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最后终于开口:“就当做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泰尔一直做恶梦:先是梦到杰宁先生在酒吧里摸他,而后又梦到厕所门下的那只运动鞋。在梦里,泰尔把门打开了,他看到杰宁先生坐在那马桶上,全身赤

裸地死在那里,阳具在死后仍保持着勃起的状态。他的嘴巴突然张开,吐出一阵青烟,阴森森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泰尔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连

同床单一起滚落地板上。那时是清晨四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正钻过大楼间的缝隙,穿过窗户射进屋里。泰尔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着香烟,一直挨到上

班的时刻。

  在那个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们为了赶制达崔斯的唱片,连星期六都要加班),泰尔走进三楼的男厕小便。他站在大门边,揉了揉眼睛,然后向第一间厕厢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见。角度不对。

  “他妈的!上完厕所就走,有什么好怕的?”

  他慢慢走向一个小便斗,解开裤带。长长地尿了一泡尿。

  在他往外走时,他稍停了一下,慢慢向后面的转角处走去,走到刚好足以看见第一间厕厢的位置,便马上停下来。那双肮脏的白色运动鞋还在里头!这栋大楼在星期六

几乎是座空城,而这个穿运动鞋的家伙还在这里。

  一只苍蝇飞了过来,泰尔张大眼睛,看着它从门下飞进第一间厕厢,心里有股想和苍蝇一样一探究竟的渴望。这只苍蝇停在肮脏的鞋尖上,突然停止动作,倒地死去,

滚落在运动鞋旁的昆虫尸骸堆上。泰尔一点都不惊讶(事实上,此时他已失去感觉),他看见在死苍蝇堆中,还有两只小蜘蛛和一只大蟑螂,四脚朝天倒翻着,像无法翻身

的乌龟。

  泰尔跨着大步走出厕所,以一种独特的姿式走向录音室;看起来不像他在移动,而是大楼自己像车窗外的景物般自己倒退,使他好像是急流中的岩石一般。

  “待会我要向保罗请假,说我觉得不太舒服。”泰尔心里虽这样想,但是他却做不到。保罗今天上午的心情都不太稳定,泰尔明白自己是让他情绪不稳的原因之一(或

是全部)。保罗会不会趁机开除他?在一个星期之前,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在一个星期后的现在,他更坚信了过去一向抱持的想法:朋友才是真实的

,而鬼魂则是宁可信其有的。现在他开始怀疑,也许他没有把这两个信条牢记,才会搞到这种地步。

  “败家子回来了。”当泰尔推开录音室的房门时,杰宁先生头也不回地说:“强尼,我还以为你死在厕所了。”

  “不,”泰尔回答:“不是我。”

  他是鬼。泰尔在达崔斯的唱片录制工作的最后一天,在与杰宁先生合作的最后一天,在发生一大堆其它事情之前,发现了这个事实。除了大部分相同的事之外,还有一

件小事:一位筑路工人指控泰尔的行径近似精神崩溃。他知道这正在发生,但他却阻止不了。就好像一个不会开车的人,却去当司机一样。

  刚开始,他采取最简单的行为:避开三楼那间厕所,不要去想那双鞋子的问题。做法就像把灯关掉那么容易,只要不想就行了。

  但是,他却做不到。那双鞋子的景象,不停地跃进他的脑海,次数越来越频繁。当他坐在家中,看着电视新闻或一些低级的脱口秀时,脑子里想的竟然是那些死苍蝇;

或是想着为什么管理员没有发现。等他惊觉过来时,一看墙上的壁钟,才发现自己竟然想了一个小时。有时候,他想得还更久。

  有一阵子,他几乎说服自己,其实这整件事是有人故意开玩笑。保罗一定有份,也许那个珍纳唱片的胖子也有份——泰尔经常看见他们两人在交头接耳,而且好像有几

次还直冲着他笑。那个大楼管理员敢说一定也有参与,否则不会老是用他的小眼睛偷瞄他。至于乔治,乔治就不可能加入,因为他是那种守不住秘密的人,就算保罗交待他

不可说,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但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有一两天,泰尔甚至注意观察罗杰·达崔斯,看看他脚上是不是穿着漏穿一个鞋孔的白色运动鞋。

  虽然他很清楚这个假设是夸张了些,但是却阻止不了这种想法的蔓延。尽管他屡屡要自己不要往这个地方想,努力说服自己根本没有人恶作剧。但是,不到几个小时,

甚至不到二十分钟,他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假想——也许这群开他玩笑的家伙:保罗、那个老烟枪管理员、甚至还有那个从史纳皮·卡德来的瘦子,现在正聚在两条街外的戴

斯蒙牛排馆,吃着海陆大餐、喝着美酒、谈笑聊天。当然,他们一定在嘲笑他。他们桌下的袋子里,就放着他们轮流穿上躲进厕所的那只白色运动鞋。

  泰尔甚至可以看见那个袋子。可见情况有多糟。

  但是,这种暂时性的幻想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三楼的厕所那里似乎有块大磁铁在那儿,而泰尔的口袋却装满了铁矿。如果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事,他一定会一

笑置之(也许只是在心里窃笑,如果那家伙说得煞有其事的话),但是这的确真有其事,每次无论是去录音室或进电梯,只要经过三楼的厕所,就会感觉到一股吸力。这种

感觉十分恐怖,就像自己被推到高楼的窗边,内心有个声音要你跳下去;就像举起手枪塞进嘴巴,心里的声音要你饮弹自尽。

  他想再看一次。他也明白,这次若再看,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但是,反正看与不看的后果都一样严重。他就是想再看一眼。

  他只要经过厕所一次,心里的这个渴望便会增加一分。

  甚至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把厕所的门打开。就为了看一眼。

  好好地看一眼。

  他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说出来会对他比较好,也明白如果说给别人听,别人也许会有不同看法。有两次,他在酒吧里很想把这些事说给邻座的陌生人听

,因为他认为酒吧就是让人大吐苦水的地方,不管什么事,人们都是听过就忘了。

  第一次他想跟邻座的人说,但是那个人却滔滔不绝地大谈棒球和政治。泰尔听了半天,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他很快就发现,要这个人听别人说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事。于是他便放弃了。

  第二次,他和一位看起来像建筑工的人聊起天来。他们谈天气、谈棒球(幸好,这个人不像上次那个一样,太过固执自己的看法),又说起在纽约的工作经验。泰尔紧

张地流下汗。他觉得自己好像将要做一件沉重的任务,就像推着装满水泥的推车,走上一条狭长的陡坡。不过,他又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不坏。

  这个工人喝的是黑色俄罗斯,泰尔则喝啤酒。他觉得自己出汗的速度比酒喝进去肚里的速度还快。然而,在他请那位工人喝了两杯酒,而那个工人也回请泰尔两瓶酒后

,他决定开始说了。

  “想不想听点怪事?”他开口道。

  “你是同性恋吗?”这位工人不待泰尔说下去,便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我得先声明,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恋,但我是完全对这个没兴趣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同性恋。”泰尔说。

  “那好。你要说什么怪事?”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有怪事吗?”

  “喔,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啦。”泰尔说。他看了一下手表,找了个借口说时间已晚,便离开了。

  在达崔斯录音工作结束的前三天,泰尔离开F 录音室去小便。他现在都到六楼上厕所。他一开始先改到四楼上厕所,然后换成五楼,但是这两层厕所的位置就在三楼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