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伯没有理睬。大卫放慢了一些速度,显然很满意他总算猜对了这一点。
费伯观察到,这座小岛相当平坦而光秃。地面起伏平缓,他一直没看到有山。植被主要是草,稍微有些蕨类和灌木,极少有树,对风雨无所阻挡。大卫·罗斯的羊一定很能吃苦,他想。
“你结婚了吗?”大卫突然问。
“没有。”
“明智。”
“噢,我不晓得是不是这样。”
“我打赌你在伦敦那边一定惹了不少麻烦。”大卫斜眼瞥了他一下。
费伯向来不喜欢一些男人谈起女性那种含沙射影的轻蔑口吻。他厉声说:“我觉得你娶到露西实在太有福气了。”
“噢,是吗?”
“是的。”
“不过,就换不成口味喽,嗯?”
费伯心想:这家伙到底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说:“我还没有机会尝试一夫一妻制的乐趣呢。”
“差不多吧。”
费伯想:大卫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决定,既然对方讲的每句话都会引燃一场大火,他还是什么也别说为妙。
“说实话,你的衣着看起来不像是个政府的会计人员。你的雨伞和礼帽在哪呢?”
费伯装出淡淡的一笑。
“不过你倒挺像个耍笔杆的。”
“我职位低微。”
“能够挺得过这次船难,你一定身强力壮。”
“谢谢你的夸奖。”
“你看起来也不像超过当兵的年纪。”
费伯转头盯着大卫。“你想往哪儿开?大卫。”他不动声色地问。
“我们就要到了。”大卫说。
费伯向挡风玻璃外面望去,看到了一栋和露西的住所很相似的小房子。房子耸立于一座小山的顶上,那是费伯在岛上看到的唯一的山,其实也算不上山。房子很敦实,看上去蛮舒服。吉普车向它爬去,绕过了一片松树和冷杉。费伯想不通,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在树荫里。
房子旁边有一株山楂,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雨珠。大卫把车停下。费伯看他打开折叠着的轮椅,并且从司机座上滑进轮椅里。费伯知道,自己要是主动帮他,他会不高兴的。
他们穿过一扇没有锁的木门,进到房里。迎接他俩的是厅堂里的一条黑白两色的牧羊犬。牧羊犬体形不大,头很宽,摇着尾巴,但没有吠叫。房子的格局与露西那栋一样,但气氛大不一样:这里光秃秃的,气氛阴沉,而且不太干净。
大卫引路进了厨房。那个牧羊工坐在一个老式的烧木柴的灶台旁,烤着手。他站起了身。
大卫说:“亨利,这是汤姆·麦卡维帝。”
“见到你很高兴。”汤姆很郑重地说。
费伯握了他的手。他身材矮胖,面孔像只旧的棕黄色提箱,头戴着一顶布制便帽,吸着一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他握手很有力,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他长着一个很大的鼻子。他的苏格兰口音极重,费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听懂他的话。
“我希望我没有妨碍你。”费伯说,“我只是随车出来转转。”
大卫摇着轮椅靠近桌子:“我看今天上午咱们干不了什么啦,汤姆——只能四下看看了。”
“嗯。出发以前咱们先来杯茶吧。”
汤姆把浓茶倒进三个大杯子,还都加了一点威士忌。三个人坐下来,默默地喝着。大卫吸起一支香烟,汤姆文静地抽着烟斗,费伯确信,这两个人经常这样消磨时间:吸着烟,暖着手,却什么也不说。
他们喝完茶,汤姆把杯子放进浅浅的石头水槽里,他们便出门,坐进车里。费伯坐在后座。这一次大卫开得很慢,那只叫鲍勃的狗不大费力地在车旁跟着慢跑。显然,大卫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信心十足地转动着方向盘,越过空旷的草地,没有一次陷进沼泽的坑洼。羊群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它们的毛全都湿透了,有些羊挤在洼地里,有些靠在荆棘丛边,有些待在背风坡上,一点也没有心思吃草。连羊羔都乖乖地躲在母羊身下。
费伯正盯着那条狗。只见它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一直向前冲去。
汤姆也在盯着看。“鲍勃发现什么了。”他说。
吉普车跟在狗后面驶了四分之一英里。车停下来时,费伯听到了海的呼啸——他们已经接近岛的北端了。狗站到了一个小峡谷的边缘上。他们下了车,听到了狗刚才听到的声音:一只羊在哀鸣。他们走到崖边,向下望去。
那只羊在下面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侧躺着,随时都可能从陡峭的斜坡上滑下去。它的一条前腿别扭地抬着。汤姆小心地迈着步子下去,检查它的那条伤腿。
“今天晚上要吃羊肉了。”他向上喊说。
大卫从车里取下滑膛枪,顺坡滑给他。汤姆一枪结束了那只伤羊的痛苦。
“你要用绳子把它拽上来吗?”大卫叫着。
“嗯——要是亨利愿意下来帮我一把就不用了。”
“当然。”费伯说。他挑着路,下到汤姆站立的地方。他俩一人拽着一条羊腿,把死羊拉上斜坡。费伯的雨衣勾到了一棵荆棘上,差点没掉下去,他用力一扯,随着很响的一声,雨衣从荆棘上脱了下来。
他们把羊扔进车里,又开走了。费伯感到身上很湿,原来他几乎把雨衣后背全撕开了:“恐怕我把这件雨衣糟蹋了。”
“又不是故意的。”汤姆告诉他。
他们很快就回到汤姆的房子。费伯脱下他的油布雨衣和湿淋淋的夹克,汤姆把夹克放到炉子上方去烘干。汤姆的房子没有露西家的现代化抽水马桶,他们挨个去了户外厕所。汤姆又煮了新茶。
“这只羊是我们今年损失的第一只。”大卫说。
“啊。”
“今年夏天我们要在峡谷上围上篱笆。”
“啊。”
费伯觉察到气氛有点异样,与两三个小时以前略有变化。他们还像原先那样坐着喝茶吸烟,但大卫显得不安。有两次费伯注意到大卫在瞪着他,若有所思。
最后,大卫说:“我们得走了,你在这里宰羊吧,汤姆。”
“好。”
大卫和费伯走了。汤姆没有起身相送,那条狗倒是把他俩送到门口。
大卫先把那支滑膛枪从挡风玻璃上面的架上取下,重新装好子弹,又放回去,然后才发动车子。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绪又变了,变得饶舌起来:“我曾经飞过‘喷火式’,你知道。多可爱的风筝啊。每个机翼上有四支枪——美国制的勃朗宁式,每分钟能发射一千两百六十发子弹。德国人爱用炮,当然——他们的米-109型飞机只有两挺机关枪。炮杀伤力大,但我们的勃朗宁更快,更准。”
“真的?”费伯客气地说。
“他们后来在‘旋风式’上加了炮,不过赢得了不列颠战役的却是我们的‘喷火式’。”
费伯对他的夸大感到恼火。他说:“你打下来多少架敌机?”
