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刚才摔落地面的厨师又坐了起来,像个由人操控的木偶似地,脸上仍保持着狞笑。

  “克拉克,他们来了!”玛莉尖叫。

  他很快地瞥了后照镜一眼,又再把油门往下踩,车子马上向前冲出。玛莉看到坐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举起一只手臂挡住脸,在他高举的手臂后,她看到他仍在狞笑。

  两吨重的宾士车撞了上去,把他整个人压在下面,顿时发出碎裂的响声,玛莉急忙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别担心。”克拉克阴沉地看着后照镜说:“我们伤不了他,你看,他又爬起来了。”

  “什么?”

  “除了衬衫被弄脏外,他……”他突然停顿,望着她。“谁打了你,玛莉?”

  “什么?”

  “你的嘴巴在流血,谁打了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探向嘴角,检视一下这红色污渍,尝了一口。“不是血,是刚才的樱桃派。”她说着,然后发出一声绝望而破碎的笑。“把我们弄出这里,克拉克,求

求你把我们弄出去。”

  “你放心。”他说,把注意力转回到空旷的大街上。玛莉注意到,不管市民广场有没有吉它和电吉它,但是大街上却没有电线。她不晓得摇滚天堂的电力是哪来的,不

过很确定绝对不是从奥勒冈电力能源中心来的。

  宾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引擎怒吼着,保持一种毫不放松的力气,奋力从后方排气管喷出深褐色烟雾。百货商店、书店、还有一间婴儿用品店叫“摇滚摇篮曲”的,从

玛莉眼旁飞快地闪逝。她看到一个褐色卷发及肩的年轻男子站在“摇来撞去弹子房”外,双臂交叠在胸前,一只脚穿着蛇皮长靴,弓起来踩在刚粉刷过的白色砖墙上。他凝

重不悦的脸孔很英俊,玛莉立刻就认出他是谁。

  克拉克也是。“那是蜥蜴王(Lizard King)。”他的声音干干的,没有任何情绪。

  “我知道。我看到了。”

  是的,她看见了。然而这些画面仿佛干燥的纸,在她内心轰然起火燃烧。极度的恐惧使她变成一个放大镜,凝聚光线引燃这些纸张。她也明白,如果他们能逃离这里,

这段记忆将不会留下:这些记忆将会像灰一样随风而散。事情都是这么进行的。当然了,一个人没有办法记得这种梦魇般的画面及经验,却还能保持理智。因此心灵会变成

一个鼓风炉,把任何经验都加以扭转。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还能沉溺在不信鬼魂的愉悦中,她想。因为每当心灵碰到可怕和非理性的事情时,就像一个人被迫抬头看蛇发女妖美杜莎的脸一样,它会忘掉,它必

须忘掉。而且,现在除了逃出这个地狱之外,玛莉惟一渴求的就是忘掉这一切。

  她看到小镇尽头的一个交叉路口边,有一小群人站在城市服务站的柏油碎石地上。他们表情惊慌,身上的衣服都褪了色。一个男人穿着油渍斑斑的机械工作服,一个女

人身穿灰色的护士服——原本也许是白的。一对年长的夫妇,太太穿着矫正鞋,而先生的一只耳朵戴着助听器,他们依附对方,好像小孩子害怕在黑暗的森林深处迷路。玛

莉不需要听人说明就了解,这些人加上那位年轻女服务生,才是奥勒冈州摇滚天堂真正的居民,他们就像被猪笼草抓到的虫一样,被困在这里。

  “求求你把我们弄出去,克拉克,”她说:“求求你。”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喉咙里呕出来,她忙用手掩住嘴巴,显然快要吐了。不过她没有吐,反而打了一个嗝,灼热

了她的喉咙,尝起来像是她刚在“摇滚爵士餐厅”吃的派的味道。

  “我们会没事的,别紧张,玛莉。”

