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吧,这就是我要的条件,我就是要听这个。叫吧,越大声越好。如果你叫得够响,说不定我就会放你出去。”

  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声嘶鸣起来。

  “很好!”我衷心说:“不过离我要的还差远了。”

  我再开始挖土,一铲一铲地把土石铲到凯迪拉克的车顶。尘土被风吹起又飘落,盖满了挡风玻璃。

  他再度尖叫起来,比刚才更大声。我怀疑这个声音应该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极限了。

  “不错!”我说,暂停了下来。尽管背很痛,但我脸上仍挂着微笑。“这是你该得的报应,杜雷——你真的罪有应得。”

  “五百万元。”这是他最后一句清楚说出的话。

  “门儿都没有。”我回绝了。我一手扶着铲子,一手拭去额上的汗珠。现在差不多整个车顶都被泥土掩埋了,这辆凯迪拉克看起来像被陨石击中,又像被巨人一巴掌拍

进土里。“不过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说不定我满意了就会放你出来,也只有这样了。”

  于是,他再度叫喊起来,而我继续把土铲进洞里。他的确叫得很大声,但我当然不可能放他出来。当我把最后一铲泥土铲进洞里,整辆凯迪拉克已完全被土石掩埋时,

他的喊叫声已变成一连串的呻吟,像一头猪的呼噜声。

  我看看手表,现在才刚过一点。我的手又开始流血了,铲子的握柄全沾上血迹。一阵狂风夹杂的砂石吹来,使我倒退了两步。沙漠中突如其来的暴风,发出令人毛骨耸

然的声音,像鬼魅的怒吼般。

  我靠近洞边。“杜雷?”

  没有回答。

  “再叫啊,杜雷。”

  仍然没有回答,之后,从土中突然传出一连串的咒骂声。我满意极了。

  我回到厢型车上,发动引擎,开到一里半外道路施工的地方。途中,我扭开收音机,先听了一段音乐之后,便是最新的气象报告。电台的播音员说,沙漠中正有暴风吹

袭,驾驶员最好先不要上路,以免风砂太大遮蔽视线而发生危险,尤其要特别小心风剪。我完全能体会他的警告,因为我现在便感觉到暴风正拼命摇撼车身。

  我的挖土机就停在前方——我已经把它当做我的了。我爬上挖土机,哼着刚才收音机播放的小调,然后用蓝色和黄色的电线发动引擎。这次挖土机起动得相当顺畅,而

我也记得先打到空档。“不错嘛,白小子。”我似乎听见丁克称赞我的声音。

  “你终于学会了。”

  是的,我一学就会。

  我在挖土机上坐了一会儿,看着沙漠中卷起的阵阵狂风飞砂,听着挖土机的引擎声轰轰作响,想着杜雷现在的情况。对他而言,现在正是个大好机会,他可以想办法打

破后车窗,或是爬到前座想办法打破挡风玻璃。虽然我已盖上几寸深的泥土,但他仍有可能逃出来。全看他现在疯狂的程度,这是我无法测出的,因此,我实在不敢再想下

去。

  我连忙打档,把挖土机往陷阱处开。当我抵达时,马上紧张地往洞里看,看看杜雷是否已打破后车窗或挡风玻璃,逃离困境。

  坑洞完全没有异状。

  “杜雷,”我愉快地叫着。

  洞里没有任何声音。

  “杜雷!”

  没有回答。

  他该不会自杀了吧?我想着,顿时有点失望。与其自杀,我宁可要他受尽恐惧而死。

  “杜雷?”

  从土堆中,突然传出了笑声,嘹亮、狂放、久久无法抑制,使我的背脊不由得起了一阵凉意,这是完全崩溃似的笑声。

  他不停地大笑着,如马嘶一般,而后又开始尖叫起来,之后又接着大笑。最后我已分不清他是笑是叫了。

  我也跟着他笑,跟着他叫;此时,狂风也加入这场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号。

  于是,我爬回挖土机,降下挖斗,开始真正埋葬杜雷。

  几分钟内,这辆凯迪拉克便已完全变形,整个陷阱压坍成一个大洞。

  我原本以为会听见什么声音,但是风声和引擎声实在太大了,其他声音根本听不到。于是我走下车,趴在洞口,仔细听下面的动静。

  在土石堆下,杜雷仍不断笑着。笑声就像漫画里看到的:嘻嘻嘻、哈哈哈。除了笑声外,他好像还咕哝着说些话,但难以辨识。尽管如此,我仍笑了起来。

  “叫啊,”我喃喃地说:“想叫就叫啊。”然而,这个模糊的笑声仍持续着,像毒气般不断从土中渗出。

  突然间,我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杜雷就在我身后!他就站在我后面,不待我回头,他就会一棒把我打入洞里,然后……

