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知道,条纹是否鲜红已不重要了。他的照相机已装好黑白底片,架上了自动闪光灯,他只要按下快门,若光线不足,闪光灯会自动补光。
这架空中统领的行李舱门开着,像尸体大张着嘴巴。在行李舱下,有一大堆泥土,其中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迪斯看到后,又再看一眼确定,便停止上前。现在,他心
底除了害怕,还充满了雀跃兴奋。如果每件事都能像这样成功,该有多好!
“没错,”他想着。“但这不是运气好,谁敢说这是运气好才找到的!”
他的想法没错,这不是运气,这是他坐在破旅馆里,打遍所有机场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复述夜飞人的飞机编号,紧逼不舍地问出来的。这是记者的本能,而现在正是辛
劳的报酬。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报酬;这是特奖,就像找到寓言里黄金国的王子!
他伫立在舱门大开的行李舱前,举起相机,差点把自己勒死。他骂了一声,解开相机背带,然后举起相机。
从航空站那里又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性或小孩的尖叫声。迪斯想那里也许正有一场屠杀,但又想到屠杀会让他的报导更加精彩,便不以为意。他举起相机,把席斯娜
飞机的编号和洞开的行李舱门都纳入镜头,连续拍了三张相片。相机的自动卷片器嗡嗡作响。
迪斯继续拍照。更多玻璃的破碎声传来,又一个人飞出来,像个破布娃娃般,砰然摔落水泥地面,身上厚厚地覆满深如感冒糖浆的液体。迪斯转头注视着,但因为距离
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又继续为飞机拍了两张照片。行李舱和舱下的泥土都拍得很清楚了,印刷出来绝对不成问题。
于是,他转身往航空站走去。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身上除了一台相机,没有任何武器。
他在离航空站十码远的地方停下。三具尸体躺在那儿,两个成人,一男一女,另一个则是年约十来岁的小女孩,确实的年纪很难判断,因为她的头不见了。
迪斯举起照相机,很快拍了六张照片,闪光灯不停闪耀着,卷片器也嗡嗡地响个不停。
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相机里装的是三十六张装的底片,他已经拍了十一张了,还剩二十五张。他的口袋里还有好几卷底片,真是太好了……如果他有时间装底片的话
。他想,可不能靠未装的底片;拍这种照片,必须要有把握拍得好。严苛的程度,就像速食店的品管。
迪斯走到航空站门口,推开大门。
(九)
他原本以为自己看的事情够多了,没想到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从未看过的景象。从来没有。
多少人?他心底有个声音发问着。眼前到底有多少人?六个?八个?也许一打?
他无法分辨。夜飞人把这个航空站变成了屠宰场,到处都是尸体和尸体的残片。迪斯看见一只穿着康维斯运动鞋的脚,便拍了下来。一具无头尸,拍下来。一个穿着满
是油污工作服的男人还活着,一时之间,他以为这个人就是坎伯兰郡机场的伊沙,不过这个人并不是秃头。他的脸被劈开,从前额裂到下巴。他的鼻子被砍成两半,使迪斯
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被切成两半的香肠,已准备好上架炙烤。
迪斯拍了下来。
突然,他的内心响起一个背叛的声音:“不要再拍了!”这个声音响亮而威严,让他无法不理会。
“不要拍了!停止!够了!”
