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农埋下头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赎罪才…”

“好了,狄老,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伍乐婷说,“我已经不怪你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

狄农喝了一口红酒,问道:“这么说,葛院长彻底失忆了?”

“是的。这是他的报应。”

“我留在医院里的…自杀的尸体,没有给你带来麻烦吧?”

伍乐婷摇头。“没有。警方根据现场迹象,定性为自杀——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那颗消失的头颅成了一个谜。不过,说到这里,我实在是想知道——狄老,你那天为什么要拜托我帮这样一个忙?”

狄农垂下眼帘,显得十分沉重。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对不起,乐婷。我知道你会被吓着…但是,原谅我,那天的情况实在是太紧急了,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从而失去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这我能理解,狄老。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带着你的头离开,然后销毁——结束这一切?”

狄农放下餐具,深深地凝视着伍乐婷。“乐婷,我是一个‘活’了一万多年的人。我的经历和感受,是你永远难以想象和体会的。你不会明白,在这漫长的一万多年里,我有多么孤独、痛苦和悲哀。”

伍乐婷凝神注视着狄农。“无数次的,我看着身边的亲人和爱人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孤单地活着;我变换成不同的人,继承他(她)们的记忆,最后怀疑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怪物;我永无止境地承受着人世间的病痛和苦难。

“别的不提,就拿死亡来说吧——我经历过砍头、溺毙、黑死病和癌症…这个世界上所有你能想得出来的死法,我都亲身体会过。请注意,我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而是在痛苦地死亡之后,又再次从另一个人身上‘醒来’。

“换句话说,普通人一生只会面对一次死亡的恐惧,而我——死去了数千次!这是多么可怕和悲哀!像葛力这样的人,显然没有这些体会,竟然还向往着这种‘永生’。他怎么会知道,这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和折磨!”伍乐婷双手捂着嘴,黯然泪下。“狄老,我懂了。所以,你才希望我帮你终结这一切。”

“是的。”狄农说,“实际上,我早就想结束这一切,却总是做不到。因为守候在我身边的‘执行者’,每当我死亡之后,都能让我再次重生。而且到了后来,我完全不知道谁是执行者,根本就无从防范。

“达?芬奇——他曾经在临终前,出于愧疚而告诉我,他就是隐藏在我身边的‘执行者’。为了他钟爱的科学,他背叛了我。他祈求我的原谅,却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托付的下一个执行者是谁。因为他希望这项研究能够继续下去。”

伍乐婷问:“这么说,你在那家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凌迪就是‘执行者’?”

“我只能猜测,但无法确定。”狄农望着伍乐婷。“乐婷,我不怪你,但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那样去做,而要让我再一次重生?”

伍乐婷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之前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厌倦和憎恨这样的人生状态。我没有考虑这么多,我只想让你活过来,再次和你说话…”她的声音哽咽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我只想和我的父亲…一起度过此生。”

狄农离开座椅,走到伍乐婷身边,我她紧紧相拥。“好的,乐婷,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你走完这最后的生命旅程。”

伍乐婷扑在狄农的怀中说:“是的,最后一次…那个记忆抽注器,我在使用完之后,就将它毁掉了。再也没有人会使用它,也再也不会有‘执行者’了。”

狄农深呼一口气,眼眶中溢出了泪水。

他们分开之后,对视在一起,两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

“狄老,牛排都凉了。”伍乐婷擦干眼泪说。

狄农说:“别忙,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从裤包里摸出闪闪发光的希望蓝钻。伍乐婷惊讶地说:“啊…您是怎么把这个带出来的?”

