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把口水吸回去,粗糙的双手交叠放在拐杖头上。他看似非常疲惫,形如槁灰。

  “看来,天快下雨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全身的关节都在痛,糟透了。”

  “这是个糟透了的秋天。”保罗说。

  没有人答腔。火炉的暖气笼罩着整个店里(哈雷死后,这家店就不会再开了;甚至,在他死前,如果他最小的女儿也决定离开此地的话,这家店也会提早结束),暖气

弥漫店中,覆盖在这些老人的外衣上,而且似乎想往外钻,飘至贴有海报的玻璃窗,向店前的空地张望。这块空地过去曾是加油站,但早在一九七七年就被莫毕尔汽油公司

拆掉了。在店里的这些老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有小孩,而且这些小孩大部分都离家搬到较繁华的地方去了。在这家店,除了当地几个老人或偶尔路过的旅客会光临外,几乎

没有什么生意可言。这些老人总是坐在这家店里,即使在七月天,也是穿着内衣坐在火炉前。老卡特伯总爱说最近又有谁要搬进镇上,但是近几年的情况糟透了,人口不断

外流,这座小镇正逐渐走向死亡。”

  “是谁在乔伊的房子加盖新厢房?”盖利打破沉默说。

  老人们一起转头看着他。老卡伯特拿起火柴,擦着火,点着烟斗;火柴棒冒着橙红火光,逐渐灰白卷曲。最后,老卡伯特把它扔进火炉中,然后开始抽起烟斗。

  “新厢房?”哈雷问。

  “是啊。”

  一阵淡蓝色的烟雾自老卡伯特的烟斗升起,飘在火炉之上,如渔夫撒开的渔网般,向四周散去。蓝尼歪着下巴,一只手搔着脖子,露出一副焦躁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哈雷说。他的语气坚定而具权威,似乎一句话就能代表店里所有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们从一九八一年以来,就再也找不到新买主了。”老卡伯特说。大家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南缅因纺织公司”和“南缅因银行”,不过他的意思是指“麻萨诸

塞集团”。在乔伊上吊后一年,南缅因纺织公司接管了乔伊的三座磨坊,包括他在山坡上的房子,但是聚在布朗尼商店的人们都认为,这个名字只不过用来掩人耳目……有

时他们会把它称为“法律”。这些人痛恨法律,痛恨法律冲击到他们的生活,冲击到他们友人的生活。但是,他们一想到因为法律而让乔伊的资产转手,想到那些生意人可

能进行的金钱计划时,便又兴起无限期待。

  南缅因纺织公司、南缅因银行和麻萨诸塞集团,都从乔伊的三座磨坊获得不少利益,但是他们却未除去这栋令布朗尼商店的老人们恨之入骨的房子。“它就像黏在手指

上的鼻屎,弹都弹不掉。”蓝尼曾说,其他人也都非常同意这个说法。“就算是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鬼,也没办法除去这栋房子。”

  老卡伯特和他的孙子安迪最近处得很不愉快,而这都是因为乔伊那栋丑房子的所有权造成的……虽然除了这点,还有许多潜在的因素造成他们情感破碎,但无疑的,这

房子是最主要的导火线。在一天晚上,当都是鳏夫的祖孙二人在小卡伯特的家中吃晚饭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那时小安迪还在镇上的警察局工作,他试图向祖父解释南缅因纺织公司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动过乔伊的房子,因为实际上的资产拥有者是南缅因银行,而这两家公

司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卡伯特对安迪说,如果他相信这点的话,他就是个笨蛋;他说,每个人都知道,这家纺织公司和银行早已联合起来,对抗麻萨诸塞集团,他们之间的

不同只是名字上几个字的差别而已。他们刻意隐藏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老卡伯特解释道,这都是因为法律的关系。

  小卡伯特不屑地嘲笑起来。老卡伯特生气之下,把餐巾往盘子一甩,站了起来。“你笑啊,”他说:“你尽量笑吧,醉鬼会傻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喝醉了什么都

不懂。”这句话让安迪愤怒起来,气急败坏地解释说他喝酒是因为梅莉沙的死。而约翰冷冷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把过错都推到亡妻身上。这句话从老人的嘴里一出,便让

安迪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大吼着要老人滚出他的房子,约翰也照做了,而且从那时起就未再踏进他孙子家一步。他并不光是因为那晚的争吵而不再去找他,他是因为无法承

受看着安迪像他一样,因为丧妻而逐渐沦落。

  无论是否有人投资,惟一不可置否的事实是:山坡上这栋房子已经空了十一年,很久没有人住进去了。而南缅因银行后来便委托当地的房地产公司,想把这栋房子卖掉

  “最后一位来买这栋房子的人,好像是从上纽约州来的,对吧?”保罗问。由于他很少开口,因此他一作声,所有的人便一起看着他。包括角落里的盖利。

  “是啊,”蓝尼说:“他们是对和善的夫妇。男主人把谷仓漆成红色,把它改成古董店,对不对?”

