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能赶回去就行。”她压声叮嘱药藤,“过会儿要是有人来审我们,千万不能乱说话,一口咬定就是去送点心的,总不好因此定我们的罪。”

  药藤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主张,渐渐定下神来。

  只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两个人站久了腿疼,反正四下无人,便蹲下了。

  居上喃喃:“看来被秋后算账的人很多啊,咱们不知排到哪儿了。”

  好在机灵,打扮成婢女出来,主审一看不过受命于人,或许就把她们放了。

  设想当然很美好,居上甚至盘算起了再给高存意送些日常用度。恰在这时,听见隆隆的脚步声传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很快走进两列翊卫,一个穿着紫色妆蟒绫罗的人在上首坐了下来,高束的冠发,低垂的眼睫,微侧着身子查看案上的卷宗,那种神气,颇具贵人悠闲时的漫不经心。

  “私探修真坊……”贵人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合上了堆叠的卷宗,“修真坊内关押着前朝余孽,你们与庶人高存意之间有什么瓜葛,敢在此时走访?”

  上首的人说话时,居上只恨没有地洞让她钻进去,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人似曾相识,正是那日在墙头上遇见的那个人。

  只不过不着甲胄的时候,彰显出另一种气度,少了剑拔弩张的气势,从容淡漠中仍有不可忽视的凌厉。居上一向活得坦然,除了平时害怕爷娘责骂,几乎没有任何让她感到畏惧的事。结果就是这人,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她感到惶恐。像是天降克星,仿佛下一刻,就要捉拿她正法一般。

  视线慢回,他马上就要看过来了,居上慌忙低下了头,憋着嗓子小心翼翼说:“回禀将军,我们是待贤坊辛家的家仆,奉弋阳郡主之命,给庶人送些点心果子。”

  不知那矫揉造作的嗓音,有没有蒙骗过上面的人,反正那人略沉默了会儿,状似调侃地一哂,“弋阳郡主……哦,弋阳郡主与高存意是姐弟,派人过去探访,倒在情理之中。”

  对嘛,本就在情理之中。居上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能做高官的人,脑子果然比手下听令的莽夫好。那个国字脸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顶用,你看同样的话,到了上宪面前就说得通了,少费多少口舌!

  可她好像高兴得太早了,那人忽然“话又说回来”,“高存意是前朝太子,身份特殊,就算是弋阳郡主派人探看,也该事先报备。再说郡主下嫁辛氏,当以辛氏前程为重。”言罢微微一顿,旋即又问,“郡主命人探访高存意,是否得过辛家家主首肯?”

  这个问题尖锐了,一下子将阿耶都拉了进来。稍有闪失,辛家的立场就可让人有理有据地起疑。

  居上背后沁出汗来,她与药藤交换了下眼色,硬着头皮应答:“请将军明鉴,家主并不知情。郡主是念及姐弟之情,才派遣婢子们前去探望的,不敢有别的意思。”

  上首的人“哦”了声,微扬的声调满带狐疑,“区区的婢女,竟能替主人作这样的澄清,究竟是在巧言搪塞,还是在妄揣郡主之意?”

  这就有些欲加之罪了,反正怎么说都不合理,去过修真坊就是最大的罪过。

  但纵是不满,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莽撞。前朝时候她和高存意太熟,在长安城内可说是横行无阻,从来没有人敢刻意为难她。现在不一样了,熟悉到骨子里的地方,因当权者变更,而重新陌生起来。

  居上只好平复心绪,复又往下呵了呵腰,“将军请息怒,婢子不敢妄言,郡主正是敬畏凛凛天威,才派遣婢子们前去探望的,否则何不亲自前往呢。姐弟之情本是人伦,人伦睦,则天道顺,当今圣上是仁明之君,定能体谅郡主的一片手足之情。”

  所以把新帝都搬出来了,如果这套还不足以应付,就说明自己的疏忽,正给了人家对付辛氏的机会。

  好在略见成效,上首的人没有继续咄咄相逼,换了个寻常的语调询问:“高存意可曾向你们交代什么话?可曾提及什么人?”

