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小心点,杰克。”
A30号公路靠近巴格肖特的比尔咖啡馆:
“来杯茶好吗,比尔?加两块方糖。”
“早安,皮尔森警官,天气真糟。”
“那盘子里是什么,比尔——朴茨茅斯来的卵石吗?”
“牛油圆面包,你知道的那种。”
“噢,那我就来两个吧。谢谢……喂,小伙子们!谁想我把他的卡车从上到下彻底检查一遍的话,现在可以马上走开……对了,这样更好。请看看这张照片。”
“你追查他干吗,警官——骑车没亮灯吗?”
“别开玩笑,哈里——把这张照片传着看一看。有谁让这家伙搭过车?”
“我没有。”
“没有。”
“对不起,警官。”
“从没见过他。”
“谢谢你们,小伙子们。要是看见他,赶紧报告。再见。”
“警官?”
“什么事,比尔?”
“你还没付面包钱呢。”
“我把它们作为证据征用了。再见。”
卡莱尔的斯麦思威克加油站:
“早安,太太。我可不可以花你一分钟……”
“马上就来,警官。让我先照顾一下这位先生……十二先令六便士,先生,谢谢。再见……”
“生意怎么样?”
“糟透了,和往常一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们到办公室去一下好吗?”
“唉,来吧……好啦。”
“看一眼这张照片,告诉我你最近给这个人加过油吗?”
“好的,这不难。我们这儿过往的客人并不怎么多……啊,我想我给他加过油!”
“什么时候?”
“前天,上午。”
“你有把握吗?”
“嗯……他比照片要老些,但我很有把握。”
“他开的什么车?”
“一辆灰色小车。我对牌子不怎么在行,这生意其实是我丈夫的,他现在在海军服役。”
“好吧,车子是什么样子的?跑车?还是轿车?”
“是一种老爷车,帆布顶篷开着。两个座位,兜风用的。踏脚板上着一个备用油箱,我把那个也灌满了油。”
“你记得他的穿戴吗?”
“记不太清楚。我想是工装吧。”
“一个高个子?”
“是的,比你高。”
“嘿,我看就是他!你这儿有电话吗?”
威廉·邓肯二十五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体重刚好一百五十磅,算得上头等身材。这全是拜他户外生活充沛、又不沾烟酒、不过夜生活所赐。但他却用不着当兵。
小时候,他看上去和正常儿童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迟钝,但到了八岁那一年,他的智力停止了发育。谁也不知道他受过什么心灵上的创伤,也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损害可以说明这种突然的智力停顿。到十八岁那一年,人们都叫他傻子威廉。
他的父母都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原教旨主义教团的信徒,该教团成员不准与教团之外的人通婚(这与威廉的呆傻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夫妻俩带他到斯特林的一位专家处就诊,老医生做了好几种检验之后得出结论:威廉的智力只有八岁,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发育了。威廉的父母不断为他祈祷,但内心怀疑这是上帝故意以此来考验他们,于是他们相信,威廉得到了拯救,期盼着他们与他在天国重遇的那一天,他就会痊愈了。
一个八岁的孩童可以放牛,于是傻子威廉就成了放牛人。就是在他放牛的时候,第一个看到了那辆汽车。
他猜里面坐着一对情侣。
威廉懂得情侣是怎么一回事。他懂得情侣们会在矮树丛、电影院或汽车里干些说不出口的事情,人们也从来不提这种事情。他赶着牛群匆匆走过停着那辆双座车的树丛,而且竭力不往车里看,以免瞧见罪孽的事情。
他赶着小小的牛群进了牛棚去挤奶,绕了个圈子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给他父亲——吃力而大声地——读了一章《旧约》中的《利未记》,然后就上床去做有关情侣的梦了。
第二天晚上那辆车还在。
尽管威廉蒙昧无知,但他还是知道,不管情侣在一起做的是什么事,都不会一做做二十四小时的。
这次他径直走到小汽车前面,向里面看了看。空无一人。引擎下面的地上又黑又黏,全是油。威廉又想出了一种新解释:车子坏了,开车的人把车扔了。他根本没去想,车子为什么会半掩在灌木丛中。
他回到牛棚时,把他看见的告诉了那农场主:“公路边的小路上有一辆破汽车。”
农场主是个大块头,每逢动脑筋时,两条浓浓的亚麻色眉毛就挤到一起:“旁边没人吗?”