  我跳起来,猛然转身,双手紧紧握拳。

  一阵风砂直扑我的脸上。

  什么都没有。

  我抹掉脸上的砂土,走回挖土机,继续掩埋的工作。

  在天黑之前,坑洞便已完全填平了。尽管被风吹去一些,之前挖出来的泥土还有剩,这是因为洞里多了一辆凯迪拉克的缘故。这一切来得如此快,快得令人无法想象。

  我感到极度虚弱和迷惑,宛如酒醉一般开着挖土机回到公路上,压过埋葬杜雷的坑洞。

  我把挖土机开回原来的地方后,脱下上衣,把我触摸过的地方擦一遍,消去指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今天仍不明白。因为那时除了挖土机之外,在其他

地方我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指纹。后来,在狂风中,我走回厢型车。

  我打开后车门,看见杜雷卷缩在车内,他后退、尖叫着,一只手举起来挡着脸。我大吃一惊,心脏差点跳了出来。

  没事,车内一个人影也没有。车门一打开,旋即被风吹得发出砰声巨响关上。我退了两步,心狂跳着,然后向车内窥视。车厢内只有我先前放的一些杂物,车内只有那

个灯泡破得差不多的闪光箭头指示牌、千斤顶和工具箱。

  “别疑神疑鬼,”我对自己说:“放轻松点。”

  我期待伊莉莎白此时会对我说:“亲爱的,没事……”但是我耳里听见的只有风声。

  我进到驾驶座,发动引擎,回到陷阱处。我只能开这么远了,尽管我知道我很愚蠢,但我越来越相信杜雷就躲在车里。我不断看着照后镜,害怕他突然在我身后出现。

  风势比刚才更强了,整辆厢型车不断地摇晃着。被风卷起的飞砂,漫天飞舞在我的眼前,仿佛一阵化不开的浓烟。

  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把门锁上。我知道像这样的天气在外面睡觉是很疯狂的事,但是我就是无法睡在车内,就是不能。于是,我抱着睡袋爬到车子的底盘下

  我爬到底盘下,钻进睡袋,不到五秒便睡着了。

  我在恶梦中醒来。记不得我做了什么梦,只记得梦里有一双手紧紧扼着我的喉咙。醒来后,发现自己几乎被沙土活埋了,沙子不但跑进我的鼻子、耳朵,还跑进我的喉

咙,害我大咳起来。

  我尖叫着,猛然起身。首先,我发现自己睡在满是沙土的睡袋中,而后脑袋便撞上了车子的底盘,顿时眼冒金星。

  我爬出车底,发现天色微亮。睡袋一失去我的重量,便像个干草堆似的,被风吹跑。我惊叫一声,向前追了二十码左右,随后马上发现我犯了世界上最大的错误。现在

的能见度不到二十码,或许更低。公路都不见了。我转身向厢型车望去,才发现车子已快看不清了。

  我挣扎着回到车旁,找出钥匙,钻进车内。我不断吐着沙,咳嗽着。我发动引擎,慢慢往回开。现在的天气差得没话说,可能是内华达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不需要听

气象报告,我便能想见播报员要说的内容:道路全面封闭,没事不要外出,最好乖乖待在屋里。

  这就是光辉的七月四日国庆。

  待在家里。出去的人一定疯了。外面什么都看不到。这是我的大好机会,是永远将他埋葬的千载难逢时机,是我过去作梦也不敢想见的机会,但它发生了,而我也把握

住了。

  我车上还有三、四条毯子。我把毯子撕成一长条,包住我的头,看起来就像个本都因人。而后,我开门下车。

  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把之前挖起的柏油块一块块放回原处,像个泥水匠似的尽量把它们排整齐。虽然我得像考古学家一样,一块块把柏油块从路旁的土中翻出,

再摆回原来的位置,但这个工作并不十分困难。比较麻烦的是,我必须每二十分钟就回到厢型车一次,把身上的沙子抖掉,顺便让被风沙刺痛的眼睛略做休息。

  我慢慢地铺回柏油块,从陷阱开口处,一块块往西边摆。

  我从早上六点开始工作,到中午十二点刚过,便只剩下最后十七尺左右待补了。此时,风势渐渐和缓,阴霾的天空也偶然出现蓝色的破洞。

  我不停地铺着,现在大概已铺到杜雷正上方了。他死了吗?凯迪拉克里面还残存多少氧气?要多久才会把氧气用光,如果他的两个手下仍活着的话,空气会不会用得更

快呢?

  我蹲了下来。狂风虽然吹去一些挖土机走过的履带痕迹,却未完全消除;在模糊的履带痕下,是一个戴着劳力士表的男人。

  “杜雷,”我亲密地说:“我改变主意了,现在要来放你出去。”

  没有回答。一点声音也没有,看来他真的死了。

  我走回路旁,又搬了一块四方形的柏油块,走回来铺好。

  当我正准备再起身时,突然听见一个模糊而微弱的笑声从地下传出。

  我向前趴倒在地,保持这个姿式好一会儿,听着他笑着。

  这个笑声模糊而平直,如果我还有头发的话,一定会毛发倒竖。

  笑声一停,我便起身再搬了一块柏油。这块柏油上还有一点残存的黄分道线漆,像一道短短的删节号。我把柏油铺下。

  “饶了我吧!”他尖声说:“罗宾森,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我吧!”