  居上忙说没有,“庶人很颓丧,精神也不好,见了婢子们只问郡主安好,未说其他。”

  结果那人又轻笑了声,“我听说辛府大娘子险些嫁入东宫,怎么,人被拘住,连青梅竹马的情义都忘了?”

  药藤吓得简直要筛糠,这字字句句循序渐进,别不是有所察觉了吧!

  拿眼梢瞥了瞥娘子,娘子那双大眼睛正咕噜噜转圈,悄悄冲她使眼色,大意是自己回答了半天,这回该轮到她了。

  于是药藤壮起胆,向上行了一礼道:“回禀将军,庶人不曾问起我家大娘子,想是知道我家大娘子不喜欢他,断了念想了。”

  这番回答让居上意外,心道没有白疼这丫头,紧要关头居然如此懂得变通,孺子可教也。

  上首的人果然陷入了沉思,看来终于解答了他的困惑。可正当居上庆幸的时候,却听那人质疑:“郡主身边的婢女,是如何得知大娘子不喜欢高存意的?”

  这下问题又抛了回来,原来先前的自作聪明都是无用功,人家不过随意一句反问,就把她们打得原形毕露了。

  心在腔子里乱蹦,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居上能感觉那人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带着审视的况味,让她芒刺在背。

  她愈发低下头去,无奈那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大概察觉出了异样,也或者想起了那日在辛府外的际遇,忽然扬声责令:“你,抬起头来。”

  居上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一抬头,势必会被人认出来,可又不能违命,只好依言微微扬了扬下颌。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墙头上匆匆一瞥,自己是居高临下,说不定人家没能看清全貌。今天再见,人家在上她在下,额头和下巴颏始终有区别,也许他会看走眼,也不一定。

  然后这深广的殿宇彻底寂静下来,只听见东西市上响起鼓声,咚咚地连成一片——未正了。

  好半晌,那人才重又开口,内容让居上眼前一黑。他说:“去御史台通禀辛御史,就说贵宅有家奴私入修真坊,被率府拿获。因看在辛御史的面子上,不予追究,请辛御史亲自来领人,回去之后严加管教。”

  他说完,两手支着书案站了起来,团领上的司南佩下坠着花青的回龙须,随着人的俯仰丝丝缕缕摇曳。那张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看都未再向下看一眼,吩咐完,便转身离开了。

  国字脸的将军依旧声如洪钟,高高地应了声是,叉手将人送出去,然后站在门前下令,命人往御史台传令,请辛御史亲自跑一趟。

  正堂里的两个人僵立在那里,药藤苦着脸说:“这下糟了,惊动了阿郎,回头阿郎不会捶你吧?”

  关于捶不捶的问题,对居上造不成困扰,毕竟五岁之后,阿耶就没再打过她板子。不过这次的问题有点棘手,这人显然是认出她了,没有戳穿她,但有意让人通知阿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很快,官署的消息便传到了御史台,居上看见阿耶风风火火赶来,先与这位国字脸将军好生告罪了一番,愧怍道:“某身为御史,本是纠弹百官的,没想到连自家家仆都不曾管教好,着实汗颜,让府率见笑了。”

  辛家毕竟是门阀世家,那位金府率也让了辛道昭三分情面,叉手道:“亚台①言重了,原本是不欲惊动亚台的,但此事……可大可小。特意告知亚台知晓,日后也好鞭策下人慎行。”

  辛道昭叹息着颔首,回身见翊卫把人送出来,乍一见,猛吃了一惊。

  居上只好讪笑,很快低下头去,“阿郎,婢子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①亚台:唐代御史大夫的别称。

  

第7章 烧尾宴。

  父亲的脸,一瞬变成了猪肝色,脸上胡子乱颤,要不是碍于地方不对,就要按捺不住暴跳如雷了。

  好在世家大族的家主有涵养,很快便调整了情绪,复又向金府率拱了拱手,“家人无状,给府率添麻烦了,待回去之后一定严加管教,着力惩戒。”

  金府率还了一礼,向外比手,辛道昭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们一眼,沉声道:“还不走?”