“我在训练时失去了双腿。”大卫说。
费伯偷看了他的脸,那上面是压抑着愤怒的表情。
大卫说:“我还没杀死过一个德国人呢。”
这个信号是一清二楚的。费伯突然警觉起来了。他不知道大卫发现了什么,但这人无疑知道了一些情况。费伯稍稍转身,面对着大卫,把一只脚抵在底板的变速箱上,撑住身体,把右手轻轻放到左前臂处。他等着大卫的下一步行动。
“你对飞机感兴趣吗?”大卫问。
“不。”费伯的语气很平淡。
“我猜想,观察敌机已经成了全国性的消遣活动了。就像观鸟一样。人们购买识别飞机的书籍,一下午一下午地仰卧在地,用望远镜观察天空。我还以为你也热衷此事呢。”
“为什么?”
“怎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热衷于观察飞机?”
“噢,我不知道。”大卫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正在岛的中间,离汤姆和露西的房子都各有五英里远。大卫把火柴扔到地上:“大概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照片吧——”
话没说完,他便把燃着的香烟向费伯的脸上扔去,同时伸手去拿挡风玻璃上方的枪。
26
席德·克利普斯望着窗外,低低地骂了一句。草地上都是美国人的坦克,足足有八十辆。他明白要打仗了,其实他们要是开口问他,他会给他们提供另一块地,那儿的草没有这么丰茂。如今,这些坦克肯定会把他最好的牧草都给碾坏掉。
他穿上了靴子,走出屋门。外面有些美国兵,他不知道他们是否注意到了附近那头公牛。他走到牛栏前面站住,搔起头来。那儿进行着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
坦克没有碾坏他的牧草。它们没有留下痕迹。但那些美国兵正在用耙子似的工具在地上制造痕迹。
席德在设法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那头公牛注意到了坦克群。它瞪了它们一会儿,然后用蹄子刨了刨地,跟着便向一辆坦克冲去。
“笨蛋,你会把脑袋撞破的。”席德咕哝着说。
美国兵也在盯着牛看。他们好像觉得很好玩。
那头公牛全速向坦克撞去,牛角竟然刺穿了坦克侧壁的钢板。那一刹那,席德心里强烈地盼望,英国的坦克得千万要比美国的结实。
当公牛把角拔出来时,钢板的破洞处发出很响的嘶嘶声。坦克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似的瘪了。美国兵捧腹大笑起来。
席德·克利普斯又搔起头来。这事可真怪。
高德里曼手里打着雨伞,快步穿过议会广场。他在风衣下面穿着一身深色的条纹西装,脚下那双黑皮鞋擦得光亮,要知道,能向丘吉尔单独报告可不是每天——甚至可以说——每年都有的事。
换成是一名职业军人,带着高德里曼现在带着的坏消息去见三军统帅,肯定紧张万分。但高德里曼却毫无紧张之感,因为一名著名的历史学家是不必害怕政治家的,除非对方的历史观点比高德里曼的还要高明。他虽然不紧张,但却忧心忡忡。
他在想着为制造美国第一集团军驻在东英格兰的假象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四百艘漂在油桶上用木架和帆布做的登陆舰;精心制造的充气坦克、火炮、卡车,甚至弹药库;在地方报纸通讯栏目中刊载的自从数千美国军人抵达这一地区后道德败坏方面的抱怨;由英国最出色的建筑家设计、并由电影制片厂借来的道具制造的假供油码头。由双重间谍发往汉堡苦心编撰的情报。由专业小说家专为德国监听站精心炮制的虚构电文,其中包含这样的精彩内容:“据皇家第五兵团报告,一些平民妇女估计未经当局许可,就登上了美军的行军车。我们要把她们怎么办呢,把她们一块儿带去加来吗?”
有迹象表明,德国人中了圈套。但如今这个精心策划的骗局却有可能付诸东流,就只因为一名漏网的间谍——一名从高德里曼手中漏掉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