  “对啊,”我微笑着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也饶了我吧。”

  我继续把剩下的柏油都铺上,一边仔细听着,不过,杜雷再也没说话了。

  回到拉斯维加斯的住处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睡了六个小时,醒来后到厨房煮咖啡。突然,一阵剧痛袭来,我跌倒在地,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我感到脊椎骨疼痛

难挨,痛得让我喘不过气,进而大叫起来。

  我休息了一会儿,慢慢爬进浴室,试着站起来,结果引发另一次的剧痛,我扶着洗脸台勉强站起来,才从壁橱里拿到止痛药。

  我吞下三颗止痛药,然后扭开浴缸水龙头,倒在浴室的地上等水放满。水满后,我蠕动身子,费了一番功夫才脱掉睡衣,爬进浴缸。我在浴缸里躺着,又睡了五个小时

。从浴缸爬起来时,我能走路了。不过只能走几步。

  我去找骨科医生。他说我的脊椎骨有三节严重扭曲。他还猜我是马戏团的演员,是在表演时受的伤。

  我说我是在花园里锄地才搞成这样的。

  他说要我转到坎萨斯市的大医院治疗。

  我去了。

  他们替我开刀。

  当麻醉师把橡皮罩盖在我脸上时,我听见杜雷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我知道这下我死定了。

  恢复室的墙壁是绿色的。

  “我还活着吗?”我虚弱地说。

  一位男看护笑了起来。“那当然”,他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老天,你的头被严重晒伤!你不痛吗,还是麻醉的药效还没退?”

  “麻醉药还没退,”我说:“我昏迷时说了什么吗?”

  “有啊,”他说。

  我整个人凉了起来,一直凉到背脊。

  “我说了什么?”

  “你说:‘这里好黑,让我出去!’”他又笑了起来。

  “喔,”我说。

  他们没有找到杜雷。

  是暴风的关系,有史以来最猛烈的沙漠风暴。我知道他们一定把杜雷的失踪和暴风连在一起,不过你知道的,我不会太靠近查证的。

  道路重铺,记得吗?他们重铺了。这场幕风几乎把整条七十一号公路的封闭路段都埋了。当修路工人复工时,他们根本不必先把道路上的新砂丘清除,因为根本不会有

车经过,所以他们可以同时把砂和柏油一起刮除,然后再重新铺设。所以,就算开刨路机的工人发现路面上有段区域的柏油都已碎裂时,他也不会在意的。也许他会惊讶,

认为这是自然界的奇迹;也许他根本视而未见,直接就将路面碎裂的柏油刮掉了。

  旧柏油刮除后,后面跟着的是载满滚烫柏油的卡车,还有手持滚筒和木耙的铺路工人。之后就是压路机,冒着浓厚的黑烟,在味道如融化的鞋油般的热柏油中来回辗压

。等到新铺的柏油马路冷却后,道路划线工人就会在上面漆上新的分道线,驾驶划线机的工人会不时回头,注意看刚划过的线直不直,但绝不会注意到在他划的黄线底下,

还埋着一辆银灰色的凯迪拉克轿车,不会知道在这辆轿车中还有一个戴着珠宝戒指和劳力士表的男人,可能还一息尚存。

  当然,那些重装备的筑路机可能会压垮凯迪拉克,他们会发现路面下陷,然后一群人会围上来挖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不过,杜雷的这辆凯迪拉克实在太坚固了,这是

他小心的后果,因此这项顾虑显然是不会成立的。

  不过,日子久了之后,总有一天那个坑洞会坍下去的。那时,公路养护单位就会再排时间重铺一次。但是,到时来查勘的不是很有经验的工人,他们一定会把坍塌原因

归于“自然坍塌”,认为这是地质含过多盐分所造成的。他们会把路面铺平,然后离开。

  杜雷被列为失踪人口。

  也有人流下几滴眼泪。

  一位拉斯维加斯的评论家说,也许杜雷现在躲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和魔鬼打桥牌、玩骰子呢。

  他说的最接近事实。

  我没事。

  我的背已慢慢复元了。医生严格规定我,若没人帮忙,绝对不可以举超过三十磅的重物。但是,今年我仍有一大群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要教,这可不会有人来帮我。

  我换了一辆新车,开着它在七十一号公路上来回了好几次。每次经过杜雷埋葬之处,我总想把车停下,下车在那个位置撒一泡尿。然而,尽管我膀胱已满,但我却不能

这么做。当我驾车经过时,总不时会检视照后镜:我总是会有种荒谬的念头,害怕杜雷会突然从车后座探起头,皮肤沾满泥土,像个木乃伊似的,手腕上的劳力士仍闪闪发

光。

  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开在七十一号公路。在那之后,我都改走别条路了。

  而伊莉莎白呢?就像杜雷,她从此也沉默了。这是我惟一感到安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