以买一套不错的文房了。”
其实回头想想,确实被宰了。她撩起幕篱上的纱罗兀自盘算,凌溯见她这样,报了官衙收集的香料价格,“三钱郁金十五文,三钱乳香十二文。”
居上低头打量手上小小的两个纸包,满打满算不过各五钱,越想越觉晦气,“名胜之地摆摊,市价翻番。”
难怪那些胡商都喜欢往乐游原上挤,忙着游玩的人,脑子不如逛东西市的时候精明。手上这香料要退,怕是退不了了,称量的时候有损耗,说也说不清,万一人家手一抖,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不划算。
于是灰心地把纸包交给了药藤,“拿好,八十文呢!”一面嘀咕,“我再也不买这些东西了。”
不逛摊子,就四处看看,一看哗然,那些贩卖奴隶的胡商,已经把人市设到这里来了,只见五六个昆仑奴在日光下黑得锃亮,边上还拴着猞猁,和两头懒洋洋打盹的豹子。
凌溯重任在肩,不忘回身吩咐少詹事,把乐游原开设人市的情况记下来,以便日后整顿。
居上见他一本正经,觉得他有些扫兴,“公务留在值日,今日旬休啊,你不累吗?”说着来牵他的衣袖,“走吧,我带你去看胡姬。”不由分说,把他拽进了一顶装饰精美的大帐里。
帐子里这时汇聚了很多人,都定眼看着场子中央跳胡腾的男子踢踏飞旋,那舞者人转得像陀螺一样,看着就晕得慌。
一曲舞毕,居上随众人鼓掌,凌溯沉默着看向她,她是真的很容易快乐,最简单的小花样,她也可以积极捧场。
后来进来两个耍刀的光膀胡人,个头矮壮,腆着圆圆的肚子,两条胳膊上戴着跳脱,细长的彩带从跳脱间穿过去,舞动起来像壁画上的力士一样。手里的弯刀怎么绕身盘旋,都是刀刃向外,眼花缭乱一顿狂舞,居上手里的铜钱就捏不住了,跟着身边起哄的人群,大方抛向了舞台。
当然对于凌溯的冷眼旁观,她是十分不解的,偏头问他:“郎君不觉得好看吗?”
凌溯含糊应了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