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确实是我们英国人发明。在南非。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埋首研究自己的历史,却老是忘记历史中的点点滴滴。我们实在善于对不愉快的事实眼不见为净。”
“那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怎么说?”
“一九三九年,我们何尝不是对这样一个不愉快的事实眼不见为净:我们不可能打赢一场与德国人的战争——但看看后来的演变。”
“我公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不像我那么犬儒主义。我们能帮苏格兰场做些什么?”
布劳格斯很喜欢和这位女士像这样谈话,但现在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回归到工作上。“是有关四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宗谋杀案。”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冒出来了一些新的证据。”
“我当然知道那宗谋杀案。这里原先的房主被一个房客谋杀了。她没有继承人,我丈夫从她的遗嘱执行人手里买下了这栋房子。”
“我想找当年的房客问问情况。”
“好的。”那女人的敌意消失了,她那张聪慧的脸上现出正在努力回想的表情。“我们刚搬进来时,原先住在这儿的三个房客还在: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一位推销员和一个约克郡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参了军——他还给我们写信。那位推销员应征入伍,死在了海上。我了解这些情况,因为他的五位太太中有两位与我们还有联系!至于那退役军官,现在还住在这儿。”
“还住在这儿!”真是好运气。“我想见见他,劳驾。”
“没问题。”她站起身,“他有一把年纪了。我来带你到他的房间去吧。”
他们走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来到二楼。她说:“你先跟他聊聊,我去找参军的那小伙子最近来的那封信。”她敲起门。布劳格斯苦笑想着,我的房东太太才懒得为自己找这种麻烦。
一个声音在屋里回答:“门开着呢。”布劳格斯走了进去。
那位退役军官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膝上裹着一条毯子。他穿着一件运动夹克,戴着衬领,打着领带,架着眼镜。他的头发稀疏,胡子灰白,曾经很坚毅的脸上如今皮肤松弛,布满皱纹。这房间成了一个靠回忆度日的男人的家:有几幅航船的绘画、一台六分仪和一架望远镜,还有他本人年轻时在“文契斯特号”军舰上的留影。
“你瞧瞧这个,”他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那小子为什么不参加海军。”
布劳格斯走到窗口。屋外路边上停着一辆马拉的面包店送货车。那个所谓的“小子”是个穿裤子留短金发的女人。她有着硕大的胸脯。布劳格斯笑了。“那是个穿裤子的女人。”他说。
“哎呀,果然是!”那军官转过身来,“你知道,这年头是男是女可真说不准。女人居然穿裤子!”
布劳格斯作了自我介绍。“我们重新审理了一九四〇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宗谋杀案。我相信你和那个叫亨利·费伯的凶嫌,曾经同时住在这儿。”
“没错!我能帮什么忙吗?”
“你对那个费伯记得清楚吗?”