  小镇的尽头就在前面,在经过左边的消防队,和右边的学校后(即使在她高度的恐惧状态中,她仍能看到那个学校叫做“摇滚中学”)。三个小孩站在运动场上,以悲

哀的眼神望着宾士车急驶而过。在前方,笔直的马路开始蜿蜒,路旁一个吉它形状标识写道:你现在正离开摇滚天堂,晚安,甜心晚安。

  克拉克没有稍停片刻,便把车子开进那条蜿曲的马路中。

  然而,在远远的那头,有辆公车挡在路中。

  这不是他们进城时远远看到的那辆,而是一般的黄色轿车;轿车上画满了上百种颜色、足以让人精神恍惚的涂鸦,窗户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纸与标语。当克拉克尖叫

着踩下刹车时,玛莉仍带着一种接受宿命的冷漠,她从画得乱七八糟的车身上读出文字:魔法公车。

  克拉克用尽全力,但仍停不下来。宾士车滑向魔法公车,车轮完全咬死,磨着地面冒出浓浓白烟。在轰然巨响下,宾士车撞上魔法公车的车腹。玛莉再次被安全带紧紧

勒痛。公车受到撞击,只摇晃了一下,什么事也没有。

  “倒车绕过去!”她对克拉克大叫,一个令人绝望的直觉袭卷她:一切都结束了。宾士的引擎声变得断断续续,玛莉看到蒸气从前面扭曲的引擎盖四周散逸出来,就像

一只受伤的龙呼出的气息。克拉克退档倒车,车子像只湿漉漉的老狗颤抖着,然后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们听到后面有警笛声逐渐迫近。她突然产生一股好奇心,谁会是这个镇的警察?不可能是约翰·蓝侬(JohnLennon),因为他活着时候的座右铭就是“质疑权威”,

也不是蜥蜴王,他显然是镇上大家共同讨伐的坏痞子之一。会是谁呢?然而这真的重要吗?也许,她想。会是吉米·汉垂克斯(Jimi Hendrix)吗?这听起来很疯狂,不过

她或许比克拉克还熟知摇滚乐。她记得在哪儿读过说,汉垂克斯曾是一○一师空降行动中的飞机驾驶,人们不是常说,军中退役的人往往最适合担任执法官员吗?

  你快疯了,她告诉自己,然后点点头。没错,她显然是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反而是种解脱。“怎么办?”她木然地问克拉克。

  克拉克打开车门,门框已有点扭曲,他必需用肩膀去撞开它。“快逃!”

  “什么?”

  “你看到他们了,难到你想和他们一样吗?”

  她心中的恐惧重新燃烧起来了。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克拉克绕过车子拉住她的手。当他们转身面向魔法公车时,克拉克紧紧捏住她的手。走出来的是位高个子男

人,他穿着领口敞开的白衬衫,深色的牛仔裤,戴着包覆式太阳眼镜。蓝黑色的头发从太阳穴往后梳,梳成一个夸张而一丝不苟的鸭尾巴发型。毫无疑问的,他有一副令人

难以置信的,几乎是幻觉般的俊帅长相,即使戴了太阳眼镜也隐藏不住。丰满的嘴唇张开一个小小的狡猾微笑。

  一辆蓝白相间,门上写着“摇滚天堂警局”的警察巡逻车来到弯路。停在宾士车后。驾车的是一个黑人,终究不是吉米·汉垂克斯。玛莉不太敢确定,但她想这警官是

奥提斯·雷汀(Otis Reding)。

  戴着墨镜身穿黑色牛仔裤的男人此时站在他们正前方,他的大拇指勾着皮带环,苍白的手荡来荡去像死掉的蜘蛛。“今天好吗?”毫无疑问的,他仍挂着那慢条斯理、

带着嘲讽味道的曼斐斯口音。“欢迎你们俩来镇上,希望你们能待上一阵子。镇上没啥好看的,不过我们很和睦,而且互相帮助。”他伸出手,三个大得荒谬的戒指闪闪发

亮。“我是这里的镇长,艾维斯·普里斯莱(Elvis Presley)。”

  夏夜的傍晚。

  当他们走向市民广场时,玛莉又再度想起小时候在艾密芮参加的演唱会。一股强烈的怀旧和悲哀感,穿透她那把自己的心灵和情感包围起来、隔除在恐惧之外的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