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憬悟,原来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说的那个蹊跷的闯入者。

狄公问:“那么,郭先生,你的伙计孙伟没有同你在一起?”

“没有,老爷。他有点不舒服,故早就躺在船舱里休歇了。我则看完了龙船赛,租了一匹坐骑回到了白玉桥。船夫们一个都不曾回船,我沏了一盅茶,独个慢慢喝了,再进舱睡觉。”

“郭先生,我再问你,你为何要修葺这个亭阁?”

郭明升起了他的两条细眉,微微一惊,使劲摇了摇头。

狄公心里明白,不再问话,便走上台阶推开亭阁的门,走了进去。洪亮和郭明跟随在后。

狄公见亭阁里破损毁坏得厉害,大块大块的捣红墙泥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暗黑的青砖。半面窗扇已经掉落,地上的花砖残缺了许多,墙隅那张竹榻的四条腿也断裂了——昨夜他离开之后显然有人来这里翻腾过。

突然身后有人发问:“你们在这亭阁里干什么?”

狄公惊回头一看是卞嘉,便皱起眉头说道:“啊,原来是卞大夫,我们正在这里清查验对郭先生的房产,这翡翠墅因无人看管损毁严重。”

郭明会意,乘势冷冷地说道:“卞先生,你不是答应替我留心看护这馆墅和林子的吗?”

卞嘉心中发急,忙分辩道:“郭先生,一个月之前我曾委派人来这里看过。他回来告我说这里一切井井有序。那人对这馆墅里里外外十分的熟悉,他是这里旧宅主董一贯的儿子。我真不明白,一个月里竟会变得这样的荒败。”

狄公道:“你们慢慢在此整理吧,我先一步走了,衙里还有公事等着问理。” 一面使眼色示意洪参军跟随而来。

狄公走出小花园,小声对洪亮说:“凶手今天一早又来这里,正值团丁散岗后。他必是听信了御珠的传说,赶来这里搜寻那颗御珠的,那门扇上的封皮正是凶手撕揭的。”

几个青蝇飞来,绕着狄公的头嗡嗡作响。狄公狠狠地拍打着。

洪亮道:“亭阁里已翻腾遍了,看来凶手并不曾找到那颗御珠!”

狄公点点头。成群的青蝇嗡嗡飞着,狄公皱起眉头,又拍死了几个。他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洪亮,昨夜我正是在这堵矮墙上捉到那只乌龟的。”

他双手搁在那堵矮墙的墙阙处:“当时它正缓缓从这头爬来,险些儿将我吓得半死,我以为……”

狄公突然止住了话,全身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双眼露出惊惶的神色。矮墙外那条小沟的野草间正躺着一具男尸,无数的青蝇爬满他的头顶心——那里粘着湿糊糊的一大滩血。

狄公略一转念,回身飞步跑进亭阁,问郭明道:“我来之前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言:“我刚走进这花园你老爷便后脚跟到了,我还不曾去看那大厅堂呢!呵,不过,进来这花园之前我看了一会儿那曼陀罗林。”

狄公大声道:“你们跟我来!”

狄公将郭明、卞嘉引到了矮墙边,指着墙外道:“你们看那是谁?”

郭明朝墙阙处刚一探头,顿时脸色苍白呕吐了起来。

卞嘉一声惊叫:“这是夏光!——你看他左颊上的伤疤!”

狄公撩起长袍翻身过墙去,洪亮,卞嘉也跟着爬过了墙,小心跳下。

狄公蹲下到死者身旁先察看了他那粘满血斑的头发,然后又细细观察起浅浅小沟里的野草灌木。他拣起一块大砖,递给洪亮道:“夏光的头颅是被这块砖砸破的,你还可以看到这砖角上的清晰血迹。”

狄公站了起来命令道:“你们随我搜索那片林子边缘,也许还有其他线索可发现。”

突然洪参军大声道:“老爷,这里有一个木箱!”