  居上和药藤闷着头忙道是,匆匆溜出了官衙,到外面长出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吐完,就看见阿耶阴沉着脸出来,冲着她直咬牙,“回去再与你算账!”

  居上吓得缩脖,知道要遭殃,却也不敢多嘴,拽着药藤上了马车。一路上不住掀帘看,阿耶挺直腰板骑在马上,那背影蓄着风雷,看一眼,都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办?”药藤说,“阿郎这回气得厉害,小娘子过会儿就不要辩解了,由他撒气吧!”

  居上惨然叹了口气,喃喃说:“倒霉得紧,又遇见那个人。他分明看破我的身份了,有意叫阿耶来领人,就是为了让阿耶管教我。”

  药藤很好奇,“小娘子认得今日堂上的主审?”

  “就是那日爬上墙头遇见的人。”居上无精打采道,“我算是在新朝打响名号了,往后的大名就叫挂灯人。”

  药藤听完,枯眉抚了抚居上的手,“只怪娘子长得太好辨认,否则隔了这么多天,早就忘了你的模样了。”

  居上发愁,捧住了脸。反正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了,事已至此,就认栽吧!

  马蹄笃笃,踏着余晖回到待贤坊,阿耶下马后头也没回,径直走进了厅房。

  居上知道不妙,悄悄示意药藤去搬救兵,自己则一步三蹭进了门槛,怯怯地朝上觑了眼,支支吾吾说:“阿耶,女儿知错了,下次……”

  “还有下次?”辛道昭气得大吼,“这次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敢说下次?”

  山崩海啸,居上吓得闭眼,“没有下次了,没有了。”

  辛道昭看着这闯祸的丫头,脑仁儿生疼,一手撑着腰,一手不住地指点她,“我早知道你是个贼大胆,只没想到,这次竟出格至此!现在是什么时候?新朝初建,朝堂上步步都是暗涌,多少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你倒好,跑到修真坊探望,你可知道那里埋伏了多少眼线!前太子,他就是个鱼饵,放在那里引诱反历的人出现,你懂不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大庸没了,大历建国了,这样就无事发生天下太平了?肤浅!”

  居上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嘀咕着:“女儿是知道的,可存意可怜得很,我只想给他送些吃的……”

  “少吃两口会死吗?朝廷暂且会留着他的性命,你急什么!倒是你,铜头铁臂只管往前冲,得罪了当权的那些人,你还活不活!”

  辛道昭大骂活不活的时候,杨夫人终于赶到了前院。这一路上听药藤把经过说了一遍,自己心里也懊悔得很,但听见丈夫发这么大的火,无论如何,先得护着女儿。

  “孩子不知轻重,做错了事,你教训两句就是了,何必这么急赤白脸。”杨夫人进门,把居上拽到了身后,“昨日送别阿姊后,殊胜和我说起要去探望殿下,是我没有及时阻止,都是我的过错,你要怪就怪我吧,别吓着孩子。”

  辛道昭一肚子气,见妻子又来护犊,更加火上浇油,“你还替她说话?知不知道她这次的过失,险些坑了全家!”

  杨夫人终究妇人之见,她说:“这江山已经姓凌了,高氏族人贬的贬,囚的囚,还待如何!殿下被关在那破院子里,要杀要剐不全凭他们的一句话吗,既然没有勒令不许人探视,殊胜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去看望一回是尽人事,怎么就犯了天大的罪过?”

  辛道昭被她回得倒噎气,她眼中所见,全是情义二字,可大局当前,最不值钱的就是情义,虽然他也不认可,但又有什么办法!

  和妻子理论,反正说不出头绪来,看看躲在妻子身后的女儿,那丫头是找到了靠山,居然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辛居上,”辛道昭呵斥,“到我跟前来!”

  居上一凛,只好挪步过去,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果然,辛道昭回身从案上取下戒尺,咬着牙道:“把手伸出来。”

  杨夫人一看急了,“孩子长大了……”

  但话未说完,就被辛道昭喝了回去:“人长大了,脑子不曾长大!你别说话,再护着她,一下变两下,两下变四下。”见妻子踌躇不敢言了,方气恼地斥责,“慈母多败儿!”