  “没错,”老卡伯特说:“后来他们的儿子玩枪走火,他们就……”

  “人们总是那么不小心……”哈雷插嘴说。

  “他死了吗?”蓝尼问:“那个男孩?”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过了好一会儿,盖利才缓缓地、几乎有点不情愿地说:“没有死,但是瞎了。他们后来不晓得搬到奥尔本还是利德斯去了。”

  “他们是好人,”蓝尼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结果还不是住进那栋房子。大家都说住进那栋房子的人会走霉运,他们就是不听。我想他们一定是怕被众人

嘲笑才搬走的。”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不管他们搬到哪里,我想总比留在这好。”

  这些老人们又陷入了沉默。也许他们各自正在回想从上纽约州搬来的一家人,也许是因为他们逐渐老迈的器官无法让他们长时间交谈。在火炉后的微暗处,煤油流动着

发出潺潺的声音。火炉旁的一扇百叶窗,突然被一阵秋风吹起,来回摆荡着发出啪啪声响。

  “那栋房子又在加盖厢房了,”盖利说。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说得十分用力,好像有人反驳他的话一样。“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房子的框架都盖好了。看起来有

一百尺长、三十尺宽。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看他们还用的是上好枫木。在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用这么好的枫木来盖房子?”

  没有人回答。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

  隔了一会儿,保罗才试探性地说:“盖利,我知道你不会看错。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该不会认错房子了吧?”

  “认错个屁!”盖利说。他的声音同样微弱,但是说得更用力了。“那是乔伊的房子,新厢房就盖在那个地方,框架都盖好了,而你们还在怀疑。你们为什么不站起来

,到外面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他把话说完,没有人答腔。虽然保罗和其他人都没有起身出去看,但是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他们虽然都认为这是严重的问题,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

哈雷开始回忆往事,谈起做纸浆木材的事。保罗走到冷饮机旁,倒了一杯柳橙汁,掏出六毛钱给哈雷。哈雷打开收银机,发出叮当声响。当他把收银机的抽屉关上时,他感

觉到店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又开始聊起别的事情来。

  蓝尼咳嗽了两声,缩着身子,用手按着胸部过去因车祸受伤的地方,然后问盖利他们什么时候要去办唐纳·罗伊的丧事。“明天,”盖利说:“到哥尔罕去。他的妻子

也葬在那里。”

  露茜·罗伊是在一九六八年去世的;而唐纳则是在一九七九年才到盖特福当电气工,直到两天前才因肠癌而死。他一生都住在城堡山区,而且总是逢人便说,他八十年

来只离开过缅因州三次:一次是去康涅狄格州去看他婶婶;一次是到波士顿看红袜队打球,而且他们还输了;最后一次是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参加电气工匠大会。“

去了也是浪费时间,”他总是说:“除了女人和酒,什么事也没做,而那里的女人又不值得一看,别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他和这家店里的老人们是好朋友,他的死,让这

些剩下的老人们产生一股奇异的情绪,混合了悲凄和愉悦。

  “他认识乔伊,”蓝尼突然说:“他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而他父亲那时是乔伊的手下。我想,那时候他才七、八岁。我记得他说过乔伊送他一根棒棒糖。他在回家的

路上,坐在父亲的卡车上就把棒棒糖吃光了。他还说那味道尝起来有点酸,非常好吃。后来他们让磨坊开始营运,大概在三○年代末期,他父亲是负责磨坊运作的吧?哈雷

,你记得吗?”

