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
作者:尤四姐
文案
辛居上出身望族,美艳无双,如果不出意外,先做太子妃,再当皇后,人生可谓风光无两。
可忽有一日,长安城破,皇帝换了人做,七大姑八大姨跃跃欲试:“当今太子尚未婚配,可惜北地酋豪,听说吃硬不吃软。”
辛居上讶然,“还有这等好事?碰巧我不是娇滴滴的女郎,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夜色浓稠,繁星漫天,那细细的一根弦月早就不见了踪影,长安城中燃烧的野火,却照亮了半边天幕。
直棂门开启一道缝,风声里夹带着马蹄声和嘈杂的惊叫嚎哭,迫不及待涌进室内。守门的家仆探入脑袋,慌张地回禀:“叛军冲进嘉会坊,把靖王及家眷押走了!”
嘉会坊和待贤坊只隔了一条直道,登上后院的小楼,能看见靖王府邸的全貌。
灯火照亮一屋女眷的脸,每个都惶惶。
杨夫人稳住心神摆了摆手,“紧守住大门,千万不要放人进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叛军的铁蹄早就踏破了城门,区区一扇府门,哪里挡得住千军万马。
家仆硬着头皮说是,重新退了出去,急促的脚步声走远了,庭院里寂然,只有远处源源不断的呼号,随风忽高忽低地,在四面八方盘桓。
惊魂未定的丰宁公主开始抽泣,靖王是她的叔父,一个闲散王爷,平时既不参政也不领兵,最爱的无非美人和斗鸡,饶是如此,还是被凌从训的大军逮住了。
反正每一次天下大乱,出身帝王家的人都难逃厄运,靖王府近在眼前,下一个怕是就要轮到自己了。
“母亲……”丰宁公主抓住了杨夫人的袖子,“陛下的亲军呢?守城的金吾卫呢?怎么放任这些逆贼在城里横行?”
杨夫人无奈地望了公主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当初公主下降她的长子重威,那时辛家满门荣耀,断没想到驻守朔方郡的凌从训会起兵谋反。现在天翻地覆只在顷刻之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像激流上漂浮的树叶,也许一个浪打过来,百年望族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和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居安仰头问自己的生母,“叛军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她母亲刘氏捂在了掌心里。
京兆辛氏与清河崔氏、扶风窦氏、会稽顾氏并称四大世家,这四家累出高官,子孙皆在朝。辛家家主辛道昭任御史大夫,朝廷在察觉叛军攻城之前,就把他们那些臣僚全部召集入宫,共襄对策去了。
身在漩涡的中心,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命,大家心里都明白,唯有居安年轻莽撞,脱口而出。
这话引得站在窗前的居上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居安心头直打突,对于这位长姐,她始终带着畏惧,倒不是因为嫡庶的差别,是因为经常摸不透长姐的脾气。
当然这点对于居上来说也很苦恼,战火侵袭下的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居上同样慌张。但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扮不出愁肠百结的味道,仿佛天生缺了这种表情,以至于皱皱眉,也看不出是在发愁,更像是种居高临下的挑剔。
居安又吓得窒住了,居上无奈地调开了视线。
这时,远处的喧嚣愈发激烈起来,隐隐约约在向待贤坊蔓延。几位婶婶脸色发白,因辛氏不分家,三房并居在大宅里,外面大乱,女眷们就汇集在一起,偌大的厅房中,时刻能听见惊愕的抽气和压抑的哽咽。
二婶李氏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对媳妇喃喃:“你父亲在象州……不知道怎么样了。”
三婶是会稽顾氏出身,相比李夫人更镇定些,她说:“凌氏是北地望族,早前和我们也有些交情。再说大族之间常有联系,好多都带着姻亲呢,料想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说起姻亲,众人的视线立刻满屋子乱转,结果转了半天,发现家里一个姓凌的都没有。
辛家和凌家,不曾通婚过。
三婶咽了口唾沫,“那个……没关系,若是他们对四大家不利,就别想堵住悠悠众口,全天下都会唾弃他们借机铲除门阀,妄图一家独大。”