“那天,我把这东西放在了给你那个皮包的内层。你显然没找到。”狄龙把项坠挂在伍乐婷的脖子上。“它陪伴我几百年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的女儿。”

“啊,狄老…这…”

狄农轻轻摆手。“别说了,好好珍藏它。你知道它的价值。”

伍乐婷抚摸着这颗硕大的蓝钻,心绪万千。

狄农微笑道:“以后慢慢欣赏吧。现在快吃东西,别浪费了这美味佳肴。”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像父女那样谈天、吃饭。

晚餐之后,狄农坚持要洗碗。他对伍乐婷说:“在你交男朋友之前,咱们约定好——你做饭,我洗碗,别争了。”

“好吧。”伍乐婷笑着说,“那麻烦你了,狄老。我回房间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狄农端着盘子进了厨房。伍乐婷进入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她靠在门边思索了一刻,然后跪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她打开盒子,注视着装在里面的记忆抽注器。

不行,我得把它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

对不起,狄老。

我恨凌迪,但他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

我不能让这个存在了上万年的奇迹,终结在自己手里。

我必须将这个试验继续下去。

原谅我。

一直在负责记录故事的龙马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本子,又望向北斗:“你怎么可能凭空想出这样的故事?抛开悬念、创意和题材不谈,这个故事简直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完成!”

龙马对照着自己本子上记录的内容说道:“这个故事中,涉及到了大量的历史人物、事件和各种史料、背景资料。如果坐在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面前,或者置身图书馆中,当然可以在查找大量资料的情况下,完成这篇小说——但是,我们现在置身一个封闭场所,身边没有任何可供查阅的书籍或网络资源。你怎么可能创作得出来?”

“而且,我虽然不能完全判断他故事中的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是否全部准确,但是也知道,他绝对不是胡乱说的。”夏侯申补充道,“因为我也很喜欢看历史类的小说和书籍,对这些比较熟悉。但是要想全凭记忆就创作出这样一个故事——根本不可能。”

暗火此时也站了起来,直视北斗,质问道:“北斗,你是否对我们有所隐瞒?你表面看起来,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但从你讲的这个故事看来,你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歌特两根手指放在脸颊,歪着头,斜睨着北斗说:“我看,他可能在进入这里之前,就已经创作好这个故事了吧?所以才准备得如此充分。”

夏侯申望着歌特:“你这意思不就等于说——他就是主办者?”

面对众人的质疑,北斗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也站了起来,说道:“我在讲之前不就说了吗,这个故事不是谁都能想得出来的。”

“那为什么你能想出来呢?”南天问。

“我实话告诉你们吧。”北斗无奈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知道的——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震惊,同时显得半信半疑。北斗接着解释道:“我看过的书、电视节目或者接收的所有知识、记忆,都会保留在我的头脑里,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我觉得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所以一般情况下不想告诉别人。”

克里斯短暂地思索了一下,说:“你能不能让我们当场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

“夏侯申讲的《谜梦》这个故事中,第一个死亡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北斗想了想:“好像叫蓝田宇?”

夏侯申汗颜道:“对,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

克里斯点了下头,继续发问:“龙马讲的《活死人法案》中,主角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洛森。”

“千秋讲的《吊颈之约》中,三本题材相同的小说,分别叫什么名字?”

北斗好像在参加快问快答节目一样,已经进入状态了。

“千秋写的叫《反光》;安玟写的叫《镜中的女人》,渔歌写的叫《诡脸》。”

千秋瞠目结舌地看着北斗,惊呆了。

克里斯的语速加快了。“莱克的《灵媒》这个故事,男主角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筱凡?”

“暗火的《新房客》,女房东叫什么名字?”

“韦隽。”

“我抽到的号码是数字几?”

“13”

“龙马呢?”

“6”

“我们当中谁是主办者?”

北斗张开口,正要说话,突然一惊,呆呆地愣住了,几秒之后,他缓缓说到:“…不知道”。

克里斯眼神凌厉地盯着北斗。

北斗擦了一下额头上浸出的冷汗,说道:“克里斯你什么意思?想用这样的方式试探我?”