“清楚极了。高大的个子,深色的头发,谈吐文雅,举止安详。穿得相当破旧——你要是以服装取人,可就要看走眼了。我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我没那份心思去好好了解他,而且他似乎不想让人了解。我估算他的年纪大概和你相仿。”
布劳格斯忍住没笑:他已经习惯人们只因为他是警探就把他的年纪估计得偏大了。
那军官又补充说:“我肯定他没干那事。你知道,我对人的性格还有点了解——你不学点这方面的本领,是没法指挥一艘军舰的——那个人要是色情狂的话,我就是赫尔曼·戈林了。”
布劳格斯突然联想到,这老头儿把穿裤子的金发女人误认为男人,还错估了他的年龄,肯定是不中用了,不禁感到失望。他说:“你知道,你总该要求看一看警察的证件的。”
那老军官有点吃惊:“那好吧,咱们看看吧。”
布劳格斯把打开皮夹,把克里斯琴的相片给他看:“请看。”
老军官端详了一会,然后说:“拍得真不错。”
布劳格斯叹了口气。老头子的眼睛几乎全瞎了。
他站起身。“这次就谈这些吧。”他说,“谢谢你。”
“欢迎你随时来,我一定尽力相助。如今我对英格兰没有多少价值了——连国民军都不要的人,确实够不中用的了,唉。”
“再见。”布劳格斯向外走。
那女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她递给布劳格斯一封信。“地址是一个军队信箱号码,”她说,“毫无疑问,你能找得到他在哪儿。”
“你知道,老军官没什么用啦。”布劳格斯说。
“我猜也是。不过,有个客人,他这一天过得总算有点意思。”她打开门。
布劳格斯一时冲动,说:“你肯赏光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她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丈夫还在马恩岛呢。”
“对不起——我原以为——”
“没关系。我感到荣幸。”
“我想请你放心,我们不是盖世太保。”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孤单的女人难免会变得刻薄。”
布劳格斯说:“我妻子死在空袭中。”
“那你应该了解,战争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
“对,”布劳格斯说,“它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他走下台阶。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开始下雨了。
克里斯琴死的那天也有雨。布劳格斯因为和高德里曼翻阅一些新资料,回家晚了,他拼命往家里赶,希望可以在克里斯琴出去开救护车之前,和她一起待上半小时。天黑了,雨已经下起来了。
布劳格斯为她感到骄傲,很骄傲。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说,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胜过两个男人。她在灯火管制的伦敦街上开车驰骋,像个老兵似的拐弯时只用两轮着地,尽管这城市四处起火,她却吹着口哨,谈笑风生地穿行其间。人们都说她无所畏惧。布劳格斯比他们更了解她:她心里是害怕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早晨他起床而她上床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种时候,夜里的可怕情景已经过去了几小时,她也不用再那么强撑着了。他知道,她并非不害怕,但却勇气十足,他感到骄傲的正是这个。
他从火车上下来时,雨下得更大了。他向下拉了拉帽子,把衣领竖起来。他在一个商店给克里斯琴买了香烟——她像很多妇女一样,最近也抽起烟来了。店主只卖给他五包烟,因为货源短缺。
一名警察拦住了他,要验看他的证件——又耽搁了两分钟。一辆救护车驶过他身边,很像是克里斯琴开的那辆,那是一辆征用来的水果运输卡车,漆成了灰色。
他走进家门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爆炸声听着越发近了,而且他还能清楚地听到飞机声。今天夜里,东区又会伤痕累累,看来他又得要在莫瑞森防空洞睡觉了。很近的地方又有一次爆炸,他加快了步伐。他连晚饭也要在防空洞里吃了。
他拐进自己那条街,看到了许多辆救护车和救火车,赶紧拔腿跑起来。
有炸弹落在了他家的街上,离街的中央部位不远,应该就在他家附近。老天爷,可千万不要是我家,不要——
屋顶上被直接命中,房子彻底被炸平了。他向人群冲过去,那儿聚着邻居、消防队员和志愿人员。“我太太没事吧?她出来了吗?她还在里面吗?”
一名消防队员同情地看着他:“没人出来,老兄。”
救护人员在翻着瓦砾堆。突然,一个人叫道:“在这儿了!”随后他又说:“倒大霉啦,是无所畏惧的克里斯琴!”
布劳格斯冲到那人身前。克里斯琴在一大堆砖头下面。可以看得见她的脸;她双眼紧闭。
那个救护人员叫着:“吊车,哥儿们,赶快。”
克里斯琴呻吟了一声,动了动。
布劳格斯说:“她还活着!”他跪到她身边,把手伸到一块大砖垛的下面。
那个救护人员说:“你抬不动的,孩子。”
但那块砖垛却被抬了起来。
那个救护人员说:“天哪,你会砸死自己的。”一边说一边赶紧弯腰来帮忙。
大砖垛抬起离地面两英尺高时,他们用肩膀扛住了它。现在重量不再压住克里斯琴身上了。又来了一个人,再来了一个。四个人一起把大砖垛撑了起来。
布劳格斯说:“我把她抬出来。”
他爬到斜坡砖顶的下面,把妻子搂在怀里。
有人叫道:“该死,往下滑啦!”
