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与您保持联系的。再见,长官。”

  高德里曼放下电话,走进书房。他坐下,把一本地图翻到北不列颠的公路图那一页。伦敦,利物浦,卡莱尔,斯特林……费伯在一路往苏格兰东北部走。

  高德里曼不知道是否该重新考虑费伯在设法出境的可能。最好的出境路线在西边,通过中立的爱尔兰,苏格兰的东海岸则是各种军事活动区。费伯明知军情五处在追踪他,还有胆量继续侦察吗?可能,高德里曼了解费伯是个勇气十足的人,所以才这样判断,但还是不像。那家伙在苏格兰能发现的任何情报,都远不及他已经拿到手的重要。

  因此,费伯肯定是要通过东海岸出境。高德里曼把那间谍面前敞开的各种逃跑方法想了一遍:一架轻型飞机降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上;驾偷来的船独自航过北海;跟一艘U型潜艇在海岸附近会合;以旅客身份搭乘商船通过中立国抵达波罗的海,在瑞典下船,然后越过边境进入沦陷的挪威……办法多得很。

  苏格兰场应该已经得知最新的进展。他们会要求所有的苏格兰警方,设法找到在斯特林外搭车的人。高德里曼返回客厅去打电话,他还没走到,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电话。

  “我是高德里曼。”

  “一位叫理查德·波特的先生从阿伯丁打来电话。”

  “啊!”高德里曼本来满心期待着是布劳格斯从卡莱尔报来消息,“请接通他。喂,我是高德里曼。”

  “呢,我是理查德·波特。我是本地侦防委员会的成员。”

  “好,我能帮什么忙?”

  “唉,说起来,实在难堪。”

  高德里曼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讲吧。”

  “你们正在找的那个人——持刀杀人犯什么的。唉,我敢说我用车搭载过这个坏蛋。”

  高德里曼紧紧地握住听筒:“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我的车在斯特林附近的A80号公路上抛了锚。就在该死的半夜。这家伙走了过来,修好了我的车,就这样。所以自然地——”

  “他在哪儿下的车?”

  “就在阿伯丁这儿。他说要去班夫。我昨天睡了大半天,所以直到今天下午——”

  “别埋怨自己了,波特先生。感谢你打来电话。”

  “好啦,再见。”

  高德里曼摇了摇听筒,电话里又传来陆军部接线员的声音。

  高德里曼说:“请你为我接通布格劳斯先生好吗?他在卡莱尔。”

  “他一直等着和你通话呢,长官。”

  “好极了!”

  “喂!珀西。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又有他的线索了,弗雷德。他把莫里斯扔在斯特林外面,搭顺风车到了阿伯丁。”

  “阿伯丁。”

  “他大概想从东大门出去。”

  “他什么时候到阿伯丁的?”

  “大概是昨天一早。”

  “这么说,他就来不及跑掉了,除非他动作特别快。这里正经历着人们记忆中最大的暴风雨。是昨天夜里开始的,还没停呢。没船出海,当然,飞机也无法着陆,太危险了。”

  “好极了!你尽快赶到那里。我要通知当地警察立即行动起来。你到阿伯丁后就给我来电话。”

  “我马上出发。”

  “弗雷德?”

  “怎样?”

  “我们会抓到那浑球的。”

  在高德里曼挂断电话时,布劳格斯还在哈哈大笑。

  21

  费伯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透过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最后一道暮霭正被逼近的夜色逐渐吞没。雨点敲打着屋顶,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吼叫着。

  他动手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即使这么小的一个动作也让他觉得累,他往后一靠,躺回到枕头上。他竟会如此虚弱,简直把他吓坏了。那些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的人应该永远保持强大。恐惧从来没有远离过他的情绪的表层:或许这就是他长期以来得免一死的原因。他始终感觉不到安全,他心里明白,正是这种不安全感使他选择了间谍这一行:只有这一行才能允许他将任何对他稍有威胁的人随时置于死地。唯恐自己虚弱,恰恰是他那种包含着魔似的自行其是、他的不安全感和对军内上司的轻蔑,综合在一起的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把自己周身检查了一遍。他觉得好像浑身到处都是擦伤,但显然一点重伤也没有。他没有发烧:尽管在船上折腾了一夜,他的体质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没有患支气管炎,只是周身无力而已。

  他也察看了自己的东西。底片盒依旧贴胸藏着,带鞘的锥形匕首仍然牢系在左臂上,证件和现金则放在他睡衣的口袋里。

  他推开毯子,一摆身坐起来,将双腿放到地板上。他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决不能允许自己有病弱的心态,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穿上晨衣,走进了浴室。

  他回到卧室时,他自己原来的衣服,从内衣到衬衫到工作裤,都已一一洗净烫平,放在了床脚边。他猛然记起,早晨的什么时候起身时,曾看见那女子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里;那场面很尴尬,他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但他可以回忆起来,她非常美。

  他慢慢穿起衣服,本想刮刮脸,但他决定先获得男主人的准许,再借用浴室架上的刮胡刀——有些男人视他们的剃刀如同自己的妻子,是不准别人碰一碰的。他用衣橱上层抽屉里找到的儿童塑胶梳子梳了梳头。

  他照着镜子,对自己的长相毫无得意的感觉。他并不自负。他清楚有些女人认为他有魅力,但另外一些女人则不这么认为——他猜想大多数男人在女人心目中都是如此。当然,他比大多数男人有过更多的女人,但他把这一点归因于自己的欲望,而不在于自己的外表。他在镜中的映像还算中看,这一点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满意地离开卧室,慢慢走下楼梯,又感到一阵虚弱袭来,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这阵虚弱——他用手紧抓楼梯扶手,迈着小步,一级一级地走到楼下。

  他在客厅外停住,听到里面没声音,就向厨房走去。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桌边,就要吃完晚饭了。

  他进门时,那女人站起了身。“你起来啦!”她说,“你确定你可以起床了吗?”