其实这推断也不是没来由的,凌从训率领大军谋反,名声固然不好听,但也不能顾头不顾腚。如今的世家大族虽不像以前那样与皇帝共天下,但威望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几乎延伸到关外去,不管谁是下一任皇帝,都离不开士族的支持。
要支持就有底气,至少三婶是这么认为的。
这话也给了居上启发,她推开窗户朝外张望,才发现院子里仆妇和婢女一个都不见了。屋顶上传来箭羽破空的声响,咻咻地,从高处呼啸而过。
杨夫人心惊胆战,招手道:“快回来,别站在窗前。”
居上却在思考另一桩事,“阿娘,拿两盏灯笼,挂在阀阅上吧。”
所谓的阀阅,是士族题记功业的柱子,有意在阀阅前掌灯,无非是在赌,如果凌从训曾下令剿灭四大家,反正谁也逃不掉;但若是没有,亮明来历,反倒可以避免被误伤。
三婶很赞成这个主意,“对对对,扫荡的叛军不止一批,万一哪个瞎驴带头闯进来,我们一屋子女眷就全完了。”
可是外面听令的人没了,谁去传话又成了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居上当仁不让,转身道:“我去。”
这下杨夫人急了,断然说不行,“外面乱箭满天飞,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居上想笑一笑以示安抚,奈何笑不出来,便放软了语调说:“我只是去传个令,会快去快回的,阿娘放心吧。”
她说完就要出门,居安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跳起来道:“阿姐,我陪你去。”
居上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姐妹两个从门缝里挤出去,摸着黑,赶到了前院。
结果前院并不如她们设想的那样,忠仆们手持利刃严阵以待,事实上前院一个人都没有,连那个打探消息的也不见了踪影。
居安呆呆看向阿姐,“人呢?”
居上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所以挂灯这件事,就不能指望别人了。好在工具是现成的,灯笼也是现成的,居上接过靠在墙边的撑杆,一手提着一只灯笼,示意居安给她开门。
居安犹豫地望了望她,灯笼圈口的光照着她的脸,她长得极白净,那五官便尤其深刻,黑的眼睫,红的嘴唇,乍看之下悍然如妖。
“还是别出去了吧,”居安压着嗓子说,“万一遇上叛军怎么办?”
可居上不是深居闺中的女孩,她有着异于一般贵女的旺盛生命力,从小父兄带她骑马射箭,虽然准头到今天依然没练好,但她胆子大,也有力气,这个时候义无反顾地担负起了长姐的责任,“你不用出去,站在槛内接应我,等我挂完一个,把另一个递给我。”
居安还在推搪:“说好了让下人挂的……”
“玉龟!”居上没空应付她,不耐烦地喝了声。
这下居安泄气了,因为自己从小体弱多病,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长寿。初衷当然是好的,小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年纪越大就越别扭,别人叫什么珠啊宝的,她叫“龟”。对于长姐说的王八是王八,龟是龟,当然也不认同。
居上行动很果断,决定的事就要尽快落实。外面兵荒马乱,说不定前一刻她们还在纠结,后一刻大门就被撞开了。
遂不由分说把一盏灯笼递给居安,自己侧耳贴在门缝上听,街道上很安静,叛军暂且还未攻进待贤坊。
所以此时不挂更待何时?忙给居安使眼色。居安也知道不能再磨蹭了,一手提灯,一手去抬门闩,可惜门闩太重,单手抬不起来,居上没办法,放下撑杆和灯笼,与她合力才把门打开。
奇怪,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坊院的空气里混杂着木头烧焦的味道,加上不时遁逃经过的城中百姓,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仓惶里。
居上观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叛军,才提起裙裾迈出门槛。
辛家门庭显赫,阀阅自然也高大,那两根柱子她平时不怎么留意,但到今日升灯却看清了,左边的“阀”上记录功业,右边的“阅”上记录着宦历。随着灯光一点点升高,辛氏祖祖辈辈的辉煌,也在眼前详细演绎了一遍。
然而探身望风的居安,几乎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长姐仰头向上顶灯的时候,从延平门闯进来一队人马,因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些人穿着黑甲,一看就不是城内守军,正冲着这里快速而来。
“阿姐!阿姐!”居安跺脚,“快回来!快呀!”