布劳格斯把克里斯琴紧紧搂在胸前,赶紧往外爬。他刚刚出来,那几个救护人员就松开了砖垛,跳到了一边。砖垛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布劳格斯意识到,这块大砖垛刚才就是这样落到克里斯琴身上的,心里明白她是没救了。
他把她抬到救护车上,车子马上开走了。她死前又睁了一次眼,并且说:“你们只好靠自己来赢这场战争,我可帮不上忙了,孩子们。”
一年多后,当他从海格特顺着下坡走到伦敦市区时,泪水又涌了出来,和落到脸上的雨水交织在一起,他想起刚才女主人说的那句至理名言:战争会引起一个人的恨意。
十八岁的比利·帕金,本该在他父亲开在斯卡伯罗的皮革厂中当学徒,却因为战争的需要被军队按二十一岁接收,并一路被提升为中士。现在,帕金正受命率领他的先遣班穿过一座燥热的树林,向一个尘土飞扬的意大利村庄前进。
意大利人已经投降,但德国人还没有,正是德国人在意大利抵御着英美联军。联军在向罗马挺进,对帕金中士这个班来说,这是一次长途行军。
他们在一座山顶上走出树林,卧倒在地,观察位在山脚下的村庄。帕金取出他的望远镜,说:“我现在他妈的要是能喝上一杯茶该有多好。”他学会了喝酒、吸烟、睡女人,说的话和其他当兵的人没两样,也不再参加祈祷会了。
这些意大利的村庄有的有设防,有的没设防。既然不知道哪里有设防哪里没设防,在接近这些村庄时就一概得小心翼翼。这得消耗掉不少时间。
山的下坡上没有多少隐蔽之处——只有几片灌木丛。村子的外围有几栋白色的房合,然后是一条河,河上有座木桥,然后是更多的房子,中间有个小广场,边上有镇公所和钟楼。从钟楼到木桥视野开阔:如果这里驻有敌人,一定在办公所里。周围的田地里有几个人影在干活。天晓得他们是谁:可能是地道的农民,也可能是法西斯党徒、黑手党分子、游击队员、共产党人……甚至可能是德国人。在没有开火之前,你根本无法知道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帕金说:“上吧,下士。”
五分钟之后,瓦特金斯下士踏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头上戴了一顶便帽,军装外面裹了一条肮脏的旧毯子。他肩上扛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说不上,从一口袋洋葱到一只死兔子都可能。他跌跌撞撞地,不像是在走路。到了林边,消失在一座低矮的农舍黑乎乎的屋里。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贴墙站着,这样从村子方向便看不到他了。他向山顶上的士兵们望过去,挥起手:一次,两次,三次。
全班爬下山坡,进了村子。
瓦特金斯说:“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中士。”
帕金点点头。
他们从房子之间运动到河边。帕金说:“该你了,哈德森。把这条小河当作密西西比河游过去吧。”
二等兵哈德森把他的装备整齐地堆放在一起,摘下钢盔,脱下皮靴和紧身军上衣,溜进窄窄的溪流。
他在对岸露出水面,爬上岸去,消失在房舍中间。这次等候的时间长些,因为要察看的范围更大。最后,哈德森走回木桥这边。“要是这儿有德国人,他们也都藏着呢,”他说。
他重新装备整齐,全班通过木桥,进入村子。他们靠着街道两侧,向广场前进。一只鸟从一间屋顶上飞起,惊动了帕金。他们经过一座座房舍时,有人踢开了一些房门。里面没有人。
他们站在广场边上。帕金向办公所点了下头。“你到那里边去过了吗,哈德森?”
“去了,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