  费伯任凭对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谢谢你,”他说,“你其实不该鼓励我装病的。”

  “我看你没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多可怕的灾难,”她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也没有。别傻了。我为你热着汤呢。”

  费伯说:“你们真是好人,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大卫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到一个碗里,放到桌上,摆在他面前,“大卫,可不可以麻烦你切几片面包?”

  “我叫亨利·贝克尔。”费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证件上都没用这个名字。亨利·费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该用他那个詹姆斯·贝克尔的身份。不过他想让这女人叫他亨利,因为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国名字。

  他啜了一小口汤,突然感到饥饿难当。他把汤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面包。他吃喝一毕,露西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蛮可爱的:嘴巴张开,露出了整齐的白牙,眼角高兴地弯曲着。

  “还要吗?”她主动问。

  “谢谢。”

  “我看得出吃东西对你身体大有好处。你的脸上开始有血色了。”

  费伯意识到自己的体力确实是恢复了不少。他吃第二轮时慢多了,倒不是因为已经饱了,而是出于礼貌。

  大卫说:“你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出海呢?”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讲话。

  露西说:“别刨根问底的,大卫。”

  “没什么,”费伯说,“我很蠢,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我得到的第一次钓鱼假,我一心不想让坏天气给耽搁了。你们是渔民吗?”

  大卫摇摇头。“牧场主。”

  “你们雇了很多人吗?”

  “只有一个,老汤姆。”

  “这岛上还有别的牧场吧?”

  “没有。我们住在这一头,汤姆住在另一头,我们中间除了羊之外,什么都没有。”

  费伯缓缓点了点头。这很好——好极了。一个女人、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构不成障碍。他立即感到自己强壮多了。

  费伯说:“你们怎么和陆上联系?”

  “每两周有一艘船。这个星期一就该来了,不过要是暴风雨不停的话,船就不会来了。汤姆的小屋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果我认为别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紧急救治,我就用那发报机。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看没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没意义——在暴风雨停止之前,谁也没法上岛来把你接走。再说,天气一好,船也就会来了。”

  “当然,”费伯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如何跟U型潜艇取得联系一直是他心里烦恼的问题。他在露西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他曾打算过,迫不得已时就把它改装成一部发报机。但既然汤姆那儿有机器,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费伯说:“汤姆要发报机干吗?”

  “他是皇家监视哨的一员。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轰炸,当时没有空袭警报,结果造成了五十人伤亡,于是他们就招募了汤姆。幸好他的听力比视力要强。”

  “我猜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们到客厅去吧。”

  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费伯不再感到虚弱和晕眩了。他拉着客厅的门,让大卫通过。大卫摇着轮椅车到壁炉前面。露西请费伯喝些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费伯向后靠坐着,打量着这对夫妇。露西的外貌确实动人:她有着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离得略远,一双眸子是不同寻常的猫一般的唬珀色,深红色的头发十分浓密;那身男式的渔民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头发卷一卷,穿上晚礼服,一定会光艳照人。大卫也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那暗黑的胡茬,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肤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从他手臂的长度来判断,如果有腿,他应该是个挺高的人。费伯猜想,由于长年累月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大卫那双手臂一定锻炼得很有力。

  确实,他们是动人的一对——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严重的失调。费伯对婚姻不内行,但他在探询技巧方面受到的训练使他学会了察颜观色——透过一个人身体的某个小动作,他可以看出对方是惊慌失措,还是信心十足,是无所隐瞒,还是在撒谎欺骗。露西和大卫很少对视,从来没有肌肤接触。他俩和他说的话多于彼此的交谈。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如同两只火鸡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当中立地带。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很明显的,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为了与共同的敌人作战,不得不把更深的敌意暂时强压下去。费伯不晓得他们相互痛恨的背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伤痕。

  这栋小巧玲珑的房子,尽管铺着地毯,摆着雕花靠背椅,挂着镶框水彩画,燃烧着熊熊炉火,却不啻是个情感的高压锅。他们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作伴,中间又有隔阂……这使他想起了在伦敦看过的一出戏,是由一位叫做田纳西什么的美国人编的剧。

  大卫一口把酒喝完,说:“我得去睡了。我的背开始不舒服了。”

  费伯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耽搁你睡觉了。”

  大卫摇着轮椅走开:“没关系。你整天都在睡,不会马上想再上床的。况且,我敢说,露西也会很乐意再和你聊聊。我让我的背太操劳了——你知道,背的本来任务只该是分担双腿的受力啊。”

  露西说:“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两颗药丸。”她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瓶子,摇出两颗药丸,递给了她丈夫。

  他把药干咽下去:“我得说晚安了。”他摇着轮椅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