居上也听见马蹄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扼住喉咙,她连看都没敢回头看一眼,匆匆提裙跑进门,手忙脚乱和居安一起插上了门闩。
“怎么办,他们一定看见你了!”居安崩溃地比划,“那些叛军,骑着高头大马杀进来了!”
居上当然知道大事不妙,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到一旁。自己定了定神,就着门缝朝外看,看见空荡荡的坊道上来了许多人马,在她的灭顶恐惧里微微停驻了片刻,转瞬又掠过去了。
所以是成功了吗?这样险象环生却逃过一劫,至少证明目前安全了。
居上和居安一顿雀跃,快步回到后院,把刚才的经历和众人说了,大家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说凌从训谋逆归谋逆,道义还是讲的,至少没有纵容麾下,搞什么株连。
丰宁公主却从这些话里品出了别样的苦涩,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自己是已经出嫁的女儿,正因为不在室了,改天换日的时候有幸保住一条命,夫家的人,便都去感念逆贼的好了。
公主的哭声突出重围,众人纷纷尴尬闭上了嘴。居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长嫂,只好握一握她的手,温声道:“等明日父亲回来,就知道宫内的境况了。”
好在这一夜还算平安,厮杀声从四更起渐渐平息,大家战战兢兢等待天亮,焦急地发现这段时间竟出奇漫长。
宅内躲得比家主还深的仆从们开始走动了,壮了胆出门打探风声,说谁家被抢掠了,谁家又死了几个人。
长安城内风声鹤唳,每道坊门都被封了起来,没人知道朝中的局势。全家整整等了一天一夜,越等越害怕,及到第二天晌午过后,才听见外面传来拍门声。
众人都跑出来,门打开了,看见灰头土脸的家主,拎着一串角黍迈进门槛。走到廊前,木木地坐在了台阶上,一脸菜色道:“今日端午,光禄寺置备了廊下食①,历国公下令赏角黍,我吃不完,就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廊下食:唐代散朝后的工作餐。
第2章 往阀阅上挂灯笼的是谁?
话说到这里,就知道这天下大事,恐怕已成定局了。
所谓的历国公,是凌从训的封号,其实门阀与帝王家多有关联,要是仔细掰扯,凌从训和崇庆帝还沾着亲,凌从训的父亲,与先帝是姑表兄弟。然而权利当前,谁能抵挡得住诱惑?凌从训不满足偏安朔方,加上崇庆帝确实无道,这些年朝政弄得一塌糊涂,举国百姓怨声载道,因此凌从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师出有名地从北地一路强攻进了长安。
等着听消息的丰宁公主,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推开傅母匆忙追问:“父亲,陛下怎么样?后宫的宫眷怎么样?”
辛道昭涩然抬了抬眼,“大军攻进皇城后,陛下被历国公请入思政殿叙话了,文武大臣一个都不在场,我们这些人被叛军看守在含元殿,寸步不得离开。那个秦太傅,六十好几了,又有淋症,我就看着他的脸色从白到红,从红再到黑……唉,最后溺了满身。一代大儒,竟弄得如此颜面扫地,悲哉哀哉啊!”
众人听了不免兔死狐悲,家主能够毫发无伤地回来,已经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但于丰宁公主来说,父母生死未卜,她连一刻都等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要进宫,就算死,也让我和爷娘死在一处。”
这一闹,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众人忙上去劝阻,杨夫人道:“好不容易才从虎口脱身,哪有再送上门的道理!”