  “记得。”

  现在,话题又从唐纳转回乔伊身上了。这些老人安静地坐着,努力回想过去的奇闻,回想相关的人物。但是,当老卡伯特开口说话时,他说的事竟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个把死臭鼬扔进乔伊房子里的人,不就是唐纳的哥哥威尔吗?我应该没有记错。”

  “威尔?”蓝尼张大眼睛:“我想,他不会做这种事吧?”盖利开口了,仍是微弱的声音:“没错,就是他。”

  众人一起把目光转向他。

  “而且,那天给唐纳棒棒糖的,是乔伊的太太。”盖利说:“是蔻拉,不是乔伊。那时唐纳不是七、八岁;那只死臭鼬是在蔻拉摔倒前扔进去的,后来蔻拉就死了。不

可能,唐纳也许会记得一点,但那时他还不到两岁。他大概是在一九一六年得到棒棒搪的,因为那时爱迪·罗伊正帮乔伊整修房子。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栋房子。至于法兰

克,三兄弟中间的那个,现在也死了十年了,那时他才是七、八岁,也许。法兰克看过蔻拉对他最小的兄弟做的事,我知道,他后来告诉了威尔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后

来威尔才会有所举动。后来那个女人过世了,于是他才会……”

  “这部分就别管了。”哈雷说,听得都快入迷了:“到底她对唐纳做了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盖利平静地说,带着一股睿智的神气:“法兰克有天晚上

  告诉我,那个女人当着大男孩面前,一手把棒棒糖交给他,一手伸进他的内裤里。”

  “她不会的!”老卡伯特说,猛烈地摇着头。

  盖利用澄黄而模糊的眼睛看着他,不再说下去。

  又是沉默,只剩风声和百叶窗的啪嗒声。在音乐台上的小孩,此时已收起玩具消防车,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冗长的午后时光仍持续着,广告看板上的灯光闪耀着苍白的

颜色,装饰着毫无意义的文字。大地如今一片贫瘠,毫无生气地等待初雪的降临。

  盖利想要告诉他们,唐纳躺在坎伯兰纪念医院的病房里,鼻子罩着氧气罩,整个人闻起来就像曝晒在太阳下的死鱼。他想告诉他们,医院有冷冷的蓝色磁砖和护士绕颈

的长发,有最年轻的美腿和坚挺的胸部,令人忘了一九二三那个年代,忘了纠缠老人们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邪恶的时候说教,也许该说教,趁这个时候解释为什

么城堡山会像烂牙齿般,逐渐走向灭亡。他尤其想告诉他们,唐纳的声音就像一个人胸中塞满了干草;他挣扎着想呼吸,整个人就像已开始腐烂。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说。他只好吸了一口口水,保持沉默。

  “没有人像老乔伊那样坏,”老卡伯特说……此时他的脸变得明亮起来。“但是,毕竟他也是生在这里啊!”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

  十九天后,在初雪降下前的一个星期,盖利作了一个春梦……这个梦绝大部分是出自于回忆。

  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当他坐在父亲的农场卡车上经过乔伊的房子时,十三岁的盖利刚好看到蔻拉打开信箱,一手拿着报纸,转身往屋里走去,她看见盖利,便伸

出空着的那只手,抓住围裙下摆,撩起裙子,露出她的私处。她没有笑容,像月亮一样的大脸蛋既苍白又空虚。尽管男孩常讲到女人,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神秘地带

,她站在那儿,笑也不笑,脸上露出哀凄的神色,臀部翘得高高地对着他。在那一刻,他射精了,弄脏了他的法兰绒裤。

  这是他第一次的高潮。在那以后,他和不少女人发生过关系。最早是和莎莉,在一九二六年的提克桥下。而每当他一接触女人的下体,他便浮现出蔻拉的脸:看见她在

暗灰色的天空下站在屋前的信箱旁,看见她撩起裙子,露出粉红色小腹以下的一块浓密毛发,看见眼前女人的私处变成甜美的蔻拉。

  粉红色。然而,毕竟眼前的都不是她的下体,于是每个女人在那个时候都变成蔻拉。他只要一做爱,就会无可避免地想到这些。这令他为之疯狂,仿佛蔻拉一次又一次

地对他掀起裙子。而且,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孔,近乎白痴的脸,好像她是所有年轻男子性知识和欲望的总合——坚定而热望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伊甸园就在蔻拉

的粉红裙下。

  他的性生活就在这个经验下度过——他第一次射精的经验。然而,他从不对人提起这件事,虽然有几次他喝了酒后很想对人说。他守着这个秘密,而当他在老年再度梦

到这个事件时,他的阳具竟然坚硬起来,这是最近九年来的第一次。此时,他脑部的一条小血管突然破裂,他中风了。他被送进医院观察了四个月,手臂上插着塑胶管,尿

管。无声的护士长发绕颈,她们的胸部坚挺。他在睡梦中过世,阳具萎缩着。梦境逐渐模糊,就像电影散场银幕逐渐变黑,他在临死前,微弱地说了两个字:“月亮!”但

是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盖利下葬在候里兰。在他出殡那天,一对新来的夫妇搬进了刚加盖好的乔伊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