克里斯低下眼帘,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龙马此时说:“不管怎么样,刚才的现场测试,应该能证明——北斗确实有过目不忘——或者说过目不忘的本领,我想了起来,尉迟成被害时,我也曾经问过北斗一个问题——我写的逃出恶灵岛这本书的大致情节,故事结局,男女主角和凶手的名字——他全都回答对了,可见他的记忆力非凡。”

“对,”沙嘉说,“我们14个人刚聚集在一起时候,也是北斗最先认出我们当中的一些明星面孔,比如说荒木舟先生,龙马,白鲸,哥特等人。”

北斗松了口气——他终于获得了信任。

“难怪你会创作一个跟记忆移植有关的故事,”千秋说,“应该是受到自身的启发吧?”

北斗低下了头,“当然也是因为——我认为只有我才能在这种状况下想出这样的故事。”

“的确。”南天用赞赏的口吻说,“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刚才我们一直在探讨关于你过目不忘的事,但实际上,你这个故事的情节,悬念,想象和结构都堪称上乘。”

“是啊,我们这些人当中,真是卧虎藏龙,没有任何人是可以小瞧的,”夏侯申感慨说。

“时候不早了,我们跟北斗故事打分吧。”莱克说。

“好的,我去拿纸笔。”北斗向大厅一侧的柜子走去,从里面拿出签字笔和白纸,分给每个人。

除了北斗外,其余的十一人分别在白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由南天龙马一起收集统计,计算平均分。

北斗最后的分数是9.2分——一个和龙马一样的高分。但龙马由于已经犯规,所以北斗成为了目前最高分的获得者。

北斗似乎没想到,作为14个里面最没有名气的一个,他竟然能获得如此高的评分和肯定,他兴奋的满面红光,不住搓着手。

夏侯申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已经是五月一日凌晨一点了,这个故事可真是够长的,——明天,不今天晚上该谁?”

“该我。”荒木舟不紧不慢地说。同时站起来,“我要回房间休息了,养精蓄锐。”

大厅里其他人也纷纷散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他却没有睡意,因为之前北斗讲的故事,让他心绪难安。

北斗讲的这个叫做狄农的秘密,故事中,多次出现了父母亲情这样的情节——这让南天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九天了。父母在外地,但他们一般都会每隔几天就跟我通一次电话,现在过了这么久,他们联系不到我,一定非常着急。”

南天烦闷的吐了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温馨欢乐的画面——自己和爸妈在老家的房子里,还有家里的亲戚们——大家一起开心谈天说地,吃饭喝酒,一起打牌,看电视.....他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记忆中的画面,还能成为现实吗?

他现在好想回家,好想爸妈,好想跟他们取得联系,和他们说话——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等等。

南天心中一颤,这未必不可能。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南天参加高考那一年。因为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所以父母自然十分关心,重视。第一科语文考完后,南天刚走出考区,一直等候在外的父亲就迎了上来。当时的对话南天至今记忆犹新。

南天:“爸,这么热的天,你不用再门口等我吧。”

爸爸:“没事儿!天儿,你告诉我,作文题目是不是跟城市建筑有关?”

南天一愣:“你怎么知道?问别的同学了?”

爸爸兴奋地说:“没有——这么说我猜对了,真的是跟城市建筑有关的题目?”

南天疑惑地问:“你怎么可能猜得到?”

爸爸哈哈大笑:”都说父子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看来真是这样!刚才你在考试的时候,一定用心思考着这个题目。而我的脑子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些与此相关的字句,我猜想是不是跟你的作文题目有关,没想到真是这样,太奇妙了!”

南天:“有这种事?真是神了!”

爸爸:“怎么样,考得好吗?”

南天:“语文是我最擅长的科目,当然没问题了…”

南天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真有这种事的话,我为什么不试一下?!

南天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认为自己也许找到了一种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方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尽全力尝试!

也许,在我集中全部精力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这个念头传递给远方的父亲!

说干就干。南天端坐在床边,闭上眼睛,摒除一切杂念,在心中反复默念一句话——

爸,我被困在一所封闭的大房子里。这里连同我在内,一共有14个人。

南天不敢想太多复杂的内容。他打算先试试能不能将最基本的信息传递出去。这句话,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十遍,二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