  “啪”地一声,戒尺毫不容情地打在手掌心,辣辣一阵骤痛。居上要缩手,父亲哪里能饶她,边打边数落:“叫你鲁莽!叫你大胆!叫你自作主张!”

  居上被打得大哭,“阿耶,我错了,再也不敢胡来了。”

  连打了十来下,辛道昭的怒气刹住了,心里知道小惩大诫就罢了,毕竟是女孩家,长到十七岁还挨板子,做父亲的也心疼。

  但恫吓还是要恫吓的,“今日犯错,背着人惩处你,要是你不知悔改,下次就把阖家下人都召集起来,在他们面前教训你,知道么!”

  居上哭哭啼啼,“那我的面子呢?”

  “知道要面子,就不许再犯错。”辛道昭见颇有成效,也不再训斥了,只是告诫她,“今日那个金府率,是东宫左卫率府的人,奉的是当朝太子的命。眼下朝局虽然渐次稳定,追查前朝太子党羽的动作却从来不曾停滞。阿耶身在官场,须得步步谨慎,才能保得全家平安,殊胜,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应当懂得阿耶的难处。”

  居上这时反倒可以平心静气听父亲的话了,虽然手心还疼着,但大是大非得明白,垂首道:“阿耶,我是真的知错了。先前我把事想得太简单,满以为送些吃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后来才知道,当朝的贵人们,对前朝还是有诸多忌惮。”

  辛道昭颔首,“既然明白,不再去触那个逆鳞就是了。”

  居上道是,顿了顿又问:“存意那里,是再也不能去探望了吗?”

  辛道昭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能够,且再过一段时日,等一切平复下来,事先去率府通禀一声,得了首肯再去,人家也不好发难。”

  阿耶说完,负着手出去了,阿娘到这时才敢来看她的手,忙着吩咐药藤,让人赶快敲冰来,给娘子敷一敷。

  药藤领命去了,居上安慰母亲:“阿耶打得不重,其实已经不疼了,阿娘别担心。”

  杨夫人唏嘘不已,“也怪我,想得不够深,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说着抬眼打量女儿,“终究还是念着少小的交情,我的殊胜,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看人家落了难就远远避开。只是殿下和一般皇子不一样,你瞧九王虽贬到郜城去了,身上还有王爵。殿下呢,这辈子怕是都离不开修真坊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居上很为他难过,但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替他感慨命运的不公罢了。

  ***

  改朝换代,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新朝建立之后,臣僚的官职多有变动,譬如阿耶,就从先前的御史大夫,升任了右仆射。

  既然有右仆射,自然还有一位左仆射,阿耶代表的是前朝旧臣,那么与之抗衡的,便是陪同新帝南征北战的开国栋梁。

  两方势力需要相互制约,今上很懂得平衡之道。风云诡谲的暗涌之上,依然维持着一片繁华的表象,为庆贺两相上任、兵部尚书新入三品,新帝下令,在龙首池举办烧尾宴。

  所谓的烧尾,即“鱼将化龙,雷为烧尾”的意思。鲤鱼没了尾巴就可以化龙了,所以烧尾宴,是庆贺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的大型宴会。

  居上以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会,当初户部侍郎获赐紫金鱼袋,在府邸举办烧尾宴,官员内眷也受侍郎夫人之邀出席。现在新朝建立,皇族亟待与臣僚建立紧密的联系,所以设在龙首池的烧尾宴同样邀请官眷,一是为内外命妇之间熟络,二也是为皇子们的联姻做准备。

  消息传来时,居上正在窗前碾茶粉,阿娘说两日之后要带她们姐妹赴宴,居上是不大愿意的。

  “我不去,今日打了两个喷嚏,要伤风了。”

  杨夫人隔窗皱眉,“碾茶还开着北窗,茶粉扬起来,不打喷嚏才怪。”

  居安反正是紧跟阿姐步伐的,“阿姐不去,我也不去。”一面趴在桌上,把烤好的茶饼添进居上的茶碾子里。

  杨夫人拿她们没办法,“宫中已经点了名,到时候不露面,贵人们问起怎么办?”