他看见墙上漆着一个箭头标志,下面还有一行字“由此往厕所”。迪斯顺着标志走去,照相机不停晃动。
男厕所里空无一人,他是第一个进来的。但是迪斯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开始嚎啕大哭,哭声粗糙而嘶哑。他不敢相信这个哭声竟是自己发出的。他已经好多年没哭过了
,从脱离孩提时代,他就再也没哭过了。
他摇摇晃晃走进厕所,像游魂似的,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然后一把抓住第二个洗手槽。
他俯身向前,开始大呕特呕。先前吃下的食物全吐了出来,有些呕吐物反溅回他脸上,有些则溅上洗手槽的镜子。他闻到他在旅馆打电话时吃的外卖炸鸡的味道,这是
他在找到线索开始追踪前吃的,现在全吐出来了。他大声呕吐着,像一具过度负荷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响声。
“老天,”他心想:“天啊!他不是人,不可能是人类……”
此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他曾听过至少上千次,在男人的一生中,处处都可以听到这个非常普遍的声音……然而,这次的声音,却让他毛骨耸然,惊惧万分。
这是男人撒尿入小便斗的声音。
从溅上呕吐物的镜子中,他能清楚看到身后的三个小便斗,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半个人。
迪斯想:吸血鬼是不会被镜子映出的。
然而,他却看到血红色的液体,射向中间的那个瓷制小便斗。他看见液体顺着小便斗流下,汇入底部中央的洞里。
他没看到空中有液体;他只看到液体从瓷制小便斗流下。
他愣在那儿,呆站着,双手还是扶着洗手槽,他的嘴巴、喉咙、鼻子全沾满了吐出来的炸鸡残渣,看着身后发生的这件真实而又不可思议的事件。
“我居然……”他虚弱地想着:“看见吸血鬼在小便。”
橙红如血色般的液体,永远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断自小便斗上方流至底部。迪斯双手扶着满是秽物的洗手槽,瞪大眼睛看着镜子反映出的景象,就像一部机器因过度负
载而突然停止运作。
“我死定了。”他心想。
在镜中,他看见小便斗上的冲水钮自动按下。水哗啦啦地冲了下来。
他呆站在那儿,双手扶着洗手槽。
一个低沉、听不出年纪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声音的来源十分接近,迪斯能感觉到颈后有股凉气吹来。
“你一直跟着我。”这个听不出年纪的声音说。
迪斯哀鸣着。
“没错,”这个声音说,好像迪斯刚才否认了。“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谁。好奇的家伙,现在你最好听清楚,因为我只说一遍:别再跟着我了。”
迪斯又哀鸣了一声,如丧家之犬,裤子又尿湿了。
“把相机盖子打开。”这个声音说。
“我的底片!”迪斯在心里哭喊着:“我的底片!这是我的一切!我好不容易拍到的相片!”
虽然迪斯看不见,但是他感觉夜飞人又更靠近了些。
“打开!”
底片不是他的一切。
生命才是。
他感到一阵晕眩,看见镜子里反映的不是他的形象,而是一个画面:他看见自己在画面中亲眼目睹了夜飞人的真实面貌,看见夜飞人散乱着头发,满身鲜血的模样;看
见画面中的自己正拿着照相机,拼命拍摄……然而,这仅是他的幻想而已。
幻象一闪即逝。
别说拍他,连拍那些尸体都不行。
“你真的是吸血鬼。”他呜咽地说。他已无法动弹,双手好像和洗手槽焊接在一起了。
“就和你想的一样。”这个声音说。迪斯闻到一股气息,这个气味就像从古墓里盗出的尸首。“快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打开照相机盖子……不然,我就自己开。”
迪斯举起麻痹的双手,打开了照相机的底片盖。
一阵寒风从他脸旁掠过,感觉像一把锐利的刀片。一时之间,他看到一只长而白的手,上面沾满鲜血;他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污秽长钉。
他的底片被一把抢了过去,胶卷缠成一团,扯离了相机。
他听到拍击声,嗅到一股恶臭的气息。他想,夜飞人就要杀他了。然而,他从镜中却看见男厕所的门自动打开了。
“他不想杀我,”迪斯心想:“他今晚一定吸得太饱了。”突然,他又开始呕吐起来,而这次是直接吐在镜中映出的自己脸上。
厕所的门被一阵风吹拢了。
迪斯呆立了三分钟以上;他留在原处,一直等到逐渐接近的警笛声响起;等到一阵嘈杂的飞机引擎声掠过。
无庸置疑,这引擎声绝对是席斯娜空中统领三三七型。
而后,他走出厕所,像踩高跷似的,扶着回廊的墙壁,不断跳过地上的尸块,回到航空站大厅。他一不小心一脚踏进地上的血坑,差点滑了一跤。
“别动!小子!”一个警察在他身后高喊:“别动!你一动,我就开枪!”
迪斯不敢转身。
“条子,我是记者。”他一手举起照相机,一手举着证件说。
照相机已曝了光的底片仍垂着,拖着长长的胶片,像一条棕色彩带。他走向一扇破掉的窗户,看着席斯娜飞机在五号跑道上加速起飞。在他那架燃烧的飞机火光下,席
斯娜飞机呈现的是一个黑色的轮廓,像极了一只在空中展翅的蝙蝠,逐渐爬升,终至消失。此时,警察一拥而上,把迪斯推至墙边,使他的鼻子撞出了鲜血。不过迪斯并不
在乎,他已不在乎任何事了。而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啜泣起来。然而,尽管闭上双眼,他仍能看到夜飞人血红的尿液沿着瓷制的小便斗流下、汇聚,而后流入底部的洞中
。
他永远也无法将这个画面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