他弯腰提起那木箱的革带。原来是一个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有两弓锯子,一柄铁锤和几把凿刀。

狄公命洪亮将这木箱带走。一面又对卞嘉说:“你来助我脱去死者的上衣。”

狄公解开夏光的衣扣,裸露出死者肌肉发达的躯干,一条破布正紧紧绕扎着他的左上臂。卞嘉松释了布条,检查了臂上的伤口。

“这伤口是新近被一柄锋利的细刀刺戳的。老爷,这尸身尚有余温并未僵硬。”

狄公点头,又细细搜索了夏光的衣袖、腰带、裤袋,并不曾发现有任何东西;连方帕巾都没有。

第十章

他们三人重新又进入花园。狄公命洪亮骑马先去白玉桥镇署唤来里甲并十几名团丁。

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面色愠怒,不停地挥着他的衣袖。卞嘉将郭明叫到一边窃窃耳语。

洪亮很快便转回花园,身后跟随着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队惊恐万状的团丁,几个团丁手上拖着长竹竿。

狄公命团丁将长竿草草扎就一个担架,将夏光的尸首运回城里衙门。又命八名团丁严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里衙卒前来换班才许散岗。此间如有陌生人前来这里,不管是谁一律拘捕,押来城里州府大衙。然后他向里甲借了两匹马让卞嘉、郭明坐了,一并回城。

他们四骑行到玉桥头,狄公命一齐下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在白玉桥下不远的柳荫里,果然停泊着一条帆船。四名脸色憔悴的船夫正将船帆升上桅杆。

狄公吩咐他们三人在岸边稍事等候,他独个走过木板搁桥上了船来。船主睡眼朦胧,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狄公。狄公问他孙伟住在哪个舱室。船主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孙伟的舱门。

狄公弯腰去那狭窄的舱门敲了两敲,半晌才钻出一个瘦消的年轻人来,狄公见他的头上紧紧包着一幅白布。

“休要打扰我!我的头像裂开一样疼痛。”那年轻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这里濮阳的刺史,你不必惊怕。我问你,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许谎言搪塞。”

“睡觉。老爷,我只是在舱内睡觉。全身困乏,我一口饭都不曾沾口,头疼得如裂开一样,恶心反胃,嘴里发苦。”

“郭明先生他没有来看望你吗?”

“夜膳前他来看过我一回,他说他要与一个朋友去看龙船赛,但我没有听见他回船来,大概是他回来时我已睡熟了。他的舱门就在间壁。老爷,是不是龙船赛上出了意外,我听船夫说起——”

“是的。死了一个人。”

孙伟脸上露出沮丧悲哀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狄公转身命令船主:“你将船泊到濮阳水西门下,听候州衙的盘查,何时可以启锚再通报你。”又对孙伟说:“看来你得在濮阳再呆上一两天,乘机找个大夫看看病,莫要耽误了。”

狄公下船来,对郭明道:“郭先生是个重要的证人。必须在这里再耽搁几天。我已命船主将船开到濮阳水西门外泊下。你可以呆在船上,也可以到城里找个旅邸住下。如果定下了是哪一家旅邸便将牌号报来衙门,以便本官随时传见。”

郭明紧皱着眉头,面容惨淡,待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狄公又对卞嘉道:“卞大夫最好这几天也不要离开濮阳,衙门有事须得找你。好,此刻你同郭明都回去吧。”

狄公说着跳上马背,与洪参军并辔跃上了官道,一溜烟向南门飞驰而去。

这时,骄阳如火,万里无云。马到南门时,他俩已汗流浃背了。

狄公说:“洪亮,这是两天来第三起人命案了。我原指望夏光能够为我们拨开点迷雾,谁知他自己也被杀了!此刻,我心中极是不安。在我管辖的濮阳城有人竟这样肆无忌惮,藐视王法,视杀人为儿戏,一而再,再而三横行逞暴。我倘是今番不能侦破,枉为百姓父母,何颜对头上乌纱、朝廷俸禄?”

南门校尉老远见狄老爷、洪参军驱马而来,忙出迎到城门外。

狄公在城门下勒住了马,见两名兵士正在一张桌子上整理、登记昨夜的竹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狄公手执马鞭看得仔细,心中忽而亮光一闪,模糊地想到了什么。他紧皱双眉,半晌沉吟不语。

校尉尴尬地问候道:“老爷,这真是……一个大热天啊。”

狄公省悟,忙问:“今天一早你见有个背着木箱的木匠出这南门吗?”