“没人——从昨天起车子就在那儿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威廉脸红了:“我还以为那可能是……情侣呢。”
“唔唷!”农场主意识到,威廉不是忸怩作态,而是真的难为情。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好啦,你回家去吧,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农场主挤完牛奶之后,亲自去看了看。他确实想不通,那辆车为什么要半藏着。他听说过那个在伦敦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尽管他没有立即得出结论,认为车就是那个杀人犯扔的,但他还是想到,在车与某种犯罪行为之间有关系。于是,晚饭后他就打发大儿子骑马赶到村里,给斯特林的警察打电话。
他儿子还没回家,警察就到了。他们足足有十二个人,个个喝起茶来都没完没了。农场主夫妇俩一直陪了他们半夜。
傻子威廉被叫来把事情的经过又讲了一遍,他说他是前一天晚上第一次看到那辆车的;谈到他猜里面有对情侣时,脸又红了。
总之,那是当地战时最令人兴奋的一夜。
那天晚上,高德里曼正准备接连第四夜睡在办公室里。他先回家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再装个衣箱。
他住在切尔西一幢提供打扫服务的公寓里。虽说小了些,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已经足敷使用了。房子收拾得很整洁,书房除外,因为他不准清洁工进书房,家具当然都是战前购置的,但都经过精心挑选,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起居室摆着皮靠椅和一台留声机,厨房里满是节省人力的设备,但很少使用。
他给浴池加水的时候,吸了一支香烟——最近他嫌烟斗费事,改吸香烟了——端详起他的最值钱的家当:一副奇特的中世纪风景画,大约出自希尔罗尼莫斯·波西的手笔。那是一件传家宝,高德里曼十分珍爱,即使在缺钱时也没有变卖。
他躺在浴池里,想起了芭芭拉·狄更斯和她的儿子彼得。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她,连布劳格斯也不例外;那天他俩谈及再婚一事时,他本来就要说了,但被特里上校打断了。芭芭拉是个寡妇:战争才刚开始,她丈夫就在一次行动中阵亡了。高德里曼不晓得她的年龄,但她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就作为一个二十四岁儿子的母亲来说,是年轻了点。她负责翻译截获的敌方电文,本人聪明伶俐,乐观开朗,而且颇具魅力,她也很富有。高德里曼约她吃过三次晚饭。他觉得她钟情于他。
她曾安排了一次高德里曼和她当了上尉的儿子彼得的会面。高德里曼喜欢那个小伙子。他还知道芭芭拉和她儿子都不晓得的一件事:彼得要出征诺曼底。
这就更增加了高德里曼非抓到“针”不可的理由。
他走出浴池,花了不短的时间仔细刮脸。他自忖:我是不是爱恋着她?他不清楚人到中年爱情该是什么感受。大概不是年轻人那种火辣辣的激情。爱恋、倾慕、柔情和一丝说不准的性欲?如果这一切可以称作爱情的话,他就是爱她的。
如今他需要和人共同生活。多年来他只想过单身生活,专心致力他的研究工作。现在,军事情报局内的战友情谊把他深深吸引住了。各式各样的聚会,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彻夜会谈,业余特工的奉献精神,那些时时面对死亡又无法预测命运的人们疯狂的寻欢作乐——这一切都深深感染了他。他知道,这种日子会随着战争结束而结束;然后,其他的都会保留下来:和亲人谈论他们成败的需要,夜间去触摸别人的需要,说一声“唉!瞧瞧那个!多棒啊!”的需要。
战争是折磨人、压抑人、令人沮丧和不安的,但战争也使人生活在友谊之中。如果和平带回来孤独,高德里曼觉得他不会感到幸福。
眼前,清洁的内衣和烫得笔挺的衬衫是最高的奢侈了。他又把几件干净衬衫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在回办公室前坐下来喝上一杯威士忌。门外那辆征用来的戴姆勒军用车司机可以再等上一会儿。
他正往烟斗里装烟丝,电话响了起来。他放下烟斗,还是点燃一支香烟。
他的电话与陆军部的总机是相连的。电话员告诉他,是达尔凯思警察局长从斯特林打来的。
他等候接线的咔哒声响过,便说:“我是高德里曼。”
“我们已经找到你们说的那辆莫里斯牌小汽车了。”达尔凯思开门见山地说。
“在哪里?”
“斯特林南边的A80号公路上。”
“空的?”
“嗯,坏了。已经停在那儿至少二十四小时了。开出了公路几码,藏在灌木丛中。”
“现场附近可到的距离之内有汽车站或者火车站吗?”
“没有。”
高德里曼咕哝着说:“照这么看来,我们那个目标扔下汽车之后大概是步行或搭车了?”
“嗯。”
“在这种情况下,请你询问——”
“我们正在设法弄清楚是否有本地人看到他或让他搭了车。”
“好极了。有消息尽快告诉我……同时,我要把这消息通知苏格兰场。谢谢你,达尔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