二婶和三婶也一迭声说是,“贵主请看在全家的份上,稍安勿躁。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这个时候出头冒尖,不光贵主,我们也得跟着送命。”
丰宁公主被她们拦住了去路,急得跺脚,辛道昭眼见要乱套,只好强撑身体站起来,心力交瘁地向她长揖,“贵主,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全家百余口人,性命全在贵主一念之间。”边说边朝大门外指了指,“想想辨之他们,给扣押在司封司,现在还不曾回来呢!”
说起丈夫,丰宁公主这才冷静下来,茫然站在那里思量,左手娘家,右手夫家,舍弃了哪头都让她生不如死。这样一权衡,除了哀哭,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时忽然想起小姑来,忙叫了声殊胜,“你不担心存意吗?你们俩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的情分,倘或大内出了事,东宫也不能幸免。”
殊胜是居上的乳名,超绝而稀有的意思,坦然向所有人展示父母对她的偏爱。不过此时被点了名,居上一时也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
她和高存意确实是青梅竹马,如果没有这些变故,她年满十八应该会嫁进东宫,当他的太子妃。
高存意这个人怎么说呢,和他父亲不一样,天下的痼疾他看得很清楚,也有决心大力整顿,但有雄心壮志的同时,不妨碍他极度的悲观。时常地,那悲观来得毫无道理,仿佛存在就是为了扫兴。所以当他对着她念“孤有两行泪,一行泪江山,一行泪社稷”的时候,她就恨不得踹他两脚。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哭什么哭!
交情再好,也要志趣相投,居上主张万事向前看,每天高高兴兴,充满希望,但高存意习惯不时回首前路、牢骚满腹,刚说上两句话就唉声叹气,不叹气显不出他的深邃。所以这样的人要是嫁了,日子恐怕也很难熬。
当然她的心里话,当下是不能说出口的,对于高存意,她也有少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丰宁公主眼巴巴看着她的时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掖了下眼角,“我也很担心啊,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阿嫂别着急,等形势略微缓和些,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丰宁公主很失望,她看看姑舅,再看看几位婶婶,哀声道:“惠妃也在宫里,她不是父亲和叔父们的姊妹吗?”
大家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凄徨之色。
是啊,惠妃也是辛家人,所生的儿子高存懋封中山王,还好年少就藩,才免于落进叛军手里。至于惠妃,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只盼凌从训顾全脸面,不在后宫大肆屠戮。他们这些人,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直道上处处戒严,别说大内,连坊院都出不去。
公主的傅母也在规劝,“贵主着急,阿郎和夫人的心与贵主一样。贵主是公主,风口浪尖上出面,无异于引火烧身,还是再等一等,静观其变为好。”
丰宁公主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傅母回去了,大家目送她走远,方一齐移进前厅。
杨夫人问:“历国公摆了这么大的阵仗,要自己称帝吗?”