  居上道:“我差点嫁进东宫,去了多尴尬,还不如留在家里。”

  杨夫人断然说不行,“越是这样,你越要出席。出席表明与前太子撇清了关系,不出席就是还念旧情,万一宫中不讲理,责令你入道,那可全完了。”

  居安闻言大受震撼,“阿姐,那还是去吧。”

  六根不净的人,实在不适合入道啊。

  居上没有再拒绝,不过自言自语,“去了让人背地里笑话。”

  杨夫人听了横眉立眼,“这有什么可笑话的,若不是改朝换代,那些人见了你,哪个不要行礼参拜?”语毕心思又回转,“所以那日你姑母说得没错,要想在新朝站稳脚跟,还须和凌家结亲才好。不拘你们姐妹哪一个,真要是能在这次的烧尾宴上拔得头筹,那咱们辛家就稳妥了。”

  所以这个年月,女孩子最大的出息,无非在婚姻上做文章。

  居上看看居安,“听见母亲的话了吗,联姻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居安目瞪口呆,“那阿姐呢?”

  居上的视线慢悠悠飘向窗外,看,天边的云彩秀骨清像,很有陆给事的风范。

  其实参加宫中的烧尾宴,好像也不是那么为难,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遇见心里那个人呢!

第8章 长安这么小,又见面了。

  打扮起来,贴上花钿,点上口脂,天水碧的联珠团花诃子裙上,配一件佛赤的半臂,强烈的色彩冲突,衬托出艳阳一般明丽的美人。要是换作平常姑娘,驾驭不了这种颜色,但居上不一样,越艳丽越张狂,她就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杨夫人看她收拾完毕,上下再审视一番,眼里多了几分满意的光。其实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和她爹爹年轻时候虽都长得不赖,但好像凭二人之力,生不出这样齐全的女郎。她是老天爷的赏赐,所以她父亲给她取名叫居上,就是要她样样比人强。孩子也不负所望,除了那偶尔不受拘束的性子,读书也好,女红也好,没有一样要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

  转头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烧尾宴从未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大家必须提前两炷香,赶到宫门上。

  杨夫人拉着居上出了屋子,到前院时,各房也都来齐了。辛家女儿不多,除了长房的居上和居安,就只有二房的居幽。三婶看着她们,艳羡得厉害,叹道:“每回有这样的宴席,我就气自己生不出女儿来。我要是也有一个带着,那该多好!”

  杨夫人听了,笑着把居上推给了她,“今日就把殊胜借给弟妹吧,弟妹替我领着她。”

  顾夫人发笑,打趣一把拉住了居上,“那好得很,一人一个,各得其所。”

  婢女们送来了幕篱,大家各自戴上,因二叔辛道培在象州做刺史,三叔辛道昙任营州总管,都外放不在长安,所以今日赴烧尾宴,由阿耶领着几位有了品阶的堂兄们。

  一家人骑马乘车赶到太和门前,彼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赴宴的官员和官眷,大家热络地打招呼,一派祥和气氛。居上把幕篱的轻纱撩起,搭在帽檐上,有位夫人看见她,笑着对杨夫人道:“殊胜娘子长成大姑娘了,上回见,还是好几年前呢。”

  杨夫人说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学织布,长久没有出门了。恰好今日有宴,带她出来走走,多结识些闺中好友。”

  听得居上一阵心虚,只好报以含蓄的微笑。

  夫人说“使得、使得”,招来自家的女孩,指指高个子的,“这是我家二娘,荷月。”又指指另一个微胖,长得米团子一样的,“这是我家四娘,柘月。”

  杨夫人忙把三个孩子领到面前,大家见了礼,这就算互相认识了。

  这时两名内侍上来引路,谦恭地叉手,“请贵人们随小人来。”