校尉笑道:“城门刚开便见有个木匠出城,像是急匆匆赶早工的,只是不曾看清脸面。”

狄公点点头,俯身命令校尉道:“你将桌上那堆竹牌按数码细细清理,倘若发现有两枚同样数码的,立即飞马送来衙门给我!”

洪参军狐疑不解,正待开口问,狄公扬了扬马鞭,说道:“洪亮,你此刻即去柯府,打听实柯元良今天一早是否出去过。不管问谁,也不管用什么手段,但须问得确实。这事至关重要,你千万小心行事,不可误了。——我这里就去见紫兰小姐。”

洪参军忧虑地说:“那么,老爷,早衙升堂之事又如何办?琥珀小姐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如今又添了夏光,倘使衙里不发布官府的告示,摇唇鼓舌的人会编造出各种奇谈怪论耸人听闻,茶楼酒肆更是雾里烟里,猜测纷纷,各种各样玄妙的新闻会不径而走,这又如何是好?”

狄公道:“你说得对,洪亮。你回衙就出个告谕,说今天早衙延迟至中午。到中午我们的侦查庶几会有些眉目,公堂上便有人可审,有话可问了。——来,你我交换一下帽子,我必须乔装微服去见紫兰小姐,我不知她究竟是谁,干的什么营生。”

狄公戴上了洪亮的小黑弁帽,与洪亮分手便策马直趋将军庙。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将军庙前打听实了紫兰小姐的宅址,便下马来系了缰绳,行到一幢古旧宅子前。宅子的红漆大门边挂着一方招牌,招牌上龙飞凤舞四个草体大字:“武德道场”——题款出于东宫太子的手笔,一方盘龙方铃镌刻在招牌上。这便是紫兰小姐的宅院了。

狄公疑惑地朝门内张望,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便大胆跨入门槛进了宅院。折过一堵影壁,便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堂,厅堂的地上铺开一条厚厚的芦席,几个剽悍的大汉正裸着上身成双捉对地练角力棍棒。沿墙角一条长凳上坐着五六个弟子等着上场显身。——大厅堂里谁也不曾看狄公一眼。

一个满脸横向的大汉被对手击中了手腕,痛得扔掉了棍棒,口中不停咒骂。

“休得出言污秽!”背后忽听得有人愤怒地斥责。

那大汉转过身来,满面惊惶,忙卑躬屈膝应道:“弟子该死,请师父息怒。” 说着用嘴在受伤的手腕处呵了一口气,忍着疼痛从地上拣起棍棒,又赶上去找对手练习。

狄公惊疑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硕大英武的妇人,见她几与自己一般高大,那胖胖的头颅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膀上。她一身武行打扮,俨然是一个角力大师。巨桶般的身躯系着两根红飘带,衬着天蓝灯笼裤平添三分夭俏。

“这个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见狄公紧瞅着自己,不由大声问道。

狄公急忙趋前,躬身作揖道:“在下姓任,是长安的拳师。沈八引荐我到这里,只想拜托小姐找几个生徒来指授,挣点钱糊个口。还望小姐高抬贵手相助则个。”

紫兰小姐举起粗壮的右手,抚摩了一下她脑后的髻饼,打量了狄公一眼,开口道:“先来试试你的手力。”

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个强壮有勇力的人,但此时也不得不拼出全力才勉强顶住紫兰小姐的手腕。突然她放松了手,赞道:“真不愧是个拳师!来,咱们是同行,饮一碗。”说着去方桌下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白酒递上给狄公。

狄公接过酒碗呷了一口,喷喷称道,便问:“不知紫兰小姐从哪里学得这一番身手?真乃是女中英雄,红粉豪杰。”

紫兰小姐大咧咧一笑,答道:“任相公还不知我的身世吧?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学得了一身武艺。五年前我们去京师献艺,三太子将我们召去东宫大演三日,惊动得东宫上上下下目瞪口呆,喝彩不已。三太子极是仁慈厚道,他将我们收养在后花园,日夜为伴,议论武术。后来礼部不知哪个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强令我们解散出宫。临行前三太子拉着我的手挥泪不止。又送我一锭金元宝。弟兄姊妹们纷纷散了伙,我独自流落到这里落脚谋生,教授些拳棒收点薄礼也算是一时生计。”

狄公道:“我听人说你这里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后生,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又是秀才又擅长拳术。在下这番来正想拜见,仰睹丰采。”