辛道昭在圈椅里坐下来,匀了匀气息道:“斥责检校右相曹晃乱政,发兵是打着诛曹贼的幌子。先前在朝堂上,说是要拥立代王,奉今上为太上皇。”
居上听得愣神,“代王不是才十二岁吗?放着陛下这么多儿子不拥立,偏要拥立孙子。”
其中目的不言而喻,不就是想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自己在背后满盘操控吗。
不过士族出身的人重面子,宁愿一步一步慢慢来,也不贪图一蹴而就,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辛道昭沉默好半晌,眉宇间渐渐显出妥协的意味来,“他在等,等朝中有人挑头,拥立他称帝。这也是个表忠心的机会,只怕用不了两日,满朝文武会口径一致请他免为其难的。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曹晃……”说着微顿了下,垂首道,“宫中反抗的禁军被就地诛杀,血顺着排水渠往下流,那一排吐水的龙头,吐出来的全是血水。历国公下令细数曹晃的罪状,让他拖着铁球绕室,边走边命人击打,到最后打得皮开肉绽,扑死在我眼前……神天菩萨,我到现在都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眼前全是他的死状。”
这番话单是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历来改朝换代,死人不计其数,辛家只是仗着出身和家学,才勉强保得人口没有凋零,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众人相对无言,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大门打开,另几房的堂兄弟们都回来了,几个婶婶忙带着媳妇们去迎接,进来见了伯父,各自回禀境遇,无外乎叛军肆虐,衙门之中也水深火热。
辛道昭沉沉叹息,“都平安就好。你们且回去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外面的风声也要听着点……姑母还在宫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重诲等人说是,退出去各自回院了,厅房里只剩下长房三口,居上问:“阿耶喝茶吗?我去准备乌梅饮来,阿耶定定神吧。”
辛道昭说不必了,“今日的廊下食,吃得我积住了,蹦了几遍也不见下去,再喝水,怕是更加饱胀。”
话音方落,又听见杨夫人嘟囔:“原本说好过了恶日就过礼的,这下子是不成了,殊胜的婚事,将来不知会不会受牵连。”
作为母亲,性命之外操心的无非儿女前程。居上小时候请雀儿衔牌,每一回都是富贵显赫,万人之上。原本近在眼前的辉煌,一夕成了泡影,入不了东宫不要紧,杨夫人担心的是她和太子的前情,会拖累她将来的婚姻。
辛道昭则是满心庆幸,“就差那么一点点,好在没有过礼。过了礼,殊胜的婚事就难办了,许过前朝太子,日后嫁谁都免不了被奚落,凭她的脾气,三句话不对,怕会把人打出狗脑子来。”
一旁的居上唯有讪笑,“阿耶,我不是那样的人。”
辛道昭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怀疑。老父亲常为女儿欠缺温婉而苦恼,对她的评价也是宏阔有余,细腻不足。明明长得很好,看上去合乎淑女的标准,但从性情上来说就是差点意思,也许不入东宫,反倒是她的福气。
“不打紧,等朝局稳定之后,再觅一门好亲事就行了。”辛道昭拍了拍膝头道,“明日我再去探一探,看历国公打算怎么处置太子。”
居上也点头,“虽然我和他不对付,真落了难也不能不管他。要是哪日他下大狱,我一定想办法给他送牢饭。”
不得不说,重情重义。
辛道昭摸摸前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天夜里,往阀阅上挂灯笼的是谁?”
居上和母亲对望了望,杨夫人唯恐有错漏,先问出了什么事。
辛道昭说:“新昌坊的崔家宅邸,前夜被人趁乱破门了。兵卒进去后未动分毫,但家中老小都受了惊吓,晦气得很。往阀阅上挂灯笼,杜绝了那些人装痴作呆,是好事,不过自身太涉险了,挂灯的时候正值安定郡公率军入城,要是迎面遇上,只怕要出大乱子。”说罢两眼盯住了居上,“说是个穿裙子的女子,是不是你?”
居上“啊”了声,支吾起来,“是我……不过我跑得快,没遇上。”
就知道是她,阖家除了这个贼大胆,没有别的女孩儿敢在那个关头迈出门槛。
辛道昭无奈之余,又调转枪头责问起了下人的失职,“高门大户,家仆奴婢众多,紧要关头全不见了,看来是我治家不严的罪过。既然奴不护主,那还留着这些人做什么?等事情过去,把前院的人如数发卖了,再换一批知道尽忠的人进来。”
杨夫人自然说好,但碍于局势未定,暂时不便发作,眼下让她觉得不安的另有其事。
“特意提起挂灯的事,别不是看出咱们以退为进,因此记恨上咱们了吧?”
辛道昭心里也彷徨,毕竟凌从训未必没有给四大家下马威的意思,原本借着暗夜还可以谎称闯错了门、杀错了人,你把阀阅照得那么清楚,人家的借口便没了,心眼小一点的,怎么能不耿耿于怀!