  众人跟随引领进了太和门,龙首池在大明宫东内苑,是专作设宴聚会之用的。内侍边走边指引,“前面是灵符应圣院,保平安灵验得很,夫人与小娘子们可以进去参拜。从这里往北,是龙首殿和马球场,往南亦有球场和梨园……”

  居上对东内苑很熟悉,以前和高存意一起,不知打过多少次马球,现在物是人非了,再到这里,不免有忧伤萦绕心头。

  “烧尾宴设在龙首殿内。”内侍引众人走在大池边上,“请众位夫人与小娘子前往望仙台,皇后殿下及宫中娘子们,在那里等候贵客。”

  内侍和缓的嗓音流淌过耳边,时值初夏,白天已经很炎热了,但池边凉风习习,驱散了暑气。放眼看池上,对面的岸边停了好几艘画舫,还有端午竞渡后的龙船。居上想起了上年,和高家兄弟及几位公主泛舟池上,那时候吵吵闹闹,谁也没想到一年后会变成这样。

  唉,不再回望前尘了,居上收拾心情,随众上了望仙台,打眼一看,就见盛装的皇后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新帝御极的时候,命妇们都已经进宫行过朝拜礼,但居上是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是个面相威严的女子,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眉眼深处,仍有犀利的光。

  听说新帝有这样的成就,背后少不了皇后的支持。元皇后出身武将世家,南攻的军队里,有半数是元家的势力。居上很欣赏这样的女子,不是凭借男人的宠爱上位,她的存在,有她特定的价值。

  不过现在不是研究皇后的时候,众人齐齐俯首参拜下去,上首的皇后让免礼,那声线,坚毅中仍有温婉,“上次匆匆一见,碍于礼数不能交心,借着今日烧尾宴的机会,和众位夫人好生聚一聚。大家不必拘谨,各自随意些,像在家里一样。”

  话说得很客气,大家连连谢恩附和。皇后和夫人们笑谈了几句,终于开始逐个熟悉夫人们带来的姑娘。

  皇后将视线调转到辛家的女孩子身上,一眼就看见了居上。长御偏身在皇后耳边低语,皇后点了点头,方才含笑问杨夫人:“这位就是右相家的小娘子吗?”

  杨夫人说是,领着三个女孩子上前行礼。

  皇后又上下打量了居上一遍,“早就听说过小娘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齐整的孩子。”

  杨夫人当然要自谦一番,“殿下过誉了,实不敢当。闺阁中的女孩子,鲜少见人,今日带来拜会殿下,是为增长她的见识,若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望殿下指点。”

  皇后摆了摆手,“我看小娘子进退有度,得赖于右相与夫人平日的教导。”

  居上听她们你来我往说场面话,自己脸上必须挂着得体的笑,笑得时间久了,嘴角简直要抽筋。

  还好,皇后没有过多关注她,很快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就是先前太和门前遇见的,那位叫柘月的女郎身上。居上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险些嫁给前朝太子的过往,势必不符合皇后择媳的标准,这样很好,她的婚姻不用再屈服于皇命,终于可以尝试接触自己喜欢的人,争取和陆给事双宿双栖了。

  退下退下,喜不自胜,可居安和居幽对她投来了悲伤的眼神。在她们的眼里,她是最了不起的长姐,代表了辛家女儿的最高荣耀。她们习惯了她处处占优,光芒万丈,但在新朝,居然受到如此冷遇,难过之外又很觉不忿。

  险些嫁入东宫,不也是“险些”吗,既然没有嫁成,怎么就被排除在外了!

  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最后被留在了皇后身边,还赐了座,促膝相谈甚欢。居上看柘月羞中带怯,满面红光,这是要出人头地的预兆啊。

  居幽悄悄碰了碰长姐的臂弯,居上由衷地说“可喜可贺”。因为自己再也不是人群中的焦点,行动可以不受限制了。

  悄悄从望仙台退出来,这里离龙首殿不远,还没到开宴的时候,苑内各处分布着三三两两的官员。只可惜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陆给事的身影。

  但她东张西望,引来了居安的好奇,居安跟着她左顾右盼,“阿姐,你在找谁?”