可事到如今,是福是祸都听天由命吧,辛道昭安慰妻子,“我再想别的办法补救,先不必担心。”转过头来吩咐居上,“你这两日好生劝劝你阿嫂,别让她进宫,要掉脑袋的,知道么?”
居上点了点头。
杨夫人这才想起来追问:“那个安定郡公,是什么人?”
“凌从训的长子,在北地时候就名声赫赫。凌家有四子,溯洄冽凅,个个骁勇,尤其这长子,据说擅谋断,有城府,若是凌从训要称帝,他必定是太子人选。”辛道昭说罢,愈发觉得天命之说不得不信,“其实凌从训早就有野心了,你瞧他家那四个儿子的名字,从潆洄南望到遇冷凝结,然后化成坚冰万夫莫当……那就是一支箭啊,终于把长安城射破了。”
一家三口长吁短叹,朝纲要变,他们这些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居上转头看外面,厅房前凿了个小池,池子中央摆了块泰山奇石,端午的大日头辣辣地照着,连石头都反光。不过池子里的鱼倒活得很悠然,三三两两停留在碗莲的叶片下,外面世界有什么动静,反正不和它们相干。
第3章 天生的有福之人。
奉父亲的命,居上得去劝解丰宁公主。
公主的居所,是整个府邸最大的一组院落,几乎占到了辛家的一半。毕竟公主身份高贵,既然愿意随夫而居,那么辛家侍主,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居上不常到这里来,从公主进门,大概也就拜访过两三次。公主招待她吃些糕点,喝上两盏茶,彼此间保持着友好且疏远的关系,也是因为这次叛军入城,公主才从她的院子里出来。
门上两个婢女垂首站着,忽然见居上来了,忙上前迎接,把人送到上房的台阶前。
傅母过来接应,涩然道:“大娘子来了?快里面请吧。”
居上进门,见丰宁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罗汉榻上,一看见小姑就站起来,万分委屈地说:“女子真是无用,嫁了人就身不由己。我的命要是我一个人的,一定立刻进宫去。殊胜,我的爷娘在宫里,他们生死不明,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担心爷娘,这种心情能理解,但一意孤行要进宫,确实不可取。
居上以为先前父亲的长揖,能让公主打消这个念头,没曾想她到现在还在死胡同里。自己听她的意思,恐怕对大家阻止她出去很有怨言,心里觉得她有些糊涂,看不清形势,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力安抚:“贵主还是等阿兄回来吧,说不定他能带回什么新消息也不一定。”
丰宁公主听了,困兽一样在地心转圈,那长长的披帛垂委在地上,不停地旋转、旋转,看得人晕眩。
“还要等,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究竟要等到几时?”
公主的嗓音打着颤,像是愤怒已极。
居上不是那种能够揉心揉肝反复啰嗦的人,既然公主要进宫,那就顺着她的意思来推演,“大内已经被朔方军攻占了,贵主知道吧?父亲先前说,陛下被请入思政殿了,你现在进宫,无非也被请进去,进去之后能让陛下脱离水火吗?还是和陛下一起,等着别人来营救?”
丰宁公主本以为她来,无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没想到她并不打算客套,一时居然让她语窒。
居上也不耐烦兜圈子,她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既然让她来,就有让她一针见血的用意,于是利落道:“父亲说了,历国公打算拥立先渊太子的儿子,尊陛下为太上皇,那就说明陛下的安全暂且无虞,反倒是贵主预备阑入,会给陛下招来灾祸。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贵主有没有想过,父亲回来了,而阿兄迟迟不归,究竟是为什么?”
这下丰宁公主瞠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难道是因为……我?”
居上说是,“贵主出嫁从夫,既然押解不得公主,那就扣留驸马,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所以贵主还是先定定神吧,贵主的爷娘在宫中,辛家的长子也在宫中,我们的心,和贵主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完,丰宁公主果然气馁了,圈子也不转了,只管怔怔站在地心发呆。
傅母见状,忙让人送酪饮来,小心翼翼道:“贵主还是听劝吧,您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宫中的贵妃才能安心。不管是让代王即位,还是还政于陛下,将来终有团聚的一日,贵主何不听大娘子的话,再从长计议?”
“就是嘛。”居上道,“听人劝吃饱饭,硬着头皮往大内闯,那些朔方军一路杀进长安,本就杀红了眼,万一脑子跟不上手……贵主岂不冤枉?”
丰宁公主到这里便彻底平静下来了,一手抬起来想摸一摸脖子,发现动作不雅观,中途作罢了。
抬眼看小姑,这小姑一副富贵长相,她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为美,她那张脸,是满月般明艳皎洁的脸,你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贫瘠之象。
她的个头也高,大概比平常女郎要高出两寸,四肢修长,纤浓得宜。尤其那手腕——夏日来了,穿得轻薄了,半臂之下露出银蝉丝的窄袖,若有似无地隐现小臂,丰腴但绝不肥腻。她的美,是健康的美,浑身有光,让人移不开眼睛。丰宁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当初听说宫中有意立她为太子妃,公主就觉得极好,至少这长相不让人讨厌。
就是说话直了些,耐心也不好,不知道迁就人。
丰宁公主叹了口气,引她在窗前的长榻上坐下来,怏怏问她:“你懊丧吗?如果没有这次的政变,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再过几年,也许就是大庸的皇后。”
居上端着茶盏,慢慢摩挲圈底的六瓣葵花,公主本以为她会因与后位失之交臂而难过,没想到她坦然得很,“命里注定我当皇后,那我早晚都是皇后。命里若是没这个造化,那嫁个寻常官宦人家,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她没好意思坦白,相较于高存意,她更心悦门下给事中陆观楼。
姑娘家嘛,纵然洒脱如居上,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那位给事中是长兄辛重威的朋友,虽然不是出身四大家,但也算有根有底,二十出头位居正五品上,且样貌俊俏,人品也很好。上年暮春黄昏,她在家宴上见过他一面,那时就悄悄地喜欢,要不是宫里早早和父亲说定了,她就要托阿兄给她撮合了。
而丰宁公主呢,除了这次命运跌宕,以前二十年可说顺风顺水。她对爱情常持美好的向往,坚决认为如果心动,一定不拘贫富,一视同仁,所以对居上“寻常”也要找官宦人家,嗤之以鼻。
“寒门也出才子,陪着丈夫一路走过来,有什么不好。”
居上觉得她纯属找茬,“我拿什么陪?过惯了好日子,不会洗手作羹汤。嫁进寒门,爷娘不帮我,我得苦熬好多年;爷娘要是帮我,我又给爷娘添麻烦,就不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省心吗?贵主,你知道醍醐吧?”
公主说知道,“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
锦衣玉食的人,对这种珍贵的食物如数家珍。居上说:“一大缸乳,经过不断的熬煮才提炼出酥油,酥油装进瓮里,到了寒冬腊月取出来,中心不凝结的才是醍醐。那醍醐也许只能装满一只酒盏,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它的味道,我要是说‘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你猜那寒门才子会不会打我?”
丰宁公主愕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小小的一盏醍醐,还可能引发血案。
转念再思量,凌从训踏破了大庸的宫门,高姓与寒门之间,不过一步之遥。自己现在还是公主,再过两日又是什么?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又抽泣起来。
居上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再多的安慰都是废话,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哭。
又过良久,公主才抹了眼泪,定定神,忽然抓住了居上的手,“殊胜,阿嫂有件事求你。”
自称阿嫂,看来事情不简单。
居上不敢贸然答应,神情也带着几分提防,但公主不管,手上愈发紧了紧,自顾自道:“我是当朝的公主,一举一动恐怕有人暗中窥探,你不一样,殊胜,你不是帝王家的人,出入宅邸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