  居上说:“阿兄。”

  辛重威是她一母的同胞,一向知道她爱慕陆观楼,如果她央他创造个时机让他们见上一面,阿兄应当不会推辞吧!

  她想好了,如果能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就打算单刀直入,干脆捅破窗户纸。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孩,这个时代也提倡这种勇敢,喜欢就说出来,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毕竟现在的年轻人虽然大多晚婚,但到了二十出头,终归要成家了。她也害怕自己瞻前顾后,错过了好姻缘。

  居安是个傻子,她四六不懂,阿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果然认认真真开始寻找阿兄。找了一圈,在桥堍上发现了辛重威,她忙招呼居上,“阿兄在那里!”

  居上一喜,见他在与人说话,不好立刻上前去,就站在池畔静待。重威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来,看见妹妹在不远处,知道她有话要说。三言两语打发了闲谈的同僚,走过来询问:“你们怎么不在望仙台跟着阿娘,跑到外面来做什么?”

  居上磨磨蹭蹭,期期艾艾,“阿兄,那个……我啊……”

  辛重威立刻明白了,“你是想问,今日陆观楼在不在,对吗?”

  这下她腼腆地笑了,“知我者,阿兄也。”

  只有居安还没弄明白,“陆观楼是谁呀?”

  辛重威没有明说,只是含糊一笑,“将来你就知道了。”说着回身朝北指了指,“先前我看见他在承晖亭,还在与两位同僚商讨公务。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传个话,让他过来见你。”

  这倒颇有刻意安排的意思了,像男女之间的缘分,就要那种不经意的巧合。

  居上说不必了,清了清嗓子道:“我正想随意走走。”说罢冲阿兄笑笑,辛重威顿时心领神会。

  来赴烧尾宴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并且深宫禁内没有登徒浪子,就算姑娘独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这东内苑,没人比她更熟了,遂道好,“只是别走太远。”复对居安道,“母亲不见你们,必定要找人的,你回母亲身边去,万一母亲问起,就说阿姐去见一位故人。”

  居安这小尾巴被斩断了,不大情愿,但又没办法,只好对居上道:“阿姐快些回来。”

  居上摆手表示知道了,想起即将见到心悦的人,就忍不住高兴起来。

  说不定,自己不算单相思,只因先前被内定了太子妃,彼此都不便有其他想法,这才按捺的。就说自己的人品相貌,但凡有那个意思,随便抛个媚眼,还不把人迷死!

  居上给自己加油鼓劲了一番,整整仪容,摁了下额头的花钿,摆出从容的姿态,笃悠悠往北去了。

  如今年月,并不过度讲究男女有别,在一处赴宴,随意走动往来,都是被允许的。只要留神,千万别遇见阿耶,没有阿耶警告的眼神,她就是活泼的,奔放的。

  佯佯地走着,她知道承晖亭的位置,沿着池边长廊一路过去就到了。

  这初夏的黄昏,碧青的池水倒映着巍峨的宫阙,美人分花拂柳而行,如果有画师将这幕画下来,定是赏心悦目的传世名画。

  渐渐近了,抬眼望,承晖亭内果真有人在,阿兄的消息很可靠。只不过那人背对着她的方向站立,她虽仰慕陆观楼,但对他谈不上多熟悉,反正那身形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最美好的,当然属于陆给事无疑。

  啧,蹀躞带的位置束得那么高,下半身看上去真是无比颀长。不像二叔上下五五分,那时从象州回来,人忽地胖了两圈,蹀躞带成了承托大肚子的工具,从正面看,只看见圆圆的肚皮,和鞓带坠下来的鎏金铜饰。

  不过背影罢了,就让居上小鹿乱撞,她暗笑自己没出息,有贼心没贼胆。

  他们喁喁低语,在谈什么,她一时没听清楚,只看见交谈的那两个人叉了叉手离开了,真是天降的好时机,于是立刻壮胆踏进了凉亭。

  “陆给事。”她温煦地唤了声,想好了接下来如何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风姿。

  结果那人转过身来,深浓的眼